檀谊沉出来了。我道:“谁这个时间又打来诊所找你?”
檀谊沉答道:“一个以前的病人。他之前搬家到外地,当时我推荐了当地一所医院的一个医师。后来他状况稳定,不再看病,现在又打算找医师,但是他想要找另一个医师,就来问我的意见。”
我想了一想,问道:“这是多久以前的病人?”
檀谊沉道:“为什么这样问?”
我道:“要是最近的病人还好,已经隔了很久,还来问你,你看不到他现在的情形,一定要问的,也许他只是想找个人诉苦,又找不到人……说不定他跟你谈完了,就没事了。”
檀谊沉一时不说话。我看看他,道:“我随便说说而已,唔,我只是小人之心,见不惯别人滥用你的好心。”
一些病人明明换了医师,又要偷跑回来烦他,只因为他十分耐心地听他们说话,要是他们挂号看病,也没什么,倒是免费的服务,使他自己休息的时间减少。可能出于医师的职业道德,他不忍拒绝,不过我看在眼里,便要心疼起来。
这时候檀谊沉听完了,却也没有出声。他盯着我的脸,十分仔细似的。我顿了一顿,扯起一个笑容。其实这样的话,常常掠过心头,原来也不预备说出来,今天也不知道为什么,偏偏搁不住。
我忙道:“你别生气。”
檀谊沉摇头,道:“你前面说得对,他不是真的打算找医师,只是想诉苦。不过我明明听出来了,也不能不应付,因为他生过病,我又是这方面的医师。”
我叹道:“医师真难为。”
檀谊沉淡淡地道:“不只医师,任何职业都有难为的地方。”
我看看他,一笑。我们往车子停放的地方走去。我道:“本来烤了一个蛋糕,不过下午到我妈那里去,送给她了。”上了车之后,又道:“明天我再烤一个给你。”
檀谊沉系着安全带,听见了看来。
我笑了笑,便开车出去。今天我们和檀女士约好了一块在牡丹游吃饭。我们到的时候,难得檀女士先入座了,她叫上许多的菜,又开了一瓶酒。我们并不喝,她有点埋怨。其实我倒很想陪她喝上一杯,然而开了车;当然檀谊沉也可以开车,可是想想,也还是作罢了。
檀女士是知道我目前闲赋在家的事,饭吃了一半,她突然说起她预备在中大广场开一家餐厅,与牡丹游完全不同风格的店,正在找人做设计。她看着我,挂起微笑道:“怎么样?你现在也没事,过来帮忙?”
我一怔。她又道:“我记得你大学学设计的。”
我点头,道:“不过我主要学的是平面设计,可能无法帮上您的忙。”
檀女士道:“我倒觉得你一定可以帮忙,不论哪种设计的事,都是艺术与创意的事,不应该局限自己作为哪种设计身份。”
我认同了檀女士的话,但是也没有马上答应。
檀女士又道:“放心,你过来帮我,姑姑绝不会让你做白工。这家餐厅的风格走向全都由你主导,我不会干涉,要是你又肯的话,以后也交给你来经营。”
我忙道:“经营的事就算了。”
檀女士笑了笑。后面暂岔开来,以为她便不提了,等吃完了饭要走,她突然又说起让我帮忙设计的事,她道:“等我出差回来,就给我答案。”
这次她预备出差一个月。她说完了,便坐上汽车走了。
我转头看看檀谊沉,略一笑,道:“我们回去吧。”
檀谊沉点点头。走了几步,他忽道:“你想做就做,不想的话,也不用怕拒绝。”
我怔了一怔,朝他看去,笑了笑道:“我倒是不怕拒绝。”停了一下:“我是有点兴趣,不过完工之后交给我来经营的话,就算了。”
现在我爸停去我的职权,这件事传出去,已经有些人抱持看好戏的态度,虽然他们大部分的人不明就里,只以为我哪里惹怒了我爸,又或者我跟大哥二姐不合,以后我势必会失去继承权,我又去经营檀家出资的餐厅,届时不知道又多少风声出去。当然在我家里人知情的情形下,又另当别论。然而这节骨眼下,恐怕他们心里更不爽快。
檀谊沉听了,却道:“为什么不可以?就算你自己创业,也有可能找别人合资做生意,生意场上的事情,本来也难说。”
我有些讶异他也会说这样的话。想了想道:“其实我现在对做生意也没什么想法。”之前想过开一家餐厅,也不过想想而已。我闪过一个念头,便问道:“如果我就打算这样无所事事下去,天天在家,陪着你上班,你觉得怎样?”
檀谊沉却道:“你不会。”
我一愣,倒有些好奇:“怎么见得我不会?”
檀谊沉口吻平淡:“你闲不住,这种生活很无聊。”
我一时顿住。看看他,去拉起他的手:“我可以天天在你身边,哪里会无聊?除非你赶我走。”又道:“但是你来赶我,我也不会走的。”
檀谊沉没有说话,不过他握住了我的手指。
我对他笑道:“我真是不出去工作,以后你来养我。”
檀谊沉淡淡地道:“为什么还要等以后?”
我听了一怔。还没有回过味,又听见他道:“其实也有在家可以做的工作。”
我一呆,马上一阵牙痒痒──他又这样不解风情,简直气死了!
等到夜里躺上了床,我再想起白天二姐说的事,不免有些惘惘。我翻过身,檀谊沉正关了台灯;他一躺下来,我立刻凑上去,牢牢地抱住他。
檀谊沉没有动,他似乎看来一眼,道:“睡了吧。”
我道:“嗯,我抱着你睡。”
檀谊沉安静一下子,又道:“你松开一些。”
我略松了一些力气:“这样好不好?”
檀谊沉没说话。我又问道:“会不会冷?”一面为他拉高被子:“不然我还是抱紧你会好一点。”
突然檀谊沉身体动了一动,就翻身过来。我不得不松手。窗帘整个拉了起来,房间里没有半点光线,不过这样近,我可以看见他的眼睛瞧了过来。黑暗中也可以感到那目光之下的冷静。我顿了一顿,道:“怎么了?”
檀谊沉道:“这是我要问你的。”
我道:“唔,我想抱抱你。”
檀谊沉默不作声。气氛略有些胶着,我感到难安,马上败下阵来。我叹了口气,道:“下午我回我妈那里去,在那里见到了二姐。”
檀谊沉也还是不说话。我便把二姐告诉我的那些话,全都说给了他听。我低声道:“她不管我们了。”
檀谊沉道:“嗯。”
我默然下来,看看他,便伸出了手,按住他露在被子外头的一只手,感到了一些凉意。我握起了他的手指。正在琢磨说点什么,听见他道:“我不记得了。”
我朝檀谊沉看去。他道:“两三岁小孩子大脑发育还没有完全,各阶段的记忆保存期限,随着年纪增长,才会越来越有规则。婴幼儿比较容易记住大的事件,不过以后要回忆起来,也不见得容易,情绪通常是很重要的因素。”
檀谊沉停了一停,道:“我不记得那些事。当时照顾我的人主要是我的保母,她不曾跟我分开过,她就算是我的母亲,在我的成长过程中,我不曾因为母亲不在身旁,感到这部份的爱缺少了。”
我愣住了,一时没有想法。但是,上次到他家里去,他一次也没有提过保母的事,当然这样久了,想必已经搬了出去。可是他也没有带我去认识,或者在我们谈起相关的话,对我说起来。
似乎猜到了我所想的,檀谊沉又道:“我十岁的时候,奶奶叫她不必做了,她儿子那时候也在伦敦,她就去她儿子那里。几年前他们一家人到韦尔斯去定居了。”
我默默地点头。头脑里有无数的问题,想要问,他对他母亲到底怎样的看法,这样多年来,他真是没有过埋怨?他知道安东尼的存在,难道他没有想过,要是当年他母亲表现再积极一些,法官也不一定会受迫于檀家的势力,会把他判给他母亲,他也会成为像是安东尼那样活泼的孩子。
这一切,都只能是假设。
现在问了之后,又能如何?我看看檀谊沉,伸出两手抱住了他。我把头靠在他的肩窝里:“以后我抱着你睡。”
檀谊沉整个人十分放松。他一只手过来搂着我,语气平稳:“这和平常有什么差别?”
我顿了顿,抬起头来道:“不然你抱着我睡?”
檀谊沉淡道:“这其实不符合人体正常放松的姿势。”
我马上凑上去吻住了他。半天我才移开嘴唇,他对着我默默无语。我一笑,又抱紧了他,靠在他的胸膛上。
我道:“晚安。”
檀谊沉声音轻轻地响起:“晚安。”
这天下午,我从外面回了公寓不久,楼下门房打了一通电话上来,那头道:“叶先生,大厅这里有位叶小姐,她说她是您的侄女。”
我听了一怔。大侄女在罗妮那边做事,罗妮十分注重员工的出勤率,今天也并不是假日,她不上班跑来,事先也没有打电话。我有些狐疑,下楼一看,大厅候客的沙发上坐着的女孩子,果真是大侄女。她穿了一件浅杏色的羊绒大衣,过肩的黑头发随意地披着,肩膀垮下来,两手抱住一只方正的大皮包。她面向另一头,垂着睫毛,似乎正在出神。
门房见我来了,似乎松了口气,打起招呼。大侄女仿佛也才回神,转头过来。我走过去,把她看了一看;也不知道是否她身上大衣颜色过于浅的缘故,那气色看上去不好。她见我来了,马上起身,皮包挎到一边肩膀上。
她的样子不太高兴似的。指了门房,道:“小叔叔,这人怎样也不让我上去。”
我按下她的手指,道:“是我交代的,不管是谁要上楼找我,必须经过我同意。”未免又有人好像大哥那样子突袭。
大侄女听了,撇一撇嘴,倒不说什么了。我带她往电梯那头去,道:“怎么突然来了?”
大侄女扯了一个笑来,道:“我来看你还好不好。”
我笑笑,道:“很好,那你看完了,可以回去了。”
电梯门正开了,大侄女不管我,马上进去。我摇摇头,在后头也进去了;按了楼层,嘴里道:“你今天不用上班了?”
听见大侄女道:“哦,请假了,就为了来看看你。”
我毫不当真,只问道:“为什么请假?”
大侄女立刻改口:“也不算请假,我用了年休。”
我瞥了她一眼,暂不多问了。电梯门打开了,我走出去,大侄女跟在后头。我打算领她去我的屋子,却不知道她怎样晓得我现在常常住在对面;她本来也不应该知道檀谊沉就是我对面的邻居。我不认为大哥会告诉她,无非是我妈,她们感情一向不错。
大侄女不断地央求:“我就是看看嘛。”
这时间檀谊沉自然不在家。我拗不过大侄女,只好带了她进屋。我盘算等会儿无论她回不回去,都要让她到我那边去待着。嘴里道:“你坐一下。唔,冰箱里大概没有果汁,喝茶吗?”
大侄女脱起大衣,答道:“我现在喝不了茶。”
我听见,感到奇怪:“怎么会喝不了?”
大侄女僵了一下似的,语气便含糊起来:“唔,肚子有点不舒服。”就往客厅沙发上一坐,四处张望。
我隔着中岛这边看去,她脸上半点没有平常活泼的生气,仿佛心事重重似的。刚刚她非要进来这边不可,就因为好奇;但是现在她来了,看上去兴致昂然,可是面部表情并不是那么一回事。我想了想,从冰箱里拿出一瓶水,走过去放到茶几上。我在另一张沙发坐下了。
大侄女道:“我看这屋子里也没什么特别,布置有点老气。”
我忍不住道:“这是之前的屋主布置的,他搬来之后没有更动。”顿了一顿:“对了,你来这里,你爸爸知不知道?”
大侄女转头看来,神情显得郁闷似的。她道:“我大学早已经毕业了,又不是小孩子,到哪里去还要爸爸同意?”
我道:“你当然不是小孩子,那你应该知道,现在我这边不合适走动。”
大侄女道:“那又怎么样?我来找小叔叔,天经地义,难道爷爷爸爸他们就也要对我不高兴?”
我叹了口气,只道:“没有事的话,你还是回去吧。”
大侄女却看着我,道:“外面的人都在说你和爷爷爸爸翻脸,我才不信。”
我微微地笑,道:“这当然没有的事。”
大侄女同样微笑起来,她道:“所以我待在你这里,并不要紧。”
我也不赶她了,便道:“等到天黑,你就该回去了。”
大侄女听了,没有吭声。我不以为意,又道:“不能喝茶,喝水吧。”便看看时间,下午四点多了:“唔,肚子饿不饿?”
大侄女摇摇头,她背部贴着椅背。我看她两手都抱在肚子上,想起前面她说过胃不舒服的事:“什么时候开始不舒服的?”
大侄女略垂下眼皮,道:“有一阵子了。”
我皱了皱眉,问道:“有没有叫戴医师来看过?”
大侄女道:“唔。”
这意思是没有了。我立刻要说她两句,大侄女已连忙道:“之前拿的药还有,只是我今天出门忘记带在身上了。”
我默默地看她几眼。她立刻做出一副委屈的样子:“本来真是好了很多,怎么知道突然又不舒服……”
我摇摇头,就站起来。记得抽屉里有备存的药,我拿了来,道:“要是痛得厉害,先服下两颗药。”
大侄女接了过去,却道:“其实我觉得现在好了很多了。”
我重新在沙发上坐下,也并不逼她马上吃药。只道:“最近你和你爸爸还好吧?”前阵子还听见他们父女又吵架。
大侄女迟迟不作声。我把她看了一看,叹道:“不要总是和你爸爸生气。”
大侄女扬起一条眉毛:“小叔叔你别说我,你还不是惹了爷爷奶奶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