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谊沉看着我不说话。我吞吞口水,对他笑了笑,把握住的手摇撼了两下:“你觉得好不好?”
檀谊沉开口:“什么时间?”
我拿起票纸看了一眼:“后天下午。”我记得他后天下午休息。讲座两小时,两点钟开始,结束之后还可以一块吃饭,不会影响他晚上看诊。
总算檀谊沉答应了。
后天我们便一块去听讲座。为了圆谎,我不得不极力打起精神,表现专注。倒是檀谊沉看上去有点漫不经心的样子,结束后出去,我假意与他讨论,他也完全答得出来。我见他不起疑这样的活动,这才安心。
此后,就常常寻个借口,安排类似的展览与演讲了。
今天我回家去了,在贝森大道的宅子,周围全是山,四处葱绿,在冬天里有种岁月苍茫之感。早年没有人想到这边盖房,不便利,我爸眼光锐利,通过关系买下这边一部分的土地,在半山上盖住宅。盖好装修完毕,他和我大妈从圳区的房子搬出来,就此安居。现在附近盖了更多的房子了。从山下一路上来,一幢幢独栋花园洋房沿着山坡立起来,相互只隔了一段不长不短的距离。
通常我隔着两个月会回来住几天。今年也不知道为什么这样忙碌,夏天之后,每次回去总是匆促,坐下一会儿又要走,使我大妈回回见我,更抓几时间对我训话。大哥二姐见我很久不回去,也会微词。后天就是感恩节,他们频频提醒。
本来我预备感恩节下午才回去,当天檀谊沉上午休息,我打算和他出去吃饭,也算是一块度过感恩节。虽然他本人不过节,也完全没关系,总要吃饭。
但是我妈也吩咐我提前回去,不得不打消主意。就在昨天,在我的客厅里,我告诉檀谊沉,他听罢,仍旧平淡的样子。也不问我何时回去。
甚至檀谊沉拾起大衣起身要走了。我去搂着他,又吻他。近日我们约会十分文艺性质,美术馆、私人画廊、大大小小的摄影展场,或者听演讲,在文化中心会议厅、某某大学礼堂、某间酒店会议中心等等,不知道有没有使他感到震动?他倒没有一次对我的安排疑问。
我还是规规矩矩的,好一会儿分开来,他还是要回去他那边。我只好主动地问:“你不问我什么时候回来?”
檀谊沉竟好像奇怪,他道:“难道你家不在本市?”
我道:“当然是。”
他又淡淡地道:“或者你回家住,就不能出门了?”
我听懂了意思,顿了一顿,道:“但是我不能想你的时候,就马上看见你。”
檀谊沉不说话。我把两手圈在他的脖子后面:“你不想时时和我见面吗?”
檀谊沉开口:“时时两个字存在问题,以目前进步的科学,也还是无法做到。”
我不死心,道:“我问的不是科学问题,我是问感情问题。我见不到你,会非常想你,你会不会?”
他看着我:“这不是一个问题。”
我一听,笑了起来。与他又一次接吻。他也还是回去了。
这时汽车开过一道铁栅门,走在花园的车道上。前面一幢乳白色的大宅子,翡翠绿的屋顶,正对花园两排的圆弧玻璃凸窗也是绿色,在阳光下射出星线的光,显出墙壁一条条突出的纹路,门前两边的大圆柱子刷了深翡翠色的铜漆,地下铺了四方的青石砖,一格格,排列整齐。旁边一座低矮的花台种满奥斯汀玫瑰,花朵红而艳。这里的西化不怎样现代,四处看见一种时代的痕迹。长了年纪的管家荃姐已经带人站在门口等候。我下了车,带笑着与荃姐点头。
荃姐道:“子樵少爷,您许久不回来,太太天天惦念。”
她口中的太太是我大妈。我笑道:“她在家吗?”
荃姐走在我斜背后不远的位子,一面答复:“在的。”又补充:“两位太太刚才从花园散步回来,在起居室喝茶。二太太在上礼拜回来了。”
我点点头。去年二妈心脏旧疾复发,回美国去治疗,我爸陪着她去。直到半年前二妈情形稳定下来,我爸才放心回来。她继续待在那边休养,这两三个月十分有精神,就提议回国过节。
预备上楼时,听见荃姐道:“安东少爷也回来了,他倒是在游戏房。”
我早已知道安东尼回国,原以为他届时才随他父母一块回来。荃姐便告诉我,是我二姐的意思,让他过来住几天,陪伴我大妈。我大妈十分疼爱他,祖孙关系好,自他到美国去上大学,不一定什么时间回来,非常思念。
我上了三楼,进到我的房间去,洗脸洗手之后,换过了衣服,立刻到起居室去问候大妈与二妈。起居室有一面大而圆的玻璃窗,阳光穿透过来,打在粉白色的墙,光线雪亮。两位女士坐在近窗的沙发,桌上摆出茶点,她们并不怎样用,光是说话。
我喊了她们,走进去。
她们看见我,停下交谈,脸上笑意不减。我大妈倒马上板起脸孔:“今天才想到回家了。”
我在大妈旁边的位子坐下,看见桌上两只茶杯空了,忙为她们倒茶:“我没有一天不想回来,也不知道为什么事情那么多。大妈喝茶。”就端给她。
我大妈接过去,面无表情。我对她笑一笑,端起另一杯茶,给旁边的略瘦小的女人:“二妈喝茶。”
二妈倒是对我一笑:“好。”
大妈开口:“又卖乖了。”就一笑,还是喝起茶来。便问:“最近忙什么?”
我随口说了几件事,本来年底公司也一向格外忙碌,大妈听了,也没有说什么,几下子又把话带到我本人身上。她道:“之前那个谁谁,现在怎样了?公司签下她了?”
问的是与我约会过一阵子的女明星。上了报纸,女明星穿了一件很短的裙子,薄的服贴的上衣,整个贴在我的手臂。大妈看见照片,眉头紧皱,十分不满意。我想起来,笑道:“大概签下了,这公司里天天有人签约进来的。”
大妈笑笑,瞥来一眼,很有点意思。她道:“甩掉了是不是?”
我委婉地一笑,她又道:“甩了很好,这个不合适你。”
她喝了口茶,转口问起一个男孩子,在我遇见檀谊沉之前的情人。自我开始追求檀谊沉,就没有连络他了,也不知道他怎样了。她听出来,仿佛对什么感到满意。她道:“你年纪不算小了,玩也玩过了,应该要想想,早点找个人定下来。”……诸如这样的话,每次看见我,就要说起来。
我不便敷衍,次次认真听训。她对我大哥的生活毫无插手的办法,大哥在这年纪也没有打算结婚。我大妈悄悄地把希望放在我身上,年初周米订婚,他那样玩心重的也有一天定下来,给她不少刺激。还不至于催婚,或安排人见面,但是有些话无论如何也要说出来,她道:“不一定什么人,男的女的都好,稳定的,不要一天到晚换人,给人印象不好。”
我积了一肚子的话,可是,到了喉咙口又犹豫。我十分乐意宣布恋爱的事,但是我不能不顾虑檀谊沉的意愿,根本不知道他怎样想。我们之间也有问题正在协调。要是单方面说出来,我有个认真交往的人,大妈势必会问仔细,无法糊弄过去。二妈从刚才到现在虽没有怎样搭话,听见这方面,也绝不会不过问。想了一想,我只好默默的让我大妈说了一顿。
突然,大妈提到我去邮轮慈善晚宴的事。她道:“不是你大哥,或者谁特地来说的。几天前我出席一个晚宴,碰到了翁家小姐,我们打招呼,她顺便说的。你大哥那里不是有请帖,你要上船,应该问一问他,不然他事先告诉了不去,你又去了,外人要误会你们兄弟之间有什么事,等着看好戏。”
我倒是惊讶她与翁女士认识。嘴里道:“是我考虑不够,晚点我向大哥道歉。”
大妈道:“不需要道歉,你大哥要是连这个都不能处理好,当什么大哥。”又问:“你另外上船做什么?”
我面不改色:“有朋友请我上船。”
大妈大概想到了那一回事,眉头微皱:“收敛点。”
我忙说是。她拍了拍我的手背,道:“你另外捐出的钱,我叫你大哥补给你,这可不能你出。”
我马上挽住她的手臂,道谢。想了想,便问:“原来大妈与翁女士认识。”
大妈飘过来一眼:“你知道了什么呀?”
我连忙表示不知情。
大妈怎样也不说。后面话题转开了,她讲起之前去泰国拜佛,为大家求了佛牌。我注意到她手上戴了多年的一串白玉佛珠不在了。那是她小时候,她母亲去泰国求来,为保佑她身体康健。现在一看,在我二妈手腕上,大妈送了她,希望她安康。未免我妈吃醋,她另外找了一串上等青玉佛珠,特去承天寺过了香火。
她笑道:“你妈才高兴了。”
我笑了笑。二妈也笑了:“美瑶又说,不能只有大姐送我东西,她也要送我。前天通电话,让我准备收礼物。”
大妈道:“哎唷,又不是小孩子了,比来比去的。”也还是笑容满面。
这次二妈从美国回来,带回来一些有趣的小东西,家里其他人都看过了,现在又叫荃姐取来,要让我看看。
又坐了好一会儿,大妈忽道:“差点忘了,我要打个电话的。子樵,你陪着你二妈上楼休息。”
我连忙说好。我二妈没说什么,不过她看上去已经有点倦容。我走在她身边,她瘦了不少。我想了想,道:“你需要多吃点好吃的。”
二妈转头看来,微微一笑:“太瘦了,不好看了是不是?”
我忙道:“是瘦了,不过一样好看。”
二妈低头,一只手轻轻抚摸她的另一条手臂:“其实比前阵子胖了不少了。”
我关心地道:“现在身体怎么样?”
二妈道:“稳定了,定时吃药,一大堆的药。”
我记得她怕苦,倒是我以前生病,她要紧盯着我吞药,担心我因为药苦不吃。我笑道:“良药苦口。”
她总说这句话。她自己也记得,笑了笑。
我笑道:“我送你一罐玻璃糖。”小时候她给过我一罐玻璃罐,装满各种颜色的糖果,透明的包装纸,不知道什么牌子,索性喊它们玻璃糖。
二妈似乎也想起来,神气温柔,面带着笑容。到了她的房间,她说:“有东西送你,进来看看。”
我便进去,笑道:“不要乱花钱,也应该我送你。”
二妈道:“就算圣诞礼物好了。”
这样说,然而圣诞节来了,她还是会送。我不和她争论了,看她打开衣橱,取出几套挂在衣架的衣服。她朝我招手:“来,试试。”
我笑道:“怎么买衣服?”
二妈道:“叫人做的,买到了很好的布料。”就看看我:“你看看,喜不喜欢?”
我看看衣架上的一件大衣,深灰羊毛料,带有细的黑色斜纹。其他的,举凡绒毛背心、短的铺棉的外套,围巾,都是差不多色系。……通常我不会选的颜色。我转头看着二妈,笑了笑:“我很喜欢。”
二妈笑了起来:“太好了。”她拿起一件大衣:“试试看。”
我道:“好。”便接过来套上。
二妈带着我站到镜子前面,似乎十分满意:“真好看!”又把我看了看,拉拉肩线:“好像有点大?我用的是你大学那时做衣服留下的尺寸。”
我笑道:“大学的尺寸还可以穿,证明我身材维持很好。”
二妈并不赞同似的,一面给我围上围巾:“现在瘦多了。没有好好吃饭?”
我一听,倒是想起檀谊沉总会说的他对吃饭的看法。我微微一笑,不禁道:“天天定时定量,您不要说,还有人觉得我胖!”
二妈道:“谁说的,你根本不胖。”
我笑道:“对嘛。”
二妈笑了笑,突然她很仔细地端详着我。她道:“刚才我没有说话,不过我觉得你大妈说得对,找个好人,不要总是换来换去。”
我忍不住说:“也说不定我不换,反而别人要把我换掉。”
二妈道:“谁敢。”
我轻哼两声。我心想:就是有人敢。
试穿完衣服,二妈唤来佣人,把那堆衣服送去我的房间。她仿佛还要留我说话,我看出她脸上浓浓的倦意,让她休息,便出去了。
我一面拿出手机,下午四点半了。这时候檀谊沉还在看诊,不然我非常想要打电话给他。我重新下了楼。距离家里吃晚饭的时间还早,倒有点饿了,就打算到厨房去。走到半路,经过游戏房,听见动静,便走进去看看。
里面有个黑头发的男青年,衣着随兴,头发微乱,一个人伏下`身去,手里握住一柄细长的球杆撞球。他抬头,露出一张五官深刻的面容。我敲敲门框,他立刻直起身。我笑了笑:“一个人撞球,无不无聊?”
安东尼放下球杆,朝我跑来。他揽住我的肩膀,整个靠在我身上:“小舅舅,你终于回来了!我已经无聊了三天了。”
我笑了笑,就看他微微皱眉,抱怨起他母亲的命令。他才二十出头,已经非常高大,完全地遗传他父亲的血统。他眼睛的颜色,以及形状,与他父亲一模一样。除此,全部是他母亲的影子。
同样是儿子,檀谊沉和我二姐并不那么相像。头脑浮现这个念头,也不知道为什么有种不定的情绪。我连忙抹掉。
我推开安东尼,在旁边沙发上坐下。面前桌上摆了一碟三明治,还有一壶果汁。我随手拿起一份三明治咬了一口。安东尼也坐了过来,他道:“小舅舅,你要住几天?”
我道:“唔,到感恩节那天。”
安东尼睁大眼睛:“后天晚上你就要回去了?”
我道:“我又不是你,我要上班。”
安东尼嘟浓道:“你哪里在乎上不上班!”
我听见笑了:“谁说的?”
安东尼道:“哦,妈咪说的。”
我闭上嘴,专心吃起三明治,半点不理会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