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时无话可说。半天才道:“你打算怎么做?”
安东尼放下照片,重拿起明信片:“邮戳上面有编号,勉强清楚,我让安琪拉看了,她说这是邮编,猜出投递的区域,在肯辛顿切尔西之间。”
我冷静地道:“这范围太大了。”
安东尼立刻道:“还有邮票!安琪拉说,这个不在邮局卖的,包括明信片,这是位在切尔西的植物园贩卖的,植物园的邮编是SW3。唔,安琪拉的叔叔在邮政局做事,考虑寄信的年份,他说当时住那边的华人不多,不过从榆树公园路进去,走一段路,可以看见一幢深茶色的大房子,附近的人都知道那家人。”
想不到安东尼会查到这地步,我十分意外他脾气的顽固。正在头疼,竟又听见道:“安琪拉趁他叔叔不注意,记住了邮编。我请她去看看,叫她抄了地址给我。”
我震惊了一下子:“什么!”马上脸色一沉:“这是非常不对的行为。你在想什么?”
安东尼瞅了我一眼,抿抿嘴巴。他道:“我没有想什么,只是想知道,到底怎么回事。如果我有一个哥哥,或者姐姐,这么多年,也不知道怎样。又为什么不来看看妈咪?知道地址,这么多年,就寄过一张明信片?是不是过得不好?才不能来。”
我吐出一口气,看住他:“安东尼,有些事情的道理,假如不是当事人,其他人永远也无法弄清楚,甚至本人也可能不会有想明白的一天。”
安东尼与我对视,过了一会儿,垂下了目光。我见他仿佛十分委屈的样子,心里不禁一软,就按住了脾气。我道:“这么多年不联系,无缘无故找上门,说不定对方根本不信。”
安东尼一听,朝我看来,半天才道:“我会带着那张明信片去。”看了我一眼:“小舅舅,本来我想好了,趁着圣诞假期的时候,当面拜访,谈谈话,互相了解一下……。唔,其实我想要请你陪我一块去。”
我并不答应,还又阻止安东尼。在那样大的节日,突然去拜访,简直失礼的事。家里同样过节,就算安东尼可以不回来,我也绝不可能走开。这理由合情合理,安东尼反驳不了。他看上去十分失望,不发一语地背过身,将记事本照片明信片收拾起来。见他这样子,我霎时又好气又好笑起来。
我道:“要是去,你用什么理由去?你不回来,也要回去柯隆过节,你祖父母一年里面也就这段时间可以看看你。”
安东尼听见,动作顿了顿。他果然没有想到这问题。他父亲和我二姐婚前就谈好,小孩子生下来,不带回柯隆住。只有一点,不论他多大,圣诞新历年期间要在柯隆度过。当年我爸与大妈也完全不反对这个决定。要是这次安东尼不回柯隆,无论怎样的理由,我那向来好脾气的二姐夫也会板起面孔教训。
安东尼道:“好吧。”
总算他听进去。但是我看出他并没有真正打消主意,以后他找到机会,说不定不会找我商量了,就偷偷地飞去伦敦。他到了那边,未见得可以见到檀谊沉,然而怎样不会引出枝节。不过再劝下去,又担心刺激他,做出冲动的事。我也就不说了,暗中注意。
晚上我爸和我妈一块回来了。大家上桌子吃饭,他们见安东尼染黑了头发,我妈夸奖一番,我爸倒有点意见,他认为他需要支持女儿女婿,未免我二姐与姐夫明天回来看见不高兴,他建议安东尼把头发染回来。安东尼看看他外婆,大妈道:“小孩子染个头发而已,哪里就要发脾气。”
不等安东尼高兴,她又道:“回学校之前,就去染回来。”
大妈发话下去,安东尼也只好遵从。吃完饭,在客厅闲谈了一会儿,大妈忽提起明天上午白家举办的慈善赛马活动,我家里的一匹马第一次出赛,她无论如何会到场,她指定我一块去。
我满口答应。安东尼也要去,他外婆这次怎样也不同意。我妈看他十分想要出门的样子,于心不忍,就要他陪她与二妈去买东西。他才高兴了。
晚一点上楼,安东尼悄悄地说出不满:“真好,我也想去看赛马。”
我笑了笑,拍拍他的肩膀:“不必羡慕。”
这话是真的。上次打牌,我就听见白国巍说了赛马的事,他母亲除了邀请一些老爷夫人,也打算请来几个年轻人,要他必须出席,相互联络感情。想不到我大妈要我也去,为了什么,很容易明白。我妈必定知情,她也不事先对我透口风,刚刚面上也十分自然,仿佛初次听见。
进了房间,我才有空拿出手机。这整天的时间,檀谊沉一通电话也没有,更不必说传讯息。我早已习惯,还是叹气。我推开一面玻璃窗,靠在窗台边看出去。外面黑幽幽的,白雾蒙蒙,被风一吹,悠悠荡荡。凭着白天的印象知道望出去的这面一排的树,四处淅沥色拉地响。我打出电话,很快接通了。
檀谊沉道:“什么事?”
一听见他的声音,我不禁微笑起来。我道:“没什么,我只听听你的声音。”
檀谊沉口吻平静:“这没什么好听的。”
我道:“我喜欢听。”
檀谊沉竟不说话了。我心里悻悻了几下,嘴里道:“我想了你一整天。你想过我没有?”
檀谊沉开口:“我不觉得这是一个问题。”
那声音还是淡淡的。我心想:嘴硬。听见他道:“时间不早了,为什么还不睡?”
我才看了手表,已经十一点半。通常他预备就寝的时间。但是我想起来,很久之前我在半夜收到他回复讯息,也有过早上五点多收到他的回信。我不禁问出口,他像是顿了顿,似乎不记得了这回事。
我指控他:“你看,你也会熬夜的。”
檀谊沉道:“没有必要的话,不会熬夜。不管怎样,都会影响白天做事。”
我道:“那你明天休息,今天可以熬夜和我讲电话。”
檀谊沉却道:“手机具有辐射线,长时间贴在耳朵,会对大脑造成一些影响。”
我想不到除了他,还有谁会想到这个!我顿了顿道:“那么用扩音,这样还可以躺着说话。”
檀谊沉道:“手机最好也不要放在枕边,可能会有失眠的问题。”
我不死心:“那我们开视讯,放远一点,可以听见声音,又可以看见彼此。”
檀谊沉竟说:“这有什么意义?”
我轻声道:“当然有,我可以看见你。”
檀谊沉道:“灯已经关了,你不会看见我。”
我怔了一下。原来他早已经躺下来了,就这样子还是接了我的电话,我感到几丝甜蜜。便叹道:“好吧,我知道了,你睡吧。”
檀谊沉道:“晚安。”
我也说晚安,那边通话立刻断掉了。我对着手机牙痒痒了一阵,才离开窗台。后头躺上床,突然我想到他明天特地休假,也不知道有什么事?明天也并不是假日。之前我在他书桌上的日历本上看见他把明天的格子画了红圈,就问了出来,他十分坦然,告诉我休假。当时我并不在意,他完全有他的自由,去做其他事情,不必对我报备。他也不会要求我报备。但要是他对我提出报备的要求,我完全愿意。
现在我并没有打算问他,随便想想罢了。倒是,头脑里浮现下午安东尼告诉我的事情,也不怎样心烦,然而心里也有种好奇。以往我总觉得二姐被前段婚姻伤透了心,就绝口不提,对她与前夫生的孩子没有感情,后来才发现不是这么回事。那记事本的日记透露出二姐当时很积极地争取孩子的监护权。
不知道檀谊沉对他母亲一直抱持怎样的想法?我想到圈子里不乏听见过的故事,离婚的夫妻,孩子判给了前夫养育,由祖母带大,长期接受家里人对生母负面的评价,在心里也认定了生母是那样坏的人。
那一张明信片上的邮戳有点糊掉,好在数字还算清晰,不然安东尼的女同学也不能推测出投递区域的邮编。距今已经过了二十年。这中间为什么檀谊沉不再给二姐寄过任何的卡片?我模模糊糊地想着,就逐渐睡了过去。
次日上午,我随着大妈乘车至白家在他们位于西围的私人马场。在一边的草地张起了好几个白色大洋伞,下面安了野餐桌椅,有专人随时供应茶水点心,大家先在这里谈谈话,在周围散步,或者到马棚去看看马匹。来了许多人,全不会面生。大家难得早起到郊外来,个个脸上倒还算精神,气氛愉快。
今天统共有两场比赛,因为慈善目的,大家今天投注的赢钱将由白家代为捐献给西围医院,作为建盖儿童医院的资金。便请来了记者,白先生与白夫人偕同西围医院的院长,一块拍照受访。
大妈引我一块到白先生和白夫人面前打招呼。我和白国巍交情不错,对白夫人也不算生疏,她倒也和大妈不错,挽着我大妈的手臂,很亲近的说话。白夫人引了我和大妈到几个太太们面前,笑道:“叶夫人来了。”
几个人的目光便集中过来,脸上笑意盈盈,一个接着一个的向我大妈问好,赞赏她本日的穿戴。一个讲起大妈资助的某个美容事业,侃侃而谈亲身领会新款的眼尾美容超音波的功效,另一个便要答谢大妈上次送她的顺元堂滋补汤很有美容效用。两方的结论十分一致:“怪不得叶夫人一直漂漂亮亮的,维持这样好。”
过了一会儿,说起我家里的马今天也要出赛,众人恭维了几下子。我大妈一概笑着应付。白夫人仿佛才注意到我,对大妈笑道:“哎呀,光顾着说话,这年轻人要无聊了。”
大妈便道:“这是我们家子樵。”就介绍起来。
几个太太们朝我微笑。我一个个问候过去。其中一位林太太似乎和我大妈投机,她的女儿也一块来了,她便喊她来,让我们认识。林小姐面貌清秀,看上去文静,倒不会怕生,性情爽朗。白夫人看我们还聊得来,提议我们散散步,到马棚看马。
我与林小姐便去看了马,那里正在喂食,我们看了一会儿走开,就在附近的草地上走着,一面随便谈谈。林小姐踩着一双半跟的黑皮短靴,草地上时不时冒出几块小石头,使她脚步顿了好几下。我道:“今天太阳倒是很大,走的有点热了,不如我们坐下来。”
林小姐口吻显得轻松起来:“这也好。”
我们在一柄洋伞座的椅子坐下。前面没有一点遮挡,风吹过来,倒又凉了。她微扯了扯大衣,朝我看来一眼,笑了笑:“这里的风真大。”
我道:“会冷吗?不然我们还是到另一边去。”
她道:“就在这里吧。”顿了顿:“至少清静。”
我笑了笑。听见她道:“难道不是?你应该也很为难,被逼着来,又要勉强陪着我。”
我笑道:“我倒没有勉强,假如不是这样,也没有机会认识您这样有趣的小姐。”
她脸颊仿佛红了一红。她别开脸,望着前方不远的跑马地,有几个骑师牵着马走在那上面。她看了好一会儿。我便也去看,有一位骑师个子高大,身上穿了篮白相间的骑马装,看上去格外帅气。不知道谁喊着,他掉头看来,一笑,露出洁白的牙齿。
旁边的林小姐哼哼两声。她转了回来,问道:“你下注了没有?”
我道:“还没有,你看好哪匹马?”
她立刻道:“三号,它一定会赢。”
我点点头,就指着刚才看见的骑师:“那一位的马不知道几号?”
她去看了一眼,面上有点窘似的。她道:“唔,三号。”说着,那位骑师转进了后面的棚子里。她像是顿了一顿,就对我一笑,忽道:“我去帮你下注吧,你家里的马也参赛了,我看不方便下注其他的马。”
我并不怎样不方便,可道:“不好意思要你走一趟。”
她道:“不会的。”就站起身,往那骑师过去的方向快步走去。
我继续坐着。突然前面的视线被一道身影遮住,我愣了一愣。檀壹文戴着细银边的眼镜,一身休闲,外穿着一件深棕色的大衣。他面色看上去平静,对我点了点头。我浮起笑容:“好久不见,你好吗?”
檀壹文略略一笑:“还好。”顿了一顿:“方便说话吗?”
我指了旁边的空位:“请坐。”
檀壹文坐了下来。他却迟迟没有开口。我见他仿佛很局促似的样子,道:“要不要喝点东西?”
檀壹文默默地摇头。过了一下子,才道:“我是过来道歉的。”顿了一顿,看着我:“那天我不该那么做,对不起。”
我微笑起来,道:“我接受你的道歉。其实,我也应该说声对不起的,不过当时我是因为有点生气,希望你理解。”
檀壹文摇头:“你根本不必道歉,一直是我不对。”
我看看他的脸色,想了想道:“我离开之后,真的没有想到后来会……”
檀壹文听见,似乎更僵了起来。他神气镇定,但是面色发白,好像随时随地会昏倒了。我有种不忍心,不禁关怀起来:“你还好吗?”
檀壹文立刻答道:“很好。”就笑了一下,然而看上去有点勉强。
我斟酌着道:“我听见说他回英国去了。”
檀壹文道:“嗯。”
我一时也找不到更委婉的话了。倒是,檀壹文道:“只是意外。他走不走,也跟我无关。朋友之间也有好有坏,再好的,也有一天不会联络了。”
我看着他冷硬起来的神气,隐约叹气。我笑了笑,就岔开来,感叹道:“他倒说得对,要是你做错了事,无论怎样也一定会道歉的。”
我说的他是谁,檀壹文必定明白,他怔了一怔,面上便有点自嘲似的样子。他吐出一口气,忽道:“我真是不喜欢他。”
他看着我,口气平静:“也有点怕他。他看着你,好像什么都知道。我在他面前,就算什么也不做,就觉得已经输了他一大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