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
“也跟你一起回来了?”
“对,他是机械师,在空军基地做事。”摘下军帽扣到桌上,冷纪鸢侧头望向白翰辰,目光比之前柔和了几许,“你结婚了没?”
迟疑片刻,白翰辰点点头:“快了。”
“能问问是什么样的人么?”
“医大学生,属虎的,脾气大的很,动不动就打人。”
“嗯,倒是挺合适你的。”
白翰辰略惊讶:“认真的?”
“对,因为你是那种喜欢体验征服快/感的人。”冷纪鸢言之凿凿,“想来当年你为把我的论点驳倒,能在图书馆里泡上几天翻资料,不吃不睡还乐在其中。”
“还说呢,要不是你惦记着打食堂里抢几个馒头出来,我怕早饿死在图书馆了。”
遥想当年,确是些美好的过往,也让白翰辰忽然闪过一丝向往:多年以后,当儿女伏于膝头要他讲父辈们相恋时的故事,他定会告诉他们“你们阿爹可厉害了,有人要打爸爸,他便一脚给人踹飞了”。
至于自己挨打的事,不提也罢。
芥蒂既消,冷纪鸢对白翰辰的态度自然有所缓和。但关于金玉麟的事,他的态度依旧强硬。白翰辰想见金玉麟一面,却得不到通融。
“翰辰,国宝的事,上头根本不在乎。他们在乎的是与金玉麟通信的人,坂田横次郎。”冷纪鸢的语气异常凝重,“他是关东军副总参谋长,伪满军司令,你该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白翰辰当然明白,可一个唱戏的,能出卖什么机密?按白翰宇的说法,金玉麟除了巡演,平时连北平城都不带出的。保不齐那坂田是他的戏迷,跟偶像通个信以表倾慕之情。
当然了,知人知面不知心。他不了解金玉麟,但他相信自己亲哥的眼光:“金老板是红角,没必要挣这种钱。”
“就是因为他太红了。”冷纪鸢摇摇头,“除了总统府,全中国没有他进不去的地方。他跟坂田通信已有四五年之久,便是无意间透露的要员信息,也有可能为对方提供实施暗杀、绑架等手段的便利。”
“……”白翰辰眉头紧锁,“所以,他难逃一劫了?”
冷纪鸢坐直身体,正色道:“翰辰,这儿不是屈打成招的冤狱,但也绝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卖国求荣的败类。”
“若是我能找到人为他作保呢?”
“谁?总统么?”
“……”
“翰辰,你说实话,为什么要帮金玉麟?”
白翰辰为难皱眉,双手扣在一起,左手拇指缓缓地搓着右手的指节。冷纪鸢熟悉这副姿态,是白翰辰万分纠结时的无意识举动。
“你不相信我?”他问。
“不,但这——”
闭了闭眼,白翰辰终是下定决心,把大哥的事一五一十地告知。听完他的话,冷纪鸢沉思半晌,起身到桌前拿过笔纸:“这样,你先回去,有任何消息我及时通知你,把你办公室和家里的电话地址都留下。”
写下联系方式,白翰辰起身握住冷纪鸢的手,恳求道:“学长,我哥现在已经承受了相当大的压力,又怀着孩子,如果金玉麟被枪毙,我怕他——承受不住。”
“我明白。”冷纪鸢抽回手,抱臂于胸转身望向窗外,挺拔的背影稍显落寞。
“我先生以前是飞行员,训练时遇到机械故障,坠机。我那时刚怀孕,接到消息,立刻从北卡罗来纳开车赶去加州基地,结果路上出了车祸。等我醒过来,医生告诉我孩子没了,不到一天,又被告知我先生因胸椎受伤导致下肢瘫痪……可即便是这样,我依旧感恩上帝将他留给了我。”
他回过身,眼中闪烁出湿润的光亮。
“这世上不幸的事情的太多了,但只要相爱的人彼此支撑,就没有过不去的坎。翰辰,愿主保佑你,一生幸福平安。”
TBC
第三十八章
秋寒乍起, 西北风呜呜地刮着,天一擦黑, 这冷风就顺着脖领子往里灌。周云飞早起没听陈晓墨的话, 穿少了, 散了课出教室,冻得直往陈晓墨和付闻歌背后躲。还没进小院门呢, 喷嚏就一个接一个的打。
方婶的一个老姐妹儿嫁闺女,这两天她去帮着忙活, 晚上周云飞他们就都跟外头吃完了再回家。今儿个气温骤降,摊子收得早, 转悠了一大圈都没踅摸着吃的。
好在陈晓墨会擀面条, 横竖饿不死周云飞。
“冻死我了冻死我了!”
进院瞧见何朗,周云飞立刻跑过去,把冷冰冰的手往人家热乎乎的后脖领子一塞。给何朗冻一激灵, 反手去够, 一把抓住那冰凉的腕子。
陈晓墨从他们身边走过, 轻咳一声,提醒周云飞别趁方婶不在就跟何朗那招猫递狗。
付闻歌跟过去, 把周云飞从何朗身后拽开,问:“何大,你吃饭没?”
“没呢, 今儿收工早,主家没包饭。”何朗回过身,边搓后脖颈子边问周云飞:“你手咋这冰啊?”
周云飞吸溜着鼻涕说:“我天天坐桌子前头, 跟你这天天干活的比不了,你微循环好。”
“什么环?”统共仨字,何朗有俩没听明白。
“微、循、环。”周云飞用手指头在空气里给何朗把那仨字写了一遍,见他还一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样子,直接拽起他的手,捏着人家的手指尖,跟老师给学生上课那样讲解起来。
“云飞!过来洗脸哩!”
陈晓墨一嗓子倒把何朗吼一哆嗦,赶忙抽回手躲到旁边。他本来就跟个火炉子似的,刚教周云飞又摸脖子又拉手的,现在烫得像块碳。
周云飞磨磨唧唧蹭回屋,把手往脸盆里一伸,立马给烫得窜了起来。他抱着手嘶嘶抽气,埋怨道:“晓墨你干嘛啊!放这么热的水想烫死我啊?”
陈晓墨拎着开水壶在旁边瞪着他,道:“你不是冷着哩,烫烫舒服。”
周云飞满脸的委屈:“那也没你这样的,拿开水涮我,这不褪猪毛呢么!”
陈晓墨眯起眼:“给你微循环烫开哩,省得你以后老往人后脖领子里伸手。”
周云飞翻楞着大眼:“我又没往李春明后脖领子里伸手,你管我那么多,人何大都没说话呢!”
“周云飞!看老子今天不打花你屁股哩!”
“诶!晓墨!”眼看陈晓墨撂下开水壶就要去抓周云飞,付闻歌赶忙伸手把人拦住,“屋里就这么大点地方,留神把脸盆打翻了再烫着。”
周云飞顺势躲到付闻歌背后,探头冲陈晓墨纵鼻梁做鬼脸。结果被陈晓墨一把从付闻歌身后拽出来,按到椅子上,“啪啪啪”连打三下屁股。
“闻歌!救命!”
周云飞大叫,付闻歌背过手,摆出副事不关己的态度。要说周云飞是真欠管了,瞅人何朗实心眼子,见天的逗。逗完他是开心了,可给人何朗弄得五迷三道。听李春明说,何朗这几天夜里都没睡踏实,躺在那翻来覆去的。等好不容易睡着了,做梦还净喊周云飞的名字。
通过这几天的接触,付闻歌发现李春明根本就是装傻,其实心里有主意着呢,只是看着老实而已。而何朗,是貌似忠厚实则老实,周云飞说啥他信啥,真能是让周云飞给卖了还替他数钱的主。
方婶临出门之前特意嘱咐陈晓墨和付闻歌。人倒没说周云飞怎么的,就说让给看住了何朗,留神那泥瓦匠的手摸脏了周少爷的衣服。方婶说得客气,他们俩也自然能听出话外之音——
鸡窝里搁不下金凤凰,你周大少爷,我们何家高攀不起。
吃完饭,付闻歌把周云飞叫去厨房帮忙收拾。周云飞在家属于油瓶倒了都不带扶的主,眼睁睁地看着他摔了俩碗之后,付闻歌彻底服气,把他轰到去一边看烧开水的炉子——火小了往里推煤球总会吧?
周云飞看了没五分钟,脸上就抹了道煤灰。他自己不知道,付闻歌也不管他,就让他脸上挂着那道黑。
“云飞,你别没事儿就去招何大。”付闻歌感觉自己活像个老妈子,苦口婆心,“别忘了你爸上次来看你,说要你念完四年级出国。回头你把人家逗魔怔了,自己拍拍屁股走了,不地道。”
周云飞撇撇嘴:“谁逗他了?”
“你当我们都瞎啊?”
付闻歌擦干手,拽过个板凳,坐到周云飞对面。瞧着周云飞脸上那道黑,他没忍住,笑出了声。周云飞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脸上一定是有脏东西,赶忙用手去抹。可他手上更脏,结果越抹越糟糕,快成京剧里的花脸了。
“行了行了,我给你擦。”拽过方婶的围裙,付闻歌仔仔细细帮他抹去脸上的污渍,“云飞,你跟我说实话,你是不是喜欢何大?”
一反之前那咋咋呼呼的样子,周云飞垂下眼,眼神到处游移。自从第一次见到何朗,他这心里就跟揣了只鹿似的,蹦跶个不停,总想找机会接近对方。
然而他只是看起来大大咧咧满不在乎,不是不明白两人之间的差异实在是太大。在一起注定没有结果,他家里绝不会允许他跟一个泥瓦匠过一辈子。
“闻歌……”眼眶被炉膛里的炭火映红,周云飞委屈地撇下嘴角,“你说……我要是让何大跟我私奔,他会答应么……”
“你疯啦?”付闻歌说完,忽然意识到自己声音太大,赶忙抿住嘴。过了一会没听见外头有什么动静,他压低声音问:“你不上学了?不当医生了?之前跟我说要挽救更多人生命的周云飞去哪了?”
周云飞更觉委屈,眼里瞬间蒸起层水气:“我也不想这样啊,可我就是觉得,在他身边待着,跟他说话,特别开心。从来没有人让我有过这种感觉,我更不知道以后还会不会再遇到这样的人了。闻歌,校训里说,人人生而平等自由——骗人!全都是假的!看看你们,没有一个人肯支持我的选择!”
这番话让付闻歌有了片刻的失神。人人生而平等自由,那是美好的骐骥。放眼现实,这根本就是一句空喊的口号而已。家境的悬殊并非只是文化、教养方面的问题,更多的则是理念、价值观,乃至生活习惯的差异。
他问:“云飞,你先问问自己,你能过的下去苦日子么?”
“……多苦的苦日子?”周云飞缩起肩膀。
“没有佣人,什么活都要自己干,吃的是窝头就咸菜,穿的是补丁摞补丁,那日子你能过么?”
“何大不会让我过那种日子的……”
“他是做泥瓦匠的,做一天工,赚一天嚼谷。要是他哪天突然受伤,一段时间上不了工,你俩喝西北风去?”
“我会英文啊,可以做翻译赚钱,或者去做老师,总能养活我俩。”
“你养他?那样置他的自尊心于何处?”
“……”周云飞垂下脸,眉头皱得死紧,“喜欢一个人,难道有错么?”
付闻歌摇头:“没有,但是首先,你要确定他也同样喜欢你,无论遇到什么情况都会和你一条心才可以。”
周云飞脸上的阴霾忽然一扫而光,眯起眼问:“闻歌,你看得这么透,那我问你,你跟白二是一条心么?”
“说你的事儿呢!提他干嘛?!”付闻歌脸色骤变。
“嘿!你脸红了!”周云飞见他起身,笑着伸手拽他,“别走啊!咱俩还没聊完呢!”
付闻歌羞愤不已,气冲冲甩开他的手,摔下话——
“你爱怎么着怎么着!去私奔吧!”
邱大力在门口按喇叭,付闻歌出门时与李春明错身而过。李春明客气地打招呼,却见付闻歌横眉立目的,赶紧往旁边闪出条路给对方。
这院里的少爷们都不好惹着哩。他想。晓墨是没事就往腰里别把德国造,这付少爷是一言不合就揍人,那周少爷的嘴跟机/关/枪似的,噼里啪啦能拿唾沫把人淹死。
路过陈晓墨的房间,他停下脚步,望着投到窗户上的影子,默默叹了口气。这些日子陈晓墨跟他说的话加起来没十句,摆明了是不想搭理他。
正要回屋,房间的窗户从里面推开,陈晓墨站在窗边看着他,对视几秒后问:“吃没?”
“没……没吃哩……”
李春明其实吃过了,但是破天荒头一回啊,陈晓墨跟个媳妇儿似的关心他。不能教人家这份心白操,是不?
陈晓墨面无表情道:“厨房里有生面,还有辣子,自己做去。”
“啊?”李春明一脸的失望,心说还当你要给我做哩。
“不会做油泼辣子?”陈晓墨皱眉。
“呃……我……”
说会,那就真得自己做了。说不会,怕不是得被嫌弃。就在李春明左右为难之际,窗户关上,门开了。陈晓墨从房间里出来,转脸奔厨房。不到一刻钟,他喊李春明过去吃饭。
满满一大海碗热气腾腾、喷香诱人的油泼辣子摆到眼前,给李春明感动得眼泪都快掉下来了。虽然在店里已经吃得腰带发紧,可这是媳妇亲手做的面,撑死他也得吃得连渣都不剩才对得起人家这份心意。
端起碗,李春明闷头秃噜滚烫的面条,就差边吃边哭了。
陈晓墨望着那副狼吞虎咽的吃相,怅然道:“你慢慢吃,锅里还有,吃饱了来我房间,有话跟你说哩。”
李春明听了,好险一口面梗在嗓子眼里噎着——亲先人哩,这该不是死囚大牢里的最后一餐吧?
TBC
作者有话要说:上一章气氛有点凝重,这章让三位半爷儿欢脱一把……
李姑爷多不容易啊,能吃上顿媳妇做的面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