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来的金枝玉叶,我爸没成事的时候,日子过得紧,在家也什么活儿都干。”
提起家中过往,付闻歌不由得心底冒起股怨气。
早些年兵荒马乱的,谁家要是有个做军官的,旁人听了都要敬上几分。外公做主把乔安生许给刚毕业的军校生,是看准了付君恺将来必能出人头地,好于这乱世之中给家族实打实的照应。
然而乔安生虽出身望族,但嫁鸡随鸡。当时付君恺仅仅是个下级军官,薪水有限。那点儿钱又得打点应酬,又得养活老家儿,还得供小叔念书,时常捉襟见肘。想他一个没出门子前十指不沾阳春水、穿衣吃饭都有人伺候的主,却为了省下雇佣人的钱什么都学会了。
付君恺步步高升,眼看日子过得越来越好,却是军令如山,又被派去打仗了。一走三年,家里家外全靠乔安生自己个儿撑着,还得忧心他的生死。付闻歌时常见着,阿爹要靠枕着爸爸的旧军装才能睡得着觉。
仗打完了,以为终于盼出了头,谁承想他爸却带了个人回来,还眼瞅着就要生了。一番激烈的争吵过后,付闻歌亲眼瞧见,阿爹用爸爸的配枪抵在颌下,眼里写满了绝望。若不是付君恺手快把枪推开,那枚打碎灯泡的子弹定会令乔安生血溅当场。
彼时的他尚不懂得为何阿爹会有如此激烈的情绪,却也在心里栽下了埋怨的种子。等他长大了,开尘蒙知,终是明了阿爹争的不过是一口气。
那份全心全意的付出,容不得丁点儿践踏。
陕西巷,拜月楼。
仰靠在躺椅上,白翰辰抓下腾脸的热毛巾,拿过旁边茶碗,闷了口茶漱口。将漱口水吐进痰盂里,他冲搂着相好满嘴胡吣的孟六抬抬下巴。
“不早了,我先回了。”站起身,白翰辰背上一紧,往后使劲抻了下肩膀才缓过劲儿来。
刚在楼下碰上孟六,他捶了这孙子一拳,以解满腹的怨气。孟六是不知自己说走了嘴,这一拳挨得不明不白,当时就要撸袖子跟白翰辰干架。不过也是半真半假,闹着玩的。老鸨子又过来劝和,说送他们个包房,不收钟钱。于是孟六就坡下驴,勾着白翰辰的肩把人拖上了楼。
“呦,二爷,这就走啦?”被孟六搂在怀里的人笑盈盈地问。
白翰辰应道:“明儿个一早儿还有事儿,不能耽搁。”
“您今儿个可都没点牌子,不叫我们挣钱,老鸨子要骂人的。”
点牌子,就是叫妓/女或者小倌来陪酒,除了腰下三寸不许碰,怎么折腾都行。再想往深里走,就得包钟或者包宿。白翰辰不像孟六,拿这地方当家里卧房似的,直接包月。他一个月来的有数,也就包个钟,解决完问题回家睡觉。
今天窝了一肚子气,本想到这儿喝口酒听个曲儿散散心,可到了才发现,连喝酒的兴致都被付闻歌搅和没了。
“鱼儿,可不敢纠缠二爷。”孟六点点花名金鱼儿的小倌鼻尖,流里流气道:“他啊,现在是有家室的人喽。”
白翰辰这背上又是一紧。他斜楞着孟六,使劲儿运了口气,强压下呼对方一大嘴巴子的冲动。往桌上甩了几枚现大洋,他对金鱼儿说:“今儿临时换了身衣裳,忘了揣钱,下回给补上。”
金鱼儿笑道:“还怕您跑了不成?”
“得,走了,回见。”
白翰辰推门出屋。
金鱼儿起身过去把门关严,回过身,背靠在门上看着孟六,问:“二爷真要娶媳妇了?”
“怎么着?你不舍得?”孟六掂起颗葡萄扔进嘴里,酸溜溜的滋味。他面带桃花,眼神儿飘到谁身上,都好似勾魂儿一般。
金鱼儿一身风尘气,平时说话也娇,但眼下的语气却十足犀利:“孟六,你给我摸着良心说话。这么些年了,自打被你破了身,除了你,我他妈伺候过谁?你到好,今儿个往这屋里头拱,明儿个又去那屋里睡,这拜月楼里的裤管子都他妈让你钻遍了!”
“别生气别生气,来来,过来给爷抱着。”孟六陪上笑脸,起身张手把人裹进怀里,脸贴着脸摇晃着,“鱼儿,爷多疼你,你不知道?”
金鱼儿眼神微动,嘴角的情痣垂下半分:“那你怎么不替我赎身?”
孟六皱眉咂了咂嘴,道:“我这正经大房还没娶呢,就先把你弄回去?得嘞,我们家老爷子能拿鞋底子给我打地安门抽前门去。”
金鱼儿抿嘴笑笑,转身窝进孟六怀里,紧紧抱住他的背,闭上眼:“六爷,鱼儿虽身在烟花巷,却只跟过你一个,你可不能负了我。”
“那是不能够,鱼儿,等着,早晚有一天,爷把你八抬大轿抬回家去。”说着,孟六冲那软红的榻子努努嘴,“甭耽误时间了,伺候爷睡觉罢。”
一颗颗盘扣细细解开,露出那不见日光的白皙肌肤,金鱼儿缠着孟六,双双倒向软榻。翻云覆雨颠鸾倒凤,是比往日里还要卖力的伺候。
得了应承,哪怕只是酒酣之时的信口开河,也教漂在这烟尘之地里无着无落的心,甘愿信他个全部。
白翰辰去逛胡同时从不喊邱大力送自己,都是坐黄包车。那地方路窄,车不好过,而且去那地方,他不愿太过张扬。
到了家门口,下车点了车夫一个大子儿,白翰辰拍开门进去。瞧见东院儿那边还亮着灯,他问老冯头:“谁屋里的灯还没拉?”
“付少爷,说要念……念洋文,让我先睡,甭管他。”
“甭管他?大热的天,灯开那么老长时间,线烧大发了把房子点了,到时候谁甭管谁啊?”
老冯头一脸为难,尖细着嗓音道:“这……二爷,我一个做下人的,怎么好管……”
白翰辰也知道自己是在迁怒于人——中午那茬还没过去呢。于是不多废话,直奔付闻歌的房间。正欲抬手叫门,听到里面传来《奥赛罗》的英文诵读。他听了几句,没忍住,“扑哧”笑出了声。
这谁教的英文,怎么舌头带卷儿,满嘴俄文口音啊?
TBC
作者有话要说:白二这把知道了吧,属虎的媳妇,惹不起
孟六那对儿也是副CP,我的尿性,你们懂的
北京土话科普:个大嘴杈子,前头这个“个”就相当于前缀,比如,个白痴,个傻×……;碎催=打杂的;满嘴胡吣=胡说八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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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读书声戛然而止。
少顷,“吱呀”一声响,白翰辰身侧的窗户从里面被拉开。隔着半堵墙,付闻歌打屋里看向屋外,面色微愠,眼里明明白白地写着“有什么好笑的?”。
胸口堵着的气大约都笑出来了,白翰辰这会儿心里爽利了不少,态度平和道:“早点儿关灯,天儿热,电不能没个约束的用,线受不了。”
付闻歌根本没搭理他这茬儿,而是问:“我读的不好?”
“还……成吧……”
白翰辰略略违心道。经历过中午那一出,他现在得提防这活祖宗一个不痛快就窜出来上手摔人。要说付闻歌的英文读的,断音唔的都没问题,就是这口音,听着跟毛子说话一样。想来教他的老师,必然是那边的人。
付闻歌用疑惑的眼神打量着他,那点儿挂不住的心思在脸上来回翻腾。在学校里教英文的老师时常夸奖他,怎到了这北平城,却被人笑话了?
好奇,这皇城根儿底下的遗老遗少,也懂英文?
“还成?那你读我听听。”他把厚厚的精装硬皮书接窗户扔到白翰辰怀里。
白翰辰接住书,斜靠到窗台上,低头打开挑了一段,开口便是那浑然天成的自信:“Good name in man and woman,dear my lord,is the immediate jewel of their souls:Who steals my purse steals trash;It's something,nothing.”
付闻歌的惊讶全写在脸上。《奥赛罗》的经典对白,他甚至能背下来。但听白翰辰读出来,跟他读的根本不是一回事,那感觉就像听北平人和天津人说话的区别。
见付闻歌不说话,只是用一副自尊心受损的模样盯着自己,白翰辰中午被摔散了的傲慢劲儿又重新凝回到脸上。他把书置于窗边的桌面上,好整以暇,轻飘飘地说:“我听过很多打北边过来做生意的毛子,说英文都是你这种发音。把what读成vat,and读成hend,还有r,后面拖出l的音了,这都不对,得改改。别回头到了课堂上,再让同学笑话。”
付闻歌紧抿着嘴唇,满心是被否定的耻辱感。之前小看这白二了,没承想竟然会说英文。
憋了半晌,他问:“你也念过洋学堂?”
白翰辰耸肩:“没,我念的是公立中学。”
“那……”
“大学上的清华。”
“……”
国立清华大学,留美预备校。付闻歌心里的耻辱感忽然消散无踪。山外青山,人外有人。被那地方出来的人挑毛病,不丢脸。
艺不如人,自该甘拜下风。于是乎付闻歌扬起下巴,要求道:“那你教我。”
“现在?我得睡觉了。”白翰辰心说您这下巴颏都快扬到房梁上去了,是求人的态度?
偏头看了眼座钟,付闻歌说:“哦,那等你明天有空。”
站直身体,白翰辰不悦道:“我哪天也没空,你看我这一天天忙的,哪有功夫教你读英文啊。”
一阵夜风拂过,将夏末的凉爽和白翰辰在金鱼儿房间里沾到的脂粉味儿迎面吹进窗里。付闻歌闻到了,忽地皱起眉头——没功夫教英文,却有功夫钻八大胡同是吧?
他“砰”地撞上窗户,好险给脸对脸站着的白二爷鼻梁骨拍折。
白翰辰原地发懵。这什么脾气?翻脸比他妈翻书还快!正欲抬手推窗和里面的人理论几句挽回点面子,忽见屋里的灯熄了。
人家要睡觉,再撵着说话,不合规矩了。白翰辰悻悻摸了把鼻梁,甩手回屋。
吃过早饭,白翰辰要用车,结果满院儿寻不着邱大力。他去门房问老冯头,得到的答案是付闻歌刚把邱大力叫上开车出去了。
至于去哪干嘛,不知道。
嘿!邱大力你个二百五,老子没发话楞敢开车出门?这家到底谁做主?
可人和车都走了,叫也没处叫,给白翰辰气的没招没招的。只得骈腿儿奔西院儿,找大哥白翰宇借车。他上午得去宛平县看块儿地,建兵工厂用的,急茬儿。
七八十里路,横不能让黄包车拉着跑过去。
白翰宇正在喝药,听了弟弟的抱怨,也没发表什么意见,只是让严桂兰去告诉司机,今儿个他的车给二爷用。
平日里白翰宇的药都是严桂兰亲自端送,不假他人之手。下人以为药是煎给她喝的,从来没人怀疑过大爷房里十年无所出是白翰宇的问题。这是白育昆的意思,为的是保全长子的颜面,也知道委屈了儿媳,更嘱老二老三多孝顺大嫂。
等着大嫂出去喊司机备车的空当,白翰辰继续跟大哥念叨:“下回去天津我得跟爸好好说道说道,他付闻歌那尊佛我供不起。好家伙,昨儿中午给我一大嘴巴子,紧跟着又摔我一大背胯,晚晌还把窗户照我脸上拍!”
当着大哥,没什么不能说的,念叨出来也好顺顺心。
含了块高粱饴进嘴里压苦味,白翰宇少见地笑了笑:“我看闻歌那孩子挺好,心性直率,也不娇惯,而且练过功夫的人都有韧劲,轻易压不弯脊梁,将来能帮你把家里的事儿撑起来。”
白翰辰皱眉道:“家里的事儿有妈和大嫂,赁哪儿算也轮不着他啊。哥,甭说我不想结婚,就是结,万不能娶个这样的活阎王进门吧?”
白翰宇劝道:“转过年儿你就二十七了,翰辰,该娶房媳妇儿,踏踏实实地过日子。要求甭那么高,这些年家里的门槛儿都快让媒婆踏平了,你怎么就一个也看不上?”
“哥,我要求真不高,就我大嫂那样的,知书达理,蕙质兰心,有情有义,知冷知热就行。”
“翰辰,我这样的多,倒是人闻歌那样有新思想的高材生才稀罕呢。”
进屋听到二叔夸自己,严桂兰低头用帕子遮住半扬的嘴角。什么时候这话要是能从白翰宇嘴里说出来,她还真就万事不求了。
白翰宇见妻子进来,垂下眼,将满心的愧疚掩住。
付闻歌让邱大力开车满北平城拉着自己转悠,去了好几家教堂,向在里面工作的洋人神甫请教英文发音。这些个洋人哪来的都有,荷兰的,德国的,法国的,说英文也都带口音。最后终于在珠市口那的一间教堂里找着个从英国来的。
这位英国神甫名叫理查德,矮矮胖胖的身材,爱笑,人也热情。他帮付闻歌纠正了一些发音,并邀请对方一起吃午饭。付闻歌与他交谈甚欢,也念及教堂里的神职人员都是长桌多人共餐,不会失了礼节,便接受了邀请。
付闻歌是吃习惯了洋人的土豆泥和鹰嘴豆,邱大力不行。一勺子擓下去,满眼都是糊糊,吃到嘴里还一股子奶臭味,赶紧低头吐进餐巾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