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淡童话————钱夫人

1
大火烧起来的时候，把村子都给染成红色了。火光照亮天空，黑夜宛如白昼。夜晚沁凉的空气都被烤得像夏天。这麽大的一幢宅院，顷刻之间就被包围在一片火海中，然而奇怪的是，在大火快速将一切吞噬的时候，里头却静悄悄地一点声音也没有。
因为实在太安静了，熟睡的村民们没有醒来。村里最宏伟的高家大院快被烧尽，高家老小，默默葬身在火海之中。
唯一感觉到异样的，是住在高宅边，那间破烂草屋里的小乞丐，十岁的孤儿陆旭先。他躺在他那张比地板乾净不到哪里去的草席上，不耐烦地翻了个身。不知道哪里传过来的，低低的婴儿哭声，扰得他不得好眠。
「到底是谁家的小孩在哭呀，吵死人了...」
陆旭先迷迷糊糊地在草席上翻了几滚，烦躁地抓著头。他在身上抓了几下，换个姿式继续睡去。
哇～哇～
那断断续续的哭声并没有就此离去，在空中飘飘忽忽的，又钻进了他的耳中。陆旭先皱著眉头闭著眼，捂起耳朵抗拒那声音。
「臭奶娃儿，家里人都死光了吗？怎麽不去哄哄他！」
他今天白天大老远跑到城里去乞讨，回来时已经累得半死，想好好睡一觉，那如丝线般的哭声却持续不停。
「别吵啊！」
陆旭先在空中挥了几个拳头，他满肚子火，气愤地躺在地上跺脚，使了一会儿性子，终於受不了而跳了起来。
「一定是马肥婆家的死小鬼，可恶！太过分了！」
陆旭先气愤地决定要到马家去敲门抗议，冲到外头，只是觉得怎麽那麽刺眼，然後一阵热风吹到脸上，他瞪著红通通的火海。目瞪口呆。
「这…这……来人啊！失火啦！失火啦！」
他扯开喉咙大喊起来。挨家挨户去敲门，只盼大家快起来帮忙灭火。失火的高家平时很照顾他，总是有些零工让他做，还会把些剩菜剩饭都留给他。看见高家烧成那样，他心急如焚，好像是在烧自己的家一样。
哇～哇～
突然间，陆旭先的再次听见那阵婴儿的哭声。他脸上露出震惊的表情。
「不、不会吧。」
他回头望著那片火光，哭声是在那儿啊！！是小婴儿，是高家的小婴儿高怀安！
他见过那个孩子，是个皮肤白皙、大眼睛，笑起来很可爱的娃娃。上次他的奶妈抱著他出来玩，那孩子看见他做鬼脸就笑了。他一直觉得那个孩子和他很投缘…
婴儿的哭声再次传来，陆旭先想也没想就往火场跑。高家门户是大开著的。屋子整个在燃烧，庭院虽没著火，树枝都低垂下来了。一阵风吹过，卷起的阵阵浓烟让人伸手不见五指，情景彷佛人间地狱。站在门口，他有些胆怯不敢进去。毕竟只是个十岁的孩子。但是当他又再听见那几不可闻的哭声，他的身体自动地动了起来。
他四处乱闯。哭声彷佛来自火海的中央，小孩到底在哪里呢？为什麽里面一点人的声音都没有？大家都死了吗？
「高夫人！高大爷！大少爷！阿吉！大娘！有没有人？」
「还有人活著吗…」
他连续喊了好多人的名字，没有一个人回答他。也许所有的人都死了。他怕得不敢去想，也不敢到处看，只怕看见一具焦尸，会让他吓得当场昏倒。
哇哇～～
「高怀安！小娃娃！你在哪里呀？」
他呼喊著婴儿的名字。至少孩子是活的，他一定要找到他。
凭著直觉，在如迷宫般的庭园里穿梭，穿过几个拱型的石门。温度越来越高，他的脸都被烟灰给薰黑，嘴唇乾得像要裂开，皮肤也烧红了。
「找到了！」
宅院的最中心，在四排互相面对、燃烧著的建筑中，在一块小小的空地上，婴儿的哭声势从那里传来的。陆旭先奔过去看，井边，高怀安被泡在一只盛了水的水桶里。他的旁边有个女人，那女人抱著水桶，闭著眼睛。孩子仍在哭，女人却没点声息。

「大婶！大婶！你醒醒啊！」
陆旭先摇了那女人两下，发现她是高夫人，怀安的母亲。
好像听见了他的声音，高夫人终於睁开眼睛。
「…救…救他…」高夫人好像受了重伤，她艰困地说不出话。
「我、我已经叫人来帮忙了，他们很快就会来救你出去。」他心想高夫人可能要死了。他这辈子还没见过死人呢！他抖抖颤颤，怕得哭了出来。
高夫人没听到他说话，她视线都模糊了。摸索著抓住陆旭先的手，紧紧握著，她说：
「求求你…把怀安…交给他的哥哥…」
「什麽哥哥？我不知道啊！」陆旭先哭道。
「向北、向南……在京城…」
「什麽向北又向南的？是哪里啊？」
京城那麽大，他怎麽知道在哪里…
「怀安他…命中带金星…你要小心…妖怪…他就…拜托你了…」
「夫人你说什麽？等一下…夫人！」
她说头一低，就安静下来了。陆旭先吓得愣在那里，颤抖著手去测她气息。发现她没气了，吓得大哭、连忙跑掉。边哭边抱著孩子往外跑，一刻也不敢再多留。

顺著进入的路径，陆旭先顺利地跑到了外头。经历一场生死关头的灾难之後，他软脚坐在地上，号啕大哭。手中还抱著高怀安，说也奇怪，高怀安自给他抱著之後，就不再哭了。陆旭先自己哭了半天，想到又没人理他，浪费什麽眼泪。於是便停下来，抱著高怀安去找人。
「这真是急死人了，高夫人、高老爷，你们都要平安无事才好啊！」
有个妇人站在高家门口，她红著眼眶显得非常焦急的样子。陆旭先心想，这人大概是高家的朋友，於是他拉拉她的衣袖。
「大婶。」
「谁？」
那女人转过来，看见一身脏、满脸鼻涕泪水的陆旭先。
「大婶，这是高怀安，我刚才把他救出来的，给你。」说著，陆旭先把湿淋淋的高怀安往妇人怀里一塞。
「唉呦！什麽东西这麽湿！」那妇人一碰到水，惊叫一声把婴儿推回陆旭先手中。
「因为他刚才泡在水桶里。他是高怀安，你带他去找他哥哥，在京城…」说著，陆旭先又要把高怀安交给妇人，妇人却突然发怒了。
「你这小乞丐！到底要干什麽？这是哪里来的小脏鬼尿得一裤子都湿了！不要再靠近我，否则我要打你了！」
因为妇人的音量提高，引来了其他人的注意。他们围一圈，问：
「发生什麽事了？」
陆旭先心想，这样太好了，多一点人，总有一个人可以把高怀安带走的吧。於是他又说了一次：「这是高怀安，我刚才把他从火场救出来，他妈妈说他的哥哥在京城，要交给他哥哥…」
「臭小子，你竟敢说谎！」陆旭先话还没说完，有个汉子揪住他的领子骂道：「高夫人已经死了，怎麽会跟你说话！难道你是见鬼了吗？」
「不是！我刚才进去的时候，他妈妈还活著啊！这是高怀安，不相信你们自己看啊。」他连忙辩解。
大家仔细看了看婴儿，见过高怀安的都认出来了。现场一片沉默，陆旭先有些急了，心想怎麽还没有人要把他带走。於是他便说：
「谁要把他带回去？」
在场没人应声。陆旭先眼尖认出一个太太，他说：
「臭老太婆，你不是高夫人的好朋友吗？怎麽不说话啊！」
被点名的李夫人吓了一跳，一边涨红著脸说著：「我家里十个孩子要养，实在…」低头便溜走了。李夫人走後，有些人也跟著悄悄退开。陆旭先抱著高怀安左右张望，见竟然没有一个人要收留高怀安，急得哭了。有个年轻姑娘看他可怜，於是说：
「我去请村长来，看看该怎麽办吧。」
村长一会儿便到了，他全身脏黑，刚才也是在火场里救人。他说：
「旭先，刚才你说你见了高夫人最後一面吧。」
陆旭先点头。
「高夫人跟你说了什麽？」
陆旭先把遗言又重复了一遍。村长听完之後，沉吟了一会儿，才说：
「死者为大，既然是高夫人的遗言，我们一定要尊重她的。是不是？」
陆旭先听不懂死者为大这句话是什麽意思，只看见旁边其他大人都在点头称是，为了不让自己显得太过愚笨，他就跟著点头。
村长见他点头，显得很高兴。摸摸他的脏脑袋瓜，说：
「难得你这麽小就这麽有担当。既然高夫人把高怀安托付给你，临终前嘱咐你一定要去京城找他的哥哥们，那麽这件任务除了你之外，也没有其他人能够替代。」
什麽！？他不是这个意思啊！陆旭先铁青著脸，愣在那里，只听村长又说：
「高家除了高怀安小弟之外，全部都死了。我们找出一点东西，这些就给你当作路上的盘缠。你看什麽时候出发，此去路上小心，一切珍重。」
村长交给他一小袋沉沉的东西，拍拍他的肩膀。现场响起掌声，就在这片掌声之中，陆旭先失去了反驳的机会。他忍不住委屈的哭了。
等他哭够停下来，天已经渐渐亮起来。刚才的大人们，也全都走光了。
他
回到自己的小屋里，把那一小袋东西倒在地上，有些烧得黑黑的碎银和金元宝。他这一辈子还没拿过金子，陆旭先看见这些东西，忽然觉得自己富有了起来。他嘿嘿笑著，好像有了这些，他真的可以到京城去了。

高怀安在他怀里，本来已经睡著，听见他的笑声便醒了过来。他咿咿呀呀地发出声音，舞动手脚，他的衣服已经乾了，没有牙的嘴巴笑起来十分可爱。陆旭先有了钱，心情也好了。现在看看高怀安，也对他笑笑，他把他抱起来亲了亲，说：「放心，我带你去京城找哥哥。」
高怀安好像听得懂，咯咯笑了。他小小的手紧紧抓著陆旭先的衣服。陆旭先胸口升起一股强烈的被依赖的感觉，抱著高怀安。孤独了好久的他，忽然有一个亲人了，一想起高怀安和他一样都失去了父母亲，一边感到怜惜，一边心里想著，如今能够照顾他的，就只剩下自己了。

隔日一早，他启程带著高怀安到京城去找他的哥哥们。只是他没想到，那些金子只够他们使用三个月，而找到他的哥哥们，却是在五年之後了。

2
--十八年後。
微风吹过竹林，发出沙沙的声音。陆旭先坐在地上，他现在已经是个二十八岁的青年。他背著一个大布袋，盘腿坐在地上吃著午餐的馒头，眼睛瞪著正在他面前的沙地上爬、弄得全身脏的小孩。刚才他一时内急，到旁边去方便了一下，回来的时候，不知怎麽搞的，竹林里却多出了一个小娃娃。
「你到底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啊？」陆旭先四处张望。
没半个人。
小娃娃大约一岁多，连爬也爬不好，在地上滚来滚去。
他疑惑地喝了口水，又问：
「你爹娘呢？」
小孩咿咿呀呀发出无意义的童言。连牙都还没长，不会说话。
陆旭先盯著他白白嫩嫩的小脸。真可爱，和怀安小时候挺像的。白皮肤、大眼睛、小嘴巴，偏黄的头发又细又软，像是小鸭子一样摇著屁股爬…真是越看越喜欢，他摸摸口袋，掏出一个小包。打开来，里面花生糖糕的香味散开。
「过来，过来。大哥哥这里有糖给你吃！来呀！」
大眼睛无邪地瞪著他瞧。
他咧开嘴，对小孩一笑。小孩好像很高兴，笑著爬向他。
「来，乖，好乖呀。」
这孩子大约还不满一岁吧，爬也还爬得不大稳。这麽小的孩子，怎麽可能会一个人出现在这里呢？可爱是可爱，但到底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陆旭先一边逗著孩子玩，一边思索著到底他是从哪里来的。就在此刻，头顶的竹子像是被人摇晃那样突然剧烈摇摆，竹叶纷纷落下。
「谁？」陆旭先抬头。
小孩好像受到惊吓，忽然哭了起来。上头，有个熟悉的声音传进陆旭先的耳中：
「向北，你有没有听见小孩的哭声？」一个声音说。
「有啊。从下面传来的！」另一人回答。
「好像还有男人的声音。」
「你想会不会是陆旭先？他的恋童癖大概又发作了。」
「下去看看。」
陆旭先一听到那两个人的声音，心里想著糟糕了！他霍地抱过孩子，站起来就跑。
霎时竹枝晃动，落叶纷飞，两个人影一前一後凌空跃下。陆旭先头也不敢回，提气直奔。那两人在他後面，悠悠哉哉地施展著轻功，追了过去。
「旭先，你想去哪？别跑了，反正你也跑不过我们。」
「怀安还在等你回家呢，你抱著的又是谁家的孩子了？他说过，你要是再拐人家的小孩，他要重罚你的。」
「算了吧，他这人学不会教训。」
「说的也是。」
那两人一唱一和，陆旭先听得气急败坏的。怎麽又会给他们找到了？他怎麽那麽倒楣…
他没有武功，又抱著一个小孩，跑没两步就累得脸红气喘。眼看就要到竹林的外面了，到了外面再叫救命，也许会有人能帮他。陆旭先心里这麽想著，忽然肩膀被人一抓一扭，手里一空，顿时天地翻转。他跌在地上，孩子也被抱走了。
「呸呸！」他趴在地上满脸是沙，被一个高大的男人压坐在地上。
陆旭先大喊：「走开！高向北、高向南，你们两个恋弟狂！别来烦我！」
「疼爱弟弟哪里不对了？你以前不也常说怀安可爱，还老爱抱著他亲呢。」
坐在他背上的那个叫做高向北的男人，笑眯眯地说。
「我才没有！」
「旭先，你离家那麽多天，闹也闹够了。差不多该跟我们回去了吧？」
高向南站在一边，手里提著哭个不停的小孩。他显得很不耐烦的样子，虽然长相和高向北一模一样，看起来却有威严得多。
陆旭先被压在地上，五脏六脯都被压扁了，他忍著痛，怒吼道：
「我不回去！」
「向北，把他绑起来。」
转瞬间，他就被五花大绑，连嘴巴都塞住了。两人站在他面前。
高向南说：「旭先，你还是乖乖跟我们回去比较好。你离开越久，回去的时候怀安就越生气。」
「你不回去倒楣的是我们，他把气都发在两个可怜的老哥身上。你这次溜出来，在他後脑敲了一记，结果肿了好大一个包，一直不消，他脸色坏了好几天…」
高向北把陆旭先背到背上，他看见高向南手中提著的小婴儿，说：
「好可爱的孩子，虽然哭成大花脸，但长得好漂亮。是男孩子吗？」
「这不重要。」高向南瞪了弟弟一眼。又说：「好了。他家住在哪里？快说吧。旭先，你玩也玩够，小孩该送回去还给人家。」
高向南拆开他嘴上的布条。他吼出来：
「我不知道！他不是我拐来的，是自己跑出来的。」
「不要骗人了。」
「是真的！」陆旭先大吼。
高向南耸耸肩，说：「你既然不肯说，我们只好把小孩一块儿带回去。不过，怀安看到小孩肯定会更生气，这是你的选择，到时候你自己多保重吧。」
陆旭先脸色一僵。脑中瞬间闪过某种战栗的冰冷。
「我…我不回去！」他颤声说。
「嘴巴塞起来。」
「唔唔！唔…」
「哇哇～～」
「小孩嘴巴也塞起来。」高向南说著，把一团布塞进小孩嘴巴里。
「旭先你放心吧，我们高家遗传的性格是很善良的，世代出好人，怀安也是一样…」高向北说著，嘻嘻笑了。
说谎！
陆旭先拼命扭动著身体、被绑住的双脚使劲地踢著高向北的肚子，但是对方手一手劲，他就被抱得动弹不得了。
高氏兄弟施展轻功飞跃。身影转瞬间消失，犹馀空谷之中，无尽的风。
□□□□
京城里，金碧辉煌的李府—
「李员外你要我看的妖魔，就是这些吗？」
高怀安放下手中的茶。抬眼扫了一圈。
「哈哈哈。」李员外抚须大笑，说：
「高大师，你就别消遣我了。女儿们，还不过来问好？」
款摆著腰身，少女们走到高怀安面前。
「大师好。」嘤咛软语，好不温柔。
又是一桩假案。高怀安心里微怒。从他在京城里闯出了除妖师名号，时常便有人藉著要他除妖请他到家里，打的却是嫁女儿的算盘。他做这生意收费高昂，几年下来赚了万贯家财，的确是比许多红顶商人还要富有。但是…他什麽时候说过他想要女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