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淡童话————钱夫人

作者：钱夫人  录入：12-22

陆旭先站在房间中央，低头瞪著地上的狼籍。那个臭小子，在他的房间像阵旋风般肆虐之後留个烂摊子让他收拾，还真好意思啊！
他泄恨地一踢，一块木头滚呀滚到门口，被人一脚踩住了。陆旭先抬头。
高怀安站在门口，此时看起来已经冷静了下来。
一见是他，陆旭先大力转身过身，背对著他以表不满。
耳边传来高怀安低沉平静的声音，他说：
「你这次严重违反家规，我要重罚。从今天起禁足二十天，除了上厕所之外，你不得离开这间房间一步。」
「你说什麽？」
猛然转身。
「你听见了。」是他不好，一而再再而三，这样伤他的心…
「谁管你！什麽狗屁家规！谁要理你！」
最讨厌这样！不准再拿家规和处罚这种东西来污辱他！
陆旭先衣袖一挥，就要走出房间去。但当他经过高怀安身边时，忽然双脚一空，身体就被提了起来，整个人被往前一抛。
「啊！」
他重重跌在床上，虽然疼痛，但没有受伤。
他胸口满溢著对高怀安的怒意，吼道：
「我要离开这里！」
高怀安关上门。只留下一句话。
「你要走就走，我无所谓。但如果你走了，我就把那个孩子随便丢在一个竹林里。反正他从哪里来，就回哪里去。」
在他把枕头摔在门上之前，高怀安已疾步离去。
「这样真的可以吗？他已经三天没吃饭了。」
高向北坐在椅子上，手中逗著孩子，眼角偷偷瞥了他的么弟一眼。他这弟弟，表里不一啊。手都抖成那样了，还要假装一脸没事的样子…
他进来的时候高怀安正在练字，写的是稳重端正的隶书字体，四平八稳、气定神閒，反映出写字的人心情沉穏、没有波澜。但等开始说一些陆旭先的事，他纸上的字就越见龙飞凤舞起来了。
「他为什麽不吃？」他压低声音问。
忍著手在打颤，他一笔下去，一横却变成了一条毛虫。皱眉放下笔杆，甩甩手，再继续。
「你不让他出房门，他很不高兴。」
真是明知故问。
「是他违反家规在先，当然要受处罚。他不想吃就不要吃，再饿个三天，我就不信他还嘴硬。」他话说得冷静，照样写他的字。
「…」
唉，笔都写得开岔了，那撇不像撇、勾不像勾，一张纸全写成了鬼话符。现在到底是谁在嘴硬？
「你真的觉得这样好吗？你这样做，他只是更生气。」高向北说。
「又不是我不给他吃饭，跟我有什麽关系？」
「他会这样是因为你。」
「吃不吃随便他！反正他要给我待在房间里满二十天，否则休想出来。」
他泄恨似地把纸揉成一团，丢在一边。
高向北摇摇头，叹了口气。问：
「你是不是真的想要让旭先讨厌你？」
「你哪只耳朵听见我这麽说了？」他反问。
「那你为什麽却老要做些事情让他生气？」
「我什麽也没做！」他怒道。他到底是怎麽做错了？他真的不明白。
他只是想要陆旭先留在家里，不要老往外跑，不要老看著别人、看著那些小孩。他这样哪里不对？
不对的是陆旭先。他不守规定，才让他不得不处罚他。不是吗？
高向北皱眉。他看得出怀安是很在乎陆旭先的。在他心里，把陆旭先看得比他和向南这两个亲哥哥还要重要。可是在行为上，怀安对陆旭先的态度却很奇怪。说话没大没小、老是发脾气骂他、定些莫名其妙的规矩、处处限制陆旭先的行动。
是因为他没学过，所以不懂吗？这些不是表达关心的方法。

高向北不是很确定，他说：
「你老像管教孩子似的对待他，如果你不想被他讨厌，就不要用这样的做法。」
「你别想替他说情。」斩钉截铁地说。
「你为什麽不像以前你小时候那样，尊敬他，好好和他说话，像对待亲哥哥那样。」
「谁要他当我哥了！」他不是要他当他的大哥！
「那你到底要怎样？」
「我就要现在这样！」
高向北摇头。算了，这小子现在什麽也听不进去。等他哪天想要知道，该怎麽关心一个人的方法，那个时候，自己再来教他吧。做哥哥的，他和向南从没教过他什麽。也许是他们不好…

他推开门。
「等等。」高怀安抬起头。「你现在要去哪里？」
「我带这小子去探探旭先，免得他太无聊了。」
高怀安轻哼了声。
「不准去。」
「为什麽？」
「这是惩罚，不是奖赏。小孩不准和他见面。」
「怀安，你这样…」
「你出去吧。」
唉。这傻瓜…
高怀安写了一个下午的字，越写越难看。写到後来，什麽临摹的帖子也不必了，写的净是：陆旭先无情无义、陆旭先没血没泪、陆旭先寡恩寡德、陆旭先恋童癖……
一张张写完然後揉掉，用力丢到地上，再踩个几脚。一整叠的纸都被他这样消耗殆尽。到最後，他还是忍不住去了他的房间探他。
门口，高向北正坐在地上，打著瞌睡…

「高向北。」他低声说。
睡著的人没反应。
补踢两脚。
「高向北！」
「啊？谁叫我？」
一抬头。
「咦？怀安你来了…啊！别拉我耳朵，痛啊！」

「你在干什麽？」
高怀安抓著他的耳朵。
「我、不小心打了个瞌睡…」
「你每天睡到中午还会打瞌睡吗？」
「好疼啊…」高向南哭丧著脸。
「开门！要是不小心让人跑了，怎麽给我交代？」
「唉、唉！快放手，疼死我了。」
「哼。」
进了房间把门关上。这才发现里头静悄悄地，床边的布帘垂放，陆旭先好像是睡了。有点懊悔自己不该在外头大声，不晓得有没有把他给吵醒…
掀开薄薄的布帘，床上的人背对著他，没有动静。轻轻拍他的肩膀，没有反应。看来还睡著。
他在床沿坐下，看著陆旭先的背影。薄薄的内衫垮垮地包著他宽阔的肩膀，他好像有点瘦了…
「这样虐待自己，很舒服吗？」
如他预期，陆旭先没有回答他。他叹了口气，替陆旭先把背子盖上。时至初秋，天气是有些凉。

7
陆旭先闭著眼睛。但其实他是醒著的。只是因为还在生气，不想和高怀安说话。当他听见高怀安问话，他心里还气愤地想：
『舒不舒服干你什麽事！要不就让我出去，要不就滚蛋，少来猫哭耗子了！』
高怀安没发现陆旭先是装睡，他凝视著他好一会儿。叹了口长气。
他弯下身体，把前额靠在睡著的人的肩膀上。
干什麽？走开呀！
陆旭先暗骂著，不知高怀安在捣什麽鬼。
高怀安闭上眼睛，感觉著陆旭先的体温、体会著他呼吸的起伏。心里既喜欢又难过…
「我到底该怎麽做？」他低声问。
咦？他发现他是假睡吗？陆旭先正犹豫著要不要回答。只听高怀安又说：
「要怎麽样你才不会讨厌我，才不会…疏远我？」
啊！这……心头一热，突然明白。高怀安绝对不知道他是醒著的。因为这些话，他不可能会在他醒著的时候对他说。
「我到底做错什麽了？你为什麽这样讨厌我？」
他什麽时候说他讨厌他了？好吧，他最近是有点讨厌他啦，尤其是今天…
「为什麽每次我说什麽，你就要生气，要跟我唱反调？」
要被关个二十天，能不生气吗？谁都会生气吧。
「如果我不再约束你，让你自由，你会怎麽样？你是不是出去就不回来了？是不是就跑去远远的地方，找个女人结婚，生一个自己真正的孩子…」
那当然啊！他心里猛点头。
「…然後，你就把我给忘了…」
好轻好轻的声音，飘飘地传进他耳里。陆旭先忽然觉得喉咙一阵乾涩，好像要发出声音来。才一瞬间，胸口酸得像揉了醋进去似的，热呼呼得害他都快掉眼泪了。怎麽搞的，这小子现在说这些做什麽？平常不是凶得很、霸道得很吗？现在怎麽又……
「不要再走了…」高怀安低声说著，伸出双手抱住他。
那声音听起来像是在求他似的，低低切切，如涓涓细流。陆旭先想起初相遇的那一天，夜间那一阵萦绕的哭声，他又想起，高怀安小时候抱著他，拼命撒娇、惹人怜爱的模样。
脸颊发热。听了他这几句话，对这臭小子的所作所为好像变得比较能够理解了。虽然长得比他高大、也比他能干，但骨子里根本还是个乳臭未乾的孩子。乱七八糟的订了一堆规定，其实只是想引他注意，是这样吗？
感觉著他环抱自己的双臂。是自己错了。把他当成大人，忘了他还是个十八岁的少年，忘了他还是很需要别人关心他，忘了他小时候总是紧跟在他屁股後面，就怕被他舍弃……
静静的，有些温暖的想法在他心里沉淀下来。这一刻，彷佛永恒一般的宁静自然……
不过……
好痛！不知怎麽的，忽然之间，腹部突然抽痛起来。
他皱眉。
怎麽搞的？刚才还好好的……
啊！
他忍不住抖了一下。
肚子里，好像有东西在里头啃咬著他的肉。好痛好痛……
他冒出冷汗，急喘起来……
「旭先？你醒著吗？」感觉到他动了。高怀安抬起头。
忍、忍、忍……
他不行了。
「……肚子……好痛。」忍不住呻吟。
见他脸色惨白，一脸难受。高怀安立刻跳起来。
「你怎麽了？哪里不舒服？怎麽回事？」
陆旭先说不出话，双手抱著肚子，整个人曲成一团，发出低低的呻吟声。
好疼，疼得全身发冷了。怎麽会这样？
高怀安碰的一声打开门，把还坐在地上打瞌睡的哥哥整个人举起来。
吼道：
「不要睡了，去请大夫过来！」
他的声音传遍高府。不久之後，大夫便到了。
□□□□
瞪著眼前的粥，陆旭先紧闭著嘴巴。高怀安青著脸，像平常一样用眼神威胁他。
不过，奇怪了，心境的转变真是好大呀！陆旭先暗想，以前要是见了高怀安这凶神恶煞的表情，全身的毛发都要吓得竖起来的。但现在，他只想笑……
「食物是用来吃的，不是用来看的。你瞪著那碗粥做什麽？」
高怀安骂著，把筷子塞进他手中。他推开。
「谁说我要吃了？拿走！」
故意摆个脸色。
「你都已经这个样子，还不吃东西？大夫说你一定不能饿著，对你的胃会有很严重的伤害！要是弄不好，还可能会吐血。你都没听见吗？」
高怀安再次把筷子塞给他。
他把筷子一丢。
「听见又怎麽样？我就是不吃，你能拿我怎麽样？」
他的表情也许有点嚣张吧。那也不能怪他！谁叫让他发现了高怀安的弱点。这小子，其实是很紧张他、很舍不得他的。老装个样子凶他吼他，其实还不是怕他走……
知道了这些，不由自主的就跩起来了。

「你这个人！」
「我怎麽样？」
他挑衅似的，发出声响地推开椅子站起来。走到床边去，连鞋子都没脱，碰地一声躺下。嘴里还念著：
「老子我饿到吐血都不吃。」
剑眉竖起。
「给我起来！」
他一把拉起陆旭先。把他放在椅子上，拿起汤匙舀了一口粥、捏住他的嘴强迫他张开，把汤匙送了进去。
「吞下去！」
他瞪大眼睛。扭著头挣扎著。但是高怀安力气何其大，岂是他能够摆脱的。他双手握住高怀安的手臂想拉开他的钳制。对方忽然主动放手。不过，才放开他不到一秒钟，下一刻，他绕到他的後方，整个手臂勾在他的下颚，手掌捏住他的脸颊，逼他张嘴。
「不要！」
气、气、气死他了！
被迫又吞了一大口的粥之後，陆旭先忍不住想，刚才那个软弱的声音到底是谁的啊？怎麽差这麽多！
他愤力一搏，脱出了高怀安的钳制。把汤匙、稀饭的碗都摔在地上，一边擦著沾满嘴边和脸上沾的稀饭，瞪著高怀安。
「你是不是傻瓜呀！你就只有强迫这一种方法吗？」他声音拔高起来。
「如果你好好吃饭，我根本不必这样！」高怀安说。
「谁不吃饭了？」
「不是你是谁？像疯子一样！把自己饿到肚子疼得发抖的，不就是你吗？」
高怀安烦躁地按住自己的额头，在房间里来回踱步。与其说他是在生气，不如说他是手足无措。他不懂得其他的做法，只会用强迫的手段。其实是个…傻瓜。
「你到底要我怎麽样？」高怀安的声音细如蚊蚋，好像不想要让人听到似的。他颓然的在床沿坐下，双手捂著脸，细细的发丝掠过他的脸庞。
陆旭先坚定道：
「从此以後，再也没有家规，没有处罚。你不可以再拿那些东西来侮辱我，强迫我，束缚我。」
他在高怀安的旁边并肩坐下。坚决地说：
「你如果不答应，我什麽都不吃。」
「你不吃，伤的是你自己的身体。」
高怀安低声回他。
「是呀。所以你大可以不必管我。」
陆旭先是故意这麽说的。以前他不知道，但现在他知道了。原来只要伤害自己，就可以威胁他。他凝视著高怀安。
高怀安蒙著脸，犹豫著。不能让陆旭先再饿下去，但若是放弃了那些家规，他怕他就像是脱离牢笼的鸟儿，展开翅膀飞走了。这是他最害怕、也最不能接受的结果。
他迟迟没有说话，陆旭先拉开他遮脸的手。看他。
他也看著陆旭先。那眼神好像在说，为什麽你要这样逼我？为什麽你不了解呢？
陆旭先目不转睛地注视著他脸上复杂变化的表情。以前他怎麽都没有注意到，他紧皱的眉、抿著的刚毅薄唇、还有眼角那微微提起的角度，其实都和小时候一模一样。
很自然的，他伸臂搂住他的肩膀。然後，用很温柔很温柔的声音，问他：
「你擅自订下那些家规，到底是为了什麽呢？」
高怀安疑惑，对於他突然的亲近感到不解。他迟疑了一会儿，才掀起薄唇轻声说：
「当然是，为了维护这个家。」
他点点头。
「那如果你两个哥哥今天离家出走，过了十天半月才回来。你想怎麽罚他们？」
愣了一下，高怀安彷佛知道他的用意了。他别扭地不吭声，直到陆旭先催他，他才低声说：
「他们不会做那种事情。」
陆旭先听见这答案，轻轻笑了。
「是了，我们家会这麽做的只有我。所谓家规，也只是用来要求我一个人的。」
他第一次把这问题提出来。以前他总觉得丢脸，不想说。但现在，他得把话说清楚，因为有些事他想告诉高怀安。
高怀安显得有些焦躁起来。他想要解释，却好像找不到适合的理由。他闷闷地闭著嘴巴，视线闪到了旁边去。陆旭先不再问他，只是轻轻把头靠在高怀安的肩膀上。
「你真是个孩子，一点也没长大。」他说。「我什麽时候说过我讨厌你、什麽时候说我会离开这里了？」
感觉到高怀安的肩膀细细地震了一下。他说：
「为什麽会对我这麽怀疑？为什麽会以为我不在乎？怎麽没有想过，在这世上我只有你这麽一个唯一的亲人，也只有和你共同的这麽一个家啊。除了这里，我能到哪里去呢？」
高怀安没回答，但是他的手悄悄伸过来，握住了陆旭先的手。
他抓得好紧，好用力。陆旭先没有看见高怀安的表情，他猜想，一定是皱著鼻子、眼眶泛红、扁著嘴巴想要哭的可爱表情吧。
他也回握住高怀安的手。有多久，他们没有这麽亲近过了？
「你…不讨厌我吗？」彷佛有些鼻音的浑厚低音，传进他耳里。
「讨厌的话，当年就不会救你，就不会收留你，把你当作弟弟…」
「我不是你弟弟！」他怒道。「我已经不是小孩，早就不是了。可是你只是喜欢小孩，所以当年才会救我，才会现在一天到晚诱拐可爱的孩子，不一定要是我，谁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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