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喝了口苦涩的美式咖啡,说:“其实吧,你失踪没多久大伯就知道了你们俩的事了,我听说是你的爸爸通知的。大伯当然不肯接受自己的儿子跟男人厮混,说实话,我们家也花了好长时间才接受得了。我哥后来那么认真诚恳得非君不可,六年多像守寡似的待在那小公寓,每天上班折腾得要命也不肯走,以前他谈恋爱就三分钟热度,没一两个月就分手,我就没见过他对谁这样痴心情长剑过。”
“我一时激动,跑题了,”霍长新及时刹住自己的感叹,继续说,“说回大伯,大伯肯定暴跳如雷啊,他们俩就吵了一架,我哥就离家出走呗,每天就守在医院和小公寓里。结果大伯就直接找人绑了他去什么破精神病院接受同性恋厌恶治疗,一去就快两个月,要不是我爸妈一直苦苦哀求,加上伯母突然病重,我哥估计得死在里面了。出来时我哥瘦了快二十斤,整个人憔悴得我都快不认不出来了,手臂和身上密密麻麻全是针口、鞭伤之类的,有的他妈的是那些无良医生弄的,有的是我哥为了保持清醒自残的。”
霍长新才忙完毕业设计展览,一听到消息就赶来医院,瞧着自己英俊明亮的堂哥被折磨得不成人样,躺在床上如离水枯死的植物了无生气。伯母坐在轮椅上看他,瘦弱的身架快承受不了她不住的哭泣,刘慧兰一边安慰林冬怡,一边泪流得比她还猛。
他第一反应当然是揪出罪魁祸首狠揍一顿解气,不单单是那群借这些赚黑心钱的无良医护,还有霍怀进。他真不想出天底下有哪个父亲狠心至此,就因为看不惯性取向而推自己的亲生儿子去受苦送死。
可也没轮得到他大逆不道,最先发作的是林冬怡。
“霍怀进,我以前只觉得你是混蛋的丈夫,还算是个疼儿子的爸爸,虎毒不食儿,我没想你这么狠心!”霍怀进跟霍怀鸣刚跟医生谈完霍长隽的病情,推开病房的门迎面即是林冬怡的责难。
她硬是要拄着拐杖站起来,蹒跚地挪到霍怀进跟前与之对视。刘慧兰拗不过,只能在一旁虚虚地搀扶着。
一说这个就扯火,霍怀进不甘示弱:“你好意思说我?慈母多败儿,你不看看你教得我儿子怎样了?好喜欢不喜欢,居然跑去喜欢个男人,恶不恶心啊,外面多少人在等着看我笑话你知道么?”
在过去的无数个日日夜夜,林冬怡一点一点收回了对霍怀进的爱意,如今对他已经再无恩爱可言,霍长隽是她的底线她最后的希望,谁惹了她就跟谁急。
她深深吸口气,咬牙说出的每个字都掷地有声:“霍怀进,喜欢男人怎么就恶心了,什么时候爱还分个高低贵贱了?如果真要这样比较,他一心一意爱一个人,就比你这种朝秦暮楚三心两意的高贵得多!我儿子终于肯为一份真挚的爱付出真心,并且为了这份爱去努力挣一个好前途,而且直到最后他都没有屈服在现实的压迫之下,我为他的成长和坚持感到骄傲!不管他喜欢男人、女人还是第三性,只要是真心实意,我永远无条件站在他那一边。你要是再敢碰我儿子,别管我跟你拼命!反正我也没几个月的日子了,我也不怕你!”
霍长新想为平时柔弱的伯母鼓掌叫好,举起的手被刘慧兰一记眼刀给盯得怯怯地放下。
“反正这之后,大伯也不敢出现了。期间伯母还是没挺过来,哥没怎么休养好就又伤心过度大病一场,后来身体也没好利索就去東博上班。他清醒的时候像个没事人,可我最知道他有多痛苦,好几次凌晨三四点去酒吧捞他,只有喝醉了他才愿意承认自己是个软弱的孬种,一遍遍说想妈妈,想你,很想非常想。挺过最初的几个月,他就不再买醉了,开始没日没夜地工作,你大可以去问度娘,那段时间他发疯似的写了多少歌,凡是填词的绝大多数都跟你和伯母有关。”
“说实话,有段时间我特别怨你,真的,怨你够狠心不辞而别,后来还怨你怎么就突然有了个女朋友。可后来我谈了一两段之后也自个儿想明白了,你大概不是个会突然不辞而别的人,感情最可悲的可能就是不同步,你爱他的时候他还不够喜欢你,等你弃如敝帚了他又情深似海。”
“我哥让我们别责怪你,都是他的锅。他还时常说,你肯定也不好过的。”
盛夏八月,徐耘安却出奇地手脚冰凉浑身颤抖不止。霍长新语气从激动到平和,仿佛重新给他演绎了一遍当时的情景,霍长隽右手臂上那道又长又深的疤痕一闪而过就被他用衬衣掩盖住,那么不经意又无所谓,就像不小心蹭伤的,而不是他在病房里一次次用利器剐下的。此刻那道疤在脑海中越来越清晰突兀,真实得让徐耘安忍不住摸上自己的右手臂,好像他也割了一道相似的疤,正不止地淌着血。
也许霍长隽身上还有其他类似的疤,愈合了却不见消散,可重遇之后展现在徐耘安面前的还是那张明亮的笑脸,还是那般从容潇洒,跟初见心动时相差无几,就连表达怯意或歉意都那么小心谨慎地算计着分量,稍纵即逝容不得深进。他是那么迫不及待想让徐耘安看到他的好,他的成长,像只在他面前求个一生一世的开屏孔雀,以至于让人忽视这光彩背后也要付出的伤势和代价——他同样也要度过那漫漫的六年才能完好地来到徐耘安身边。
徐耘安曾厌烦、埋怨霍长隽还是那般自信飞扬,在这段感情里进退有度游刃有余,如今想来那一次次撒娇求他原谅,那一次次被拒后那个人究竟是以什么心情,装得跟个没事人继续赖在他身边?
“真正经历了这一切的人是我哥,我再这么关心他也不过是个旁观者。我个人衷心希望,你能认真考虑我哥,考虑这段关系重新开始的可能性,毕竟人活一辈子,能遇到这么一个心意相通的人是特别难得的事情,”霍长新拍了拍徐耘安握紧拳头的手,说,“不管过去双方受了多大伤痛,还好你们还有重来的机会,不是么?”
徐耘安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咖啡馆的,他又一次脱力地迷失在人群之中,音像店里播放广场舞曲响彻街角,欢庆的旋律却丝毫没能走进他痛得麻痹的脏器里。
回想他六年来受煎熬的每一个瞬间,世界某个角落里有一个人同样为此苦不堪言。他恨着怨着那个人,而那个人却依旧爱他如初。
同样希望一个人背两人的债,为对方受苦受累却从不愿意说,结果到头来是两个人都在对方不知情的状态下受煎熬。他们真傻啊,不是么?
路过他们倒数新年的世纪广场,留学后回到北城扎根,他刻意地不来这里,似乎这样就避开什么感觉。如今徐耘安驻足愣怔地看着,午后璀璨暖阳无私地洒在每一个过路行人身上,给周遭镀上薄薄一层明晃晃的金色,不少成双成对的情侣相互依偎,谈天说地虚度美好光阴。他转眼看向自己的左手边却空荡荡的,老喜欢站在他这边的霍长隽不在,六年前的1月1日零时一分在这边当着世人吻他的霍长隽不在。
他应该在,他应该在的。
这个想法在徐耘安脑子里荡来荡去,他突然明白了某部电影里主角在离开挚爱后,站在伊瓜苏大瀑布之下被水淋得全身湿透,感叹道:我终于来到伊瓜苏,觉得好难过,因为我始终觉得,站在瀑布下面的,应该是两个人。
迟到了六年的痛感终于敲开了他的心门。
作者有话说
那部电影不必多做介绍,《春光乍泄》——不如我们从头来过。
第四十六章 摘星星
霍长新放心不下便跟了徐耘安一路,确认他安全回到画室才离开,想了想还是打电话告诉霍长隽,主动自首争取个从轻发落。
霍长隽在开会讨论明年公司新推出的组合Creation的出道EP,之后又去录音棚给凌川录电影主题曲,折腾了三个小时才接到来电。
“哥,你别生气啊,我真的是不小心暴露的。而且吧,我觉得耘安能自己做决定,你们瞒来瞒去的何时是个头啊?”霍长新是真拿他们没办法,看着就心累,自己这样误打误撞搞不好有奇效。
“行了行了,我不生气,你忙去吧,这些事别告诉二叔二婶。”霍长隽扶额叹气。他不愿拿这件事当砝码逼着哄着徐耘安就范,可他终究无法彻底抹掉这段历史,迟早要在徐耘安面前袒露,只是没想来得这么早。
他多想在他们俩复合后的某个寻常日子,他再像讲别人的故事一般将这些平静坦白。反正阴影褪去了,伤口早已结痂成疤,重要的是跟徐耘安正在进行的每分每秒。
徐耘安的号码拨不通,霍长隽心急如焚地跑到停车场,坐进车内绑上安全带,手机屏幕一亮就马上接起来,叫了一声“安安”。
回答他的只有一阵电流声,霍长隽又说:“安安,是你吗?我是霍长隽。”
“嗯……”话筒终于有了声响,沉寂几秒后传来一句含糊不清的称呼,似乎在喊“师哥”。
霍长隽心狂跳如鼓点,他怕自己听错,不确定地问:“安安,我是谁?”
“师哥,师哥,你来接我好吗?我又醉了,来接我回家好不好?”这是霍长隽最熟悉的徐耘安,一喝醉酒说话就含糊不清,每个字的音连着拖着。
“我马上就来,你等我。”霍长隽戴上蓝牙耳机,恨不得马上就飞奔到安安身边。他一秒也等不及了,每一秒都是煎熬。
“安安,你在哪里?”
“在哪里,在哪里见过你,你的笑容这样熟悉,我一时想不起……”
电话那边传来的歌声让霍长隽又好笑又急切,他又重复问道:“安安,乖,告诉我,你在哪儿?我来接你。”
“我在……在你心里哈哈哈。”
徐耘安打了个酒嗝,玩笑过后懵懵懂懂报出现在所处的位置,金福KTV的天台。今晚是画室全员聚餐,可他心思全然不在这里,趁大家玩得兴起就溜上天台吹风喝闷酒,手机里循环播放霍长隽过去写的歌,首首是锥心之音刺骨之言。过去他避免接触霍长隽的一切,自以为远离病源自然就能痊愈,现在才发现这种刻意回避多可笑。
有一阵子他在迷雾弥漫的伦敦形单影只,下意识远离那些区隔于自己成长环境的圈子,孤独找上门时他彻夜画画并经常如坠梦境。梦里不时是十八岁的霍长隽说他的爱真恶心,撇下他跑得老远老远,不时是二十三岁的霍长隽半跪在教堂里亲他额头,虔诚得只差那一句海誓山盟,他们就在耶稣的见证下携手终生了。徐耘安太喜欢霍长隽吻他额头,轻柔而怜爱得如吻向一片不期而至的纯白雪花,既怕融化了又怕错过,不夹杂一丝浪荡肉 欲。
他比谁都清楚,那样的人那种感觉这辈子不会再有了。
可即使如此,他还是冷冰冰地勒令自己从梦里清醒过来,有时候想得不行就不论时令泡冷水澡,拿画笔鞭打自己的手臂,或者去跑上十公里,以肉体的受难告诫自己:选择了逃离就绝不能回头。人不能总活在梦里,现实是他从未曾真正得到过那份爱,反复悼念那片刻的温柔让人如痴如醉又不过饮鸩止渴。
直到后来霍长隽再次出现,对他穷追不舍,又刻意隐瞒往日为他受过的苦楚。
这么多年来他们一直是彼此的,徐耘安想相信又怕相信这件事。如今,他终于骗不了自己了。
他们俩一直在有一句没一句地搭话。某个红灯口停下,霍长隽焦躁不安地拍方向盘,催促:“安安,你多说点话。”
“师哥,我得回去喂盖饭了,他老人家瘦几两你都会心疼死,”徐耘安灌完最后一点酒,又单手拉开新的易拉罐,“啊,盖饭不在了,还有锅巴,我要喂锅巴。”
绿灯亮起来,霍长隽发动车子,金福KTV的红蓝灯牌越来越近。他语气温柔得要死:“嗯嗯嗯,你喂锅巴,我喂你。”
徐耘安没接他的话,却突然忧虑起别的:“不对,盖饭居然不在了,那有天我也会老,要是到时候我也不在了,你该怎么办?”
“你先在天上陪我妈,我很快就来见你,你可要记得等我了。”
“那你要是认识了其他老头怎么办?”
“没,你就算老了也是整条街最靓的小老头,我哪里还看得上别人。”
徐耘安被他哄得咯咯直笑,霍长隽魂儿早就顺着无线信号飞到他身边了,不停点头:他家男朋友真可爱!
他泊好车,几乎是以百米冲刺的速度跑去坐电梯。好不容易赶到天台,霍长隽倒吸一口凉气,这家伙居然坐在围栏上,简直不要命了。
“安安,”霍长隽感觉自己整颗心瞬间被提在万丈悬崖边缘,他怕吓到徐耘安,于是慢慢接近后伸出双手,“来,咱们回家。”
徐耘安回头愣愣痴望,涣散而迷茫的眼神顿时有了光亮。他伸手不是搭在霍长隽手掌上,而是仔细捏捏摸摸他的脸,等确认是真人后搂住他颈脖,笑了笑:“你还真来了。”
“当然来了,来接你,”霍长隽虚虚圈着徐耘安的腰,语气又轻又柔的,“来,赶紧下来,宝贝你这样我可怕死了。”
“好,那你接好了……”话还没说完,徐耘安就跳骑到霍长隽身上,仿佛是高一初遇的现场再现。不同的是,这回霍长隽总算稳稳地接住了他,既没骨折也没狼狈地倒地。
场景相似,心态却大大不同。在身体感受到徐耘安沉甸甸的重量的此刻,霍长隽心头大石总算落地。他托着徐耘安屁股往上颠了颠,抚了抚后背感慨:“好了好了,接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