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锋的腰间,是一把尖刀。
紧张的对峙中,於夜弦渐渐地将自己的身心都放松了下来,冉锋不可能放过他,这是既定事实,认识到了这一点,他反倒是有些释怀。
“总督,先别做梦。”於夜弦笑了,“你在听说我身份的同时,有没有听过别的事情?”
他向马蹄声传来的方向深深地看了一眼,像是在无声地和对方道别。
冉锋的另一只手扣在了刀柄上:“什么?”
“我们族呢,比较自私。”於夜弦解释,“按照规矩,我们的血,生来就只给自己看中的那一人,愿意成为家人的那种,不巧,我已经找到那个人了。”
“想要我的血,您配吗?”
宣恪是家人,在云间海的时候,他的心里就已经有了答案。
而如今,他也终于听见了这个答案,听到了自己的心意。
话音未落,他狠狠一脚踹在了冉锋的心口,手中的刀刃在对方的脖颈边擦过要害划出一道血线,与此同时,冉锋手中的枪也开了,於夜弦的肩膀处绽开了一朵血花,整个人向后一倒,翻过了北码头的栏杆,坠落向云间海的方向。
於夜弦坠落的前一秒,看见了宣恪脸上难以置信的神情。
你看,你也是有表情的,你也是会难过的,他安心地想着,听见耳边呼啸的风声,渐渐闭上眼睛,看见往日里和宣恪的一切,像是画面在他的眼前呈现。
玻璃罐里攒起来的糖果,烟花绽放时他在阁楼里说过的悄悄话,还有在云间海的时候,宣恪第一次要他正视自己的心意。
再往前一些,是与机车擦身而过的夜风,是医院病房里两人一起度过的那个夜晚,讲过的那个关于小美人鱼的故事。
不回忆多好,回忆了就会贪心了,就舍不得离开了。
圆圆还没有赴约,凭什么现在就要离开。
还有那句告白,宣恪还没有听到。
他闭上眼睛,在高速的坠落过程中,渐渐听到了一个声音,那声音穿过了几年的时光,清晰地炸开在他的回忆世界里。
“哥哥,飞燕草的另一个名字,是什么?”
“是翠雀啊。”少年时的於夜弦放下手中的书,接过一朵小花,“不过可惜了,战争打成这样,不久后天行岛再升入天空,世间就再也没有飞燕草了。”
“那我,把它刻在心上。”另一个少年认真地说。
十五岁的於夜弦只当他在胡扯:“那我还用它做名字呢。”
“还听不听故事啊,讲完咱们回去睡了。”於夜弦捧着手边的童话书,打了个哈欠。
“听。”
“小美人鱼救了王子,王子却忘记了她,她把自己的声音给了女巫,最后却变成了海上的泡沫。”於夜弦打了个岔,“弟弟,我就问问,你以后,不会忘记我吧?”
“不会。”回忆里的弟弟答得很坚决。
云间海的上空,从高中下坠的於夜弦,突然就想起了童年时自己给人讲过的那个故事,他紧闭的眼睛微微睁开,刚好看到了云间海上空刺目的阳光。
云间海,是他最后的归处。
须臾之间,於夜弦忍不住问了自己——
我也会变成泡沫吗。
第50章
坠落的速度忽然减缓,有人扣住了他的右手腕,朦胧的光影之间,於夜弦看见了宣恪。
“圆圆!”熟悉的声音在他的耳边响起,“抓好。”
於夜弦睁大了眼睛,是樱桃。
樱桃回来了。
与此同时,他奇迹般地感受到,自己下落的速度,似乎减缓了很多。
他生命中最重要的,此时都陪在他的身边,就算是变成泡沫,好像也无所畏惧了。
“不会让你变成阳光下的泡沫的。”宣恪像是猜到了他心中所想。
“你不会是……”於夜弦心中的往事渐渐清晰起来。
九年前,四岛还没升入天空,燃烧着的飞艇在雪靳的领空爆炸,那个十二岁的孩子,从高空坠落在於夜弦家的院子里。他在盛开的翠雀花丛中,捡到了一个孩子。
丹夏岛上的人像是发现了这里的动静,他们的上方响起了一连串的枪声。
“啊啊啊啊啊重死了。”宣樱桃大声嚎哭,“原来这就是重量啊,爱情的重量。”
宣恪的左手抓着樱桃,右手紧紧握着於夜弦的手,两人的下落速度逐渐减缓,慢慢向云间海的方向飘去。
於夜弦的口袋里,亮起了一道光束,遥遥穿过两人相扣的双手,指向天空的方向。
於夜弦艰难仰头,看向那束光遥遥指着的位置,没有看到将明的天空和朝霞,一座岛屿在云层中缓缓现出身形,岛上的白铁皮建筑,在晨曦中反射着银光。
“那是……”於夜弦难以相信自己的眼睛。
“雪靳城。”樱桃说,“圆圆,那是你一直在找的地方,丢失的第四座天行岛。”
它失踪了好几天,带回来一座失踪的空中岛屿。
“你怎么做到的?”於夜弦问。
樱桃得意:“我都说了,我是这个世界的神,我沿着石头里的那束光,找到了雪靳城,我在他们领袖面前晃悠了两天,然后他就把我当做什么厉害玩意儿,我要走的时候,就连着整座岛一起跟过来了。”
樱桃发了两天光,骗回了一座岛,到底还是来自于外星的高级骗术。
雪靳城的岛屿庞大而壮观,漂浮在丹夏的上空,像一朵钢铁铸就的乌云,於夜弦声音微颤:“那块石头,到底是什么?”
宣恪从云间海随手拾起,送个他做礼物的那块小石头,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圆圆,你不疼吗?”宣恪突然出声。
“啊?”於夜弦愣了。
“你个呆瓜,你肩膀上有枪伤啊,血糊糊的,你没感觉吗。”樱桃怒吼,“还有你俩真的死沉死沉的,能赶紧找个地方降落吗,我撑不住了啊。”
“哦。”於夜弦这才觉得好像是有点疼。
他太高兴了,他原以为自己要在云间海粉身碎骨,却有人能够不顾一切与他同生共死。
不论是疼痛,还是先前的绝望,已经都不重要了。
“那边。”宣恪看向一个方向,捏了捏手中的樱桃,“带我们去那里。”
“不去雪靳城看看吗?”於夜弦困惑。
“他们来意不明,我们先不去,丹夏天行岛的下面,有可以藏身的地方。”宣恪说完,樱桃带着两人,往丹夏岛屿的最下方飞去。
金属铸就了岛屿的整个地基,宣恪示意於夜弦扣了扣金属的表面,一道暗门被打开,樱桃艰难地带着两人飞了进去。
高空救人加带人超载飞行,樱桃累瘫了,真瘫了,一团光摊成了光饼,黏在了暗室的天花板上,照亮了整个地下房间。
“你们聊。”樱桃说,“我给你们发会儿光,就先不说话了。”
“这是什么地方?”於夜弦在宣恪的搀扶下,靠着墙壁坐下。
“避难所。”宣恪帮於夜弦脱去外套,去看他的伤口。
避难所?
这个,於夜弦倒是知道了。地火逐渐淹没地面的时候,人类想出了把天行岛升入天空,在空中重建家园的想法,但岛上的空间有限,不是所有的人,都能登上岛屿。
建造天行岛的人,在岛屿的下方,开辟了避难所,为的就是没被选中的人,能够接着避难所逃入天空,换来一条生路。
所以避难所内,一定会有通往丹夏地面的通道。
宣恪关上了避难所的门,四四方方的铁皮小房间里,樱桃发出了温暖的灯光,让於夜弦产生了一种家的错觉。
“还疼吗?”宣恪用随身携带的纱布和绷带简单给於夜弦包扎了伤口。
“疼。”於夜弦实话实说,“要阿福亲亲才能好。”
宣恪满足他了,给了圆圆亲自要求的亲亲,於夜弦那个告别前只给了一半的吻,在狭窄的地下避难所里,终于得到了圆满了。
“我以为见不到你了。”於夜弦抓着宣恪的衣袖,这才觉得后怕,他一边把头埋在宣恪的肩膀上,一边有些泣不成声,大概又觉得哭成这样不符合弦哥的形象,于是索性捂着嘴,就这么瞪着眼睛看着宣恪掉眼泪。
“我没哭。”於夜弦态度强硬。
“嗯,我知道。”宣恪的手,放在於夜弦的后背上,轻轻抚摸着,“你说没哭,就没哭吧。”
於夜弦偶像包袱特别重,不管什么时候都要维护当哥哥的自尊。
“我们是私奔,所以肯定没有那么一帆风顺。”於夜弦开始给自己找理由,“我‘死’过一回了,也哭过一回了,我们今后,肯定会一帆风顺。”
因为曾经身不由己,所以两人相处的每分每秒都觉得无比珍贵。
“圆圆,我们算是扯平了。”宣恪的胸口起伏,搂着人的手却越来越紧。
於夜弦立刻明白了,宣恪所说的,是在战备区火海中的事,谁都不愿意失去谁,所以他们扯平了,殉情这种事,不能再有下一次了。
“谁让你激怒他的。”宣恪说,“再有下次,哥哥会被罚的。”
道理於夜弦都懂,但他还是觉得惊魂未定,所以他想也没想,直接张口,咬在了宣恪的侧颈上,宣恪的身体轻轻一颤,没有推开他,默许了他发泄性的行为。
於夜弦没用多大的力,但宣恪的颈侧还是留下了一圈浅浅的牙印。
“开心了?”宣恪问。
“开心了。”於夜弦心满意足,失控的情绪完全收回,靠回了墙边,一副怡然自得的模样,“一时半会我都走不动了,你之前问我,能不能猜到我们遇见的时间,你想听听我的答案吗?”
宣恪:“说。”
於夜弦开始坏笑:“我十五岁那年捡到的那个臭脾气小孩,是你吗?”
宣恪:“……”
“是不是是不是,就是你吧,我算是想起来了,这个臭脸,简直一模一样。”於夜弦用没受伤的那只手抓着宣恪的手腕一个劲儿地摇,“从万米高空摔下来没死,砸坏了我小半个院子的飞燕草。”
那个成天缠着他讲故事,明明长得水灵灵的却总爱板着脸的臭弟弟。
九年前,他们甚至都没有问过彼此的名字。
“是我。”宣恪承认得有点不情愿。
“你让我找回了一个困扰我整个少年阶段的问题。”於夜弦掰过宣恪的手,把自己的手覆上去比着玩,“臭弟弟你是怎么做到从万米高空的飞艇上掉下来还生还的。”
“我对此也存疑。”宣恪的回答很严谨。
这件事困扰了他很多年,毕竟从那样的高空坠落,生还的可能几乎为零,除非——
他和於夜弦,注定要在那个时候相见。
毫无交集的两个人,生命的轨迹奇迹般交汇在了一起,就在那个开满了花的后院里。
只是后来,他们在丹夏发起的战争中失散了。
“我以为你死了。”於夜弦吃惊,“我当时还难过了好久,死活不肯跟着牧南撤退,舒沁找人把我给打晕了,我好久都不太乐意跟她说话。”
宣恪想了想,挑了个自认为比较好的说法:“我命大。”
於夜弦:“……”
於夜弦换了个问题:“那你为什么会从天上掉下来。”
“因为夺权。”这个问题宣恪会了。
这个答案,放在从前,於夜弦也许会惊讶,可他现在,已经有些了然了:“哪个势力?”
“塔北。”宣恪回答,“我是塔北第十七任总督。”
於夜弦:“哇哦。”男朋友后台太强大了。
塔北是四岛中最安分守几的国度,但总督的传承却比任何一个国家都要残忍,为了保证领袖的实力,他们的总督是一步步夺权杀上位的,总督的备选者会经过苛刻的角逐,最终生存者会成为塔北的下一任总督,获得所有国民的敬重。
也就是说,当年才十二岁的宣恪,是一步步从血海中,夺到这个位置的。
於夜弦瞬间觉得,丹夏这俩叔侄,是玩不过自家男朋友的。
“你们第十六任是不是还在位?”於夜弦想起自己听过的情报。
“在,不过他好像有点想退休。”宣恪点头,“催了我好几次,让我回去。”
岂止好几次,平均一个月催一次,催完工作催结婚,像个絮絮叨叨的家长,宣恪每次收到塔北的情报齿轮,都会读到一堆唠叨,时间久了,他把那条情报线给拉黑了。
於夜弦:“那你为什么没走?”
“我是来找你的。”宣恪说。
於夜弦显然没想到他会这么说,一时间不知作何回应。
宣恪坐正了身子,认真地看着於夜弦的眼睛:“我是塔北间谍‘月见草’,我来丹夏只有一个目的,就是找到‘翠雀’,任务期限不定,找到为止。”
“等等。”於夜弦想起一事,“当初在情报处的时候,你说丢失了间谍‘翠雀’和‘朝颜’的情报,把我关进了鸟笼监狱里,宁绯拿了他自己的那一份,那关于我的那份情报……”
“是我拿的。”宣恪的声音听不出什么。
但,於夜弦转头的时候,却发现宣恪在偷笑。
宣弟弟满脸抑制不住的笑意,甚至肩膀还都抖动了两下。
“那时我还在找你,我不知道就是你。”宣恪试图解释,“所以,情报丢了,总要有个人负责。”
谁知道,坑的那个人,就是自己要找的人。
宣恪讲得很有道理,几乎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