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羽那双经年阴鸷的眼睛里这才显露出一丝丝属于少年人的讶异神情。
车夫向宣恪点点头,拉开了马车的门,正要帮着宣恪把冉羽推上马车,就听冉羽开口问道:“你……在等谁?”
然而小姑娘恍若未闻,仍旧看着情报处大门的方向,没有回答冉羽的问题,连头也没回。
冉羽脸上刚浮现的少年人的神情黯淡了下去,又恢复了原先阴郁的模样:“不识好歹。”
马车的门砰地一声关上了。
於夜弦一眼看见了雪中撑着伞的红裙子小姑娘。
“卓璃。”於夜弦冲她挥了挥手,知道她听不见,还是唤了一声。
小姑娘看见他,立刻露出了一副甜甜的笑脸,抛开手中的伞,给於夜弦打了手语:“怎么才下班?”
於夜弦回以手语:“有点事情耽搁了。”
“蹲监狱这么开心?”卓璃继续比划。
於夜弦得意洋洋:“稳赚不赔。”
还未离去的马车里,宣恪坐在窗边,恰逢看见了雪中正在比划手语的两人,把於夜弦脸上的得意尽数收入眼底,眸光闪烁了一下,又恢复了先前冷冰冰的神色。
“走了。”冉羽不耐烦地催促车夫,马车嘶鸣,向远处飞驰。
“回去换衣服了,一身铁锈味。”於夜弦冲宁绯挥挥手,“晚上老地方见,哥带你去吃顿好的。”
宁绯点点头,转身走入了丹夏都城的大雪中。
*
午后,飘了一个上午的大雪停了,整个漂浮在云端的城市,堆积了薄薄的一层雪。城区的边缘,有一片堆叠的房子,颜色混乱,各式各样,歪歪斜斜叠向天空的方向。
於夜弦坐在镜子前,看着镜中的自己,眼睛正在慢慢变成一种澄澈的蓝色。
卓璃拿着酒杯,出现在他的身后。
於夜弦点点头,接过酒杯一饮而尽,雾气慢慢覆盖了他那双蓝色的眼睛,渐渐变成了之前的黑色。
“差点没来得及。”卓璃比划手语,“还是太危险了。”
“放心,我有分寸。”於夜弦放下酒杯,给卓璃塞了块水果糖。
隐藏完瞳色,他推开门,卓璃跟在他的身后,两人走过弯弯绕绕的坡道,向丹夏都城的街道上走去。街道的末尾,可见城外的云间海。
云间海不是海,反倒是绕着错综复杂的管道,包裹着层层叠叠的白雾,许多被地火腐蚀的飞行生物就生活在云间海的下面,不时穿过云雾,试图飞往天上的城市,又被边防的士兵击中,惨叫着坠回云间。
“到了。”於夜弦在一家糖果铺子的面前停下了脚步。
糖果店很普通,柜台上摆着新出糖果的样品,很受当地人的喜欢。
这也是於夜弦传递情报的地方。
“要看看吗,我们又出了新的糖果。”糖果铺的老板热情地招揽顾客。
“新出的不要,想看看旧式的太妃糖。”於夜弦说。
旧式的太妃糖,丹夏已经停产,所以老板会推荐,糖果单上的第二十四种。
老板会意,回应道:“您记错了,旧式太妃糖去年就停产了,要不要看一看这款。”
老板的手指停在糖果单上的某一处。
於夜弦顺着他的手,在糖果单上看似随意地扣了两下,分别指的是第三和第九种。
暗号正确。
2439,是牧南A区政权建立的年份,可以传递情报。
“那给我半份这个。”於夜弦继续道,“可我就是想要旧式的太妃糖,能定制吗?”
“可以。”
“您想什么时候来取?”
於夜弦看向卓璃,卓璃伸手,在老板的日历卡上画了个日期,将羽毛笔搁置在桌上。
12月27日,卓璃画的时候停顿三次,减去三天,应该是12月24日。
这是丹夏占领区近期准备大规模进攻牧南的时间。
卓璃把银元递给糖果铺的老板,接过老板手中的糖果袋,两人向城市的另一端走去。不久后,糖果铺内的特制电报机将於夜弦传来的情报,发往远方的另一座天行岛。
短短半天时间,丹夏的情报处在全国大范围搜捕,所有可疑人士,都被投入了审讯科的监狱中。宣恪站在街道边,执行搜捕任务。
一辆机车自所有人的眼前呼啸而过,於夜弦一边载着卓璃,一边吹着口哨,从宣恪的面前闪过。
“走,吃穷宣恪!”
欢呼声就这么落在所有人的耳边,情报处小黄看了看自家处长的脸色,半句话也不敢说。
城西的餐厅里,於夜弦把车停在门边,和卓璃一起进了门,等候已久的宁绯冲他们招手。服务生送上了菜单,於夜弦看也没看,就将菜单抛入了两人的手中。
“随便点,账单回头打包给我送到情报处去。”
宁绯嘿嘿一声,接过菜单,毫不客气地点了满桌的佳肴,三个人拿着宣恪本月的工资大吃大喝,丝毫没有愧疚之意。
“来,卓璃多吃点。”宁绯把糕点往卓璃的方向推。
卓璃听不见,也不会说话,但能看懂宁绯的动作,冲他笑了笑,接过糕点。
“卓璃多大了?”宁绯酒足饭饱,叼着根烟斗问。
“好像今年十七了吧。”於夜弦道。
“你亲妹妹?”宁绯问。
“当然不是。”於夜弦指了指地下,“捡的,在下面。”
卓璃不能说话,也听不见声音,是多年前於夜弦捡回来的孩子。
下面,是所有天行岛上的居民对地面的代称。
十多年前,人类还生活在地面上,然而因为战争,永不熄灭的地火灼烧了整个地面,病毒在大地上肆虐。
四个国家的人,制造了四座天行岛,升入天空中,从此远离了被地火包围的地面。
可战争从未结束。
於夜弦和宁绯小的时候,都还生活在地面上,见过地面被大火吞没的场景,如今活着的每个人,都是那时的幸存者。
没人想回忆童年的场景,两人决定找个轻松愉快的话题,于是这聊天的核心,不知怎得,又转移到了宣恪的身上。
“弦哥,你有没有发现宣恪也挺好看的?”宁绯笑嘻嘻道,拿起果汁要喝。
“哦?”於夜弦不认同,“不可能,没我好看,你现在出去,问问丹夏那群权贵,有几个不想睡我的,你再问问,有几个人想睡宣恪的?”
宁绯一口果汁没咽下去,差点把自己呛死,一把推开了於夜弦:“我靠,哥你不要脸的功夫愈发厉害了。”这是能用睡和不睡衡量的问题吗。
“不行?”
宁绯咳了半天:“那是因为你……”
浪。
於夜弦年纪轻,长得也好看,性子随和,说话看似不着边际却又游刃有余,也没什么背景,看中他的人不少,连总督都有过几次暗示,可宁绯也没见着谁能真正舀走丹夏军政处的这朵小浪花。
於夜弦盯着桌上的果汁出神,倏地想到那天自己扯开宣恪衣领的时候看到的场景。
“唔……抛开私人感情不谈,宣恪的身材真的不错。”於夜弦咬着菠萝馅饼,含混不清道。
“脸也不错,也就比我差那么一点点吧。”於夜弦用手比划了一点点是多少,继续补充道,“就是那脸太僵,常年没什么表情,活得太虚伪了,你看他对冉羽,又是嘘寒问暖又是跟着照顾的,指不定心里在想什么呢。”
“是是是。”拿人手短,吃人嘴短,吃了於夜弦请的饭,於夜弦说的废话,宁绯也认了。
由于末世的缘故,果树在天行岛上很难存活,水果价格昂贵,於夜弦拿着宣恪的工资,点了整整一大篮子苹果,宁绯馋的不行。
“那天你看到他那个腹肌没有,我特地把他领口扯开了点,平时捂得那么严实,我还以为他身上没什么看头……”於夜弦灵机一动,“哎,绯绯,你说我和他,谁大啊?”
“你大啊。”宁绯以为他在说年龄,随后看到於夜弦那得意的眼神,立刻醒悟了过来。
宁绯在心里低低地骂了个脏字,嘀咕道:“你怎么不自己去比比?”
“什么?”於夜弦没听明白。
“没事。”宁绯咬了口苹果,泄愤般嚼了嚼,“我夸这苹果呢。”
然而,接下来的时间里,於夜弦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吃饭的空闲里,顺便还能拿宣恪的身材开两句黄腔。
宁绯听着听着忽然觉得有些毛骨悚然,决定去个厕所冷静冷静,这不去还好,去了反而被吓到半死——
宁绯哼着歌放完水,系好了裤腰带,拉开门,看到了走廊里站着两队穿着丹夏军服的人,衣服上红色的暗纹,代表直接从属于少总督冉羽的人。
为首的那个,就是於夜弦刚说的,比他那张脸稍微差一点点,还比他小的宣恪。
第9章
“宣,宣处长?”宁绯失声道,“您怎么会在这里。”
“例行搜查。”宣恪冷冰冰地说。
“搜查什么?”宁绯不解。
“潜入丹夏的间谍。”宣恪说,“代号,蓝雪花。”
“有看见可疑的人吗?”情报处的人问。
“没、没有。”
宁绯没搞明白,然而情报处的人已经拦下了他,向於夜弦所在的地方走去。
桌前,於夜弦仗着卓璃听不见,大放厥词:“要我说,宣恪也不是没有可取之处,刚才说的不对,除了他那个破脾气,他那张脸和身材,还是有看头的。”
他不可能喝酒,宁绯也是个一杯倒,所以桌上摆的都是些有甜味的饮料。於夜弦抿了一口果汁,想到昨天审讯室里的那一幕,有点意犹未尽道:“宣恪的眼睛……嗯,的确很好看。”
身后传来细微的脚步声,那人的脚步一滞,不是宁绯的声音,於夜弦眼中笑意全无,放下手里的果汁,抽出藏在盘子下的餐刀向来人的方向刺了过去。
站在他身后的,是宣恪。
宣恪往侧方一闪,於夜弦当即伸腿去绊宣恪,宣恪的动作几乎与他同步,两人绊人计划不成,反倒是同时向地面倒去。
宣恪倒地的第一时间就要站起,奈何却被一只手用力抓着领子拽了回去,於夜弦手中一道银光闪过,宣恪往后一躲,只划开了宣恪的领口。
宁绯闯进来的时候,刚好看着於夜弦躺在地上,就这躺倒的姿势,冲宣恪吹了声口哨。
流氓气十足。
宁绯:“……”赶着找死也不带这样的吧。
像於夜弦这样划船不靠桨,全靠浪的人,迟早把自己给浪死。
果然,在那瞬间,宣恪眼中闪过寒光,一个标准的擒拿动作后,夺过了於夜弦手中的刀,一手钳住於夜弦的左手腕,另一手用力按下刀刃,把於夜弦的衣袖钉在了木质的地面上。
正准备给於夜弦递刀子帮忙的卓璃:“……”
这刀她是递呢,还是不递呢。
宣恪飞快抽走了卓璃手中的另一把餐刀,把於夜弦的另一边袖口,也给钉在了地面上。
“哎妈呀,差点扎到我。”樱桃在於夜弦的袖子里躲了躲,“年轻人火气怎么大。”
卓璃对着地上的於夜弦比了个手语,意思大概是现在应该怎么办。
双手被制的於夜弦打不了手语,只好跟宣恪干瞪眼。
“为什么突然袭击?”宣恪依旧压制着於夜弦,逼问道。
刀锋就贴着於夜弦手腕处的皮肤,他却像是听了什么笑话般笑了出来:“这话该我问你,你为什么突然出现在我的身后。”
宣恪沉默了半分钟,答道:“执行公务。”
“宣处长,那就是你的不对了。”於夜弦说,“有谁规定吃饭的时候不许打人吗?”
逻辑满分。
“没有。”宣恪回答,破天荒地反问了於夜弦,“但有谁规定被袭击的时候不能还手吗?”
於夜弦看了宣恪几秒,惋惜道:“你进步了,知道反驳了。”
宁绯头疼,他觉得宣恪不仅想反驳,宣恪还想拧掉这浪货的狗头。
“你执行你的公务,我吃我的饭。”於夜弦辩驳道,“我这里有你要找到人吗?”
宣恪:“没有。”
他只是路过这里的时候,忽然听见了自己的名字,想听听於夜弦到底在说些什么。
“大家都是末世的幸存者,多少得有些自保的本事吧。”於夜弦舔了舔唇角,“宣处长,我这个解释,你接受吗?”
是这个道理,但宣恪总还觉得有什么不对的地方,自保归自保,於夜弦的反应未免太大了。
“那我们扯平了。”於夜弦今日好像大气得很,一点都不计较。
宣恪有点怀疑地看了於夜弦一眼,抽走了用来禁锢他行动的两把餐刀,正打算推开,於夜弦却飞快起身,夺过他手中的一把刀,又向着他的方向刺了过来。
“玩玩?”於夜弦反手握着餐刀,问宣恪的同时,动作却没停下。
两把刀刃在半空中相接,不时还落下火花,於夜弦退至墙角,舔去刀锋上的血线,冲着宣恪挑了挑唇角。
“宁绯说的没错,你这张脸,的确有看头。”於夜弦看着宣恪,怪笑了一声。
那一刻,宁绯整个人都炸毛了一般,缩在墙角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弦哥作死就算了,还非要拖着他一起死。
“妨碍情报处公务。”宣恪看着於夜弦,下了定论,“带走。”
“又、又带走啊。”小黄有意替於夜弦开罪,“宣处,他们只是在吃饭啊,於副处,大概喝了点酒,要不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