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葭犹豫地抬起头,迟疑着:“可是……”
“没有可是,”宗溟将他拢到怀里,瞥了眼病床边的两道身影,“而且现在需要你的人是我。”
谢知回过头,勉强扯了扯嘴角:“黎葭,我没事了,回去吧。”
黎葭还是不太放心,谢知这个状态总让他想起几年前那场自杀,他一步三回头:“那……我走了啊,需要就叫我,我随时都在。”
谢知点头:“谢谢。”
小D去医生那里拿谢知需要吃的药,病房里只剩下宋淡。他摘下眼镜,细致地擦了擦:“肇事者酒驾,和司机一样还躺在ICU,你想去解决他的话,我帮你撤掉监控。”
谢知疲倦地握着裴衔意的手,在自己脸颊上蹭了蹭:“不好笑。”
宋淡静了三秒:“这次事故是意外,上次不是。昨天我拿到资料,裴先生视察现场时,那场意外是人为的。”
谢知问:“他一直处在这种环境中?”
“没你想的那么危险,但压力也不小。他回国接任CEO差不多四年,局势已经稳定住了,只是意外频发。”看谢知脸色不太好看,宋淡迟疑了一下,“医生说裴先生的脑部受到撞击……暂时不知道会不会有影响。”
谢知低垂的长睫颤了颤。
后座受到的冲击力小得多,又有安全气囊保护,他被裴衔意死死护在怀里,没受什么伤。
裴衔意却迟迟未醒来。
耳边似乎又响起那声低低的“别怕”。
他心口剧震,朦朦胧胧似乎尝到满口腥甜的血气,低低地说了句话。
宋淡没听清:“什么?”
谢知摇了摇头,睁开眼,深深地看着面前那张面孔。
他后悔了。
为什么要在意面前的人到底是不是完整的裴衔意?
无论是完整的裴衔意,还是记忆残缺的裴衔意,傻乎乎的裴宝和从容不迫的裴先生,都是他不是吗。
他们都……那么深深地爱着他。
裴衔意受到的冲击不强,但不知为何,一直没有醒来。
在医生的唠叨声里,谢知任性地搬到裴衔意的病房,在裴衔意的病房里住下,睡前,他会亲一下裴衔意的额头,说一声“晚安”,醒来后洗漱完毕,就坐在床头,捧着书安静地看。
裴衔意车祸的消息传到公司,又引起不小的轰动,宋淡忙于公司事务,偶尔抽空过来,带来的消息时好时坏:“公司里的人开始有异动,有人在暗地里收购小股东的股份。”
“裴董得到消息,准备在近日回国。”
“董事会放宽条件,要求裴先生恢复后再配合检查,给出大脑无损的证明。”
外面的世界乱成一片,裴衔意沉浸在一场梦里,终于在第七天不紧不慢地醒来。
持续了几日的愁云惨雾散去,冬日的第一缕阳光探出,大雪骤停。谢知去浴室洗了把脸,想着给裴衔意也擦擦脸,用温水浸了帕子,回来就见病床上的人不知何时坐了起来,高大的身影笼在病号服里,望着窗外的常青树。
他愣在当场,手中的帕子啪地掉到地上:“衔意?”
听到动静,裴衔意转过头,眨了眨眼,朦胧地望了他一会儿,疑惑地叫:“长官?”
谢知还来不及惊喜,闻言心里一沉:“你……叫我什么?”
“长官,”裴衔意疑惑地看了看四周的环境,奇怪地问,“我们不是在家里吗?这是哪里?”
谢知指尖窜上股凉意,静默片刻,走到他面前,在他额上落下一吻,安抚地拍了拍他的背:“别怕。”
随即指尖一抬,摁下床头呼唤医生的按钮。
“……可以这样比喻,之前的意外让裴先生的记忆四分五裂,碎成许多拼图,这次的撞击很可能让那些快要拼好的拼图再次破碎。”
折腾着检查完,医生在病历上簌簌写着字:“不过现在裴先生的状态并不稳定,我也不能准确地判定情况,还得多观察几天。或许只是撞击后的暂时性紊乱状况,如果是那样,倒是好事,说明裴先生随时可能清醒。所以,宋助理,你不用这么绝望的。”
宋淡麻木地说:“哦,公司要完蛋了。”
谢知垂眸看了眼抱着他不肯撒手的裴傻子:“……”
医生倒是不苦恼,笑眯眯的:“现在只能相信裴先生了。”
他看了眼专心抱着谢知的腰,专心把玩着谢知的手指,抗拒其他人靠近的裴衔意,感叹:“回到原点了。”
只是这一回,不明白的人什么都明白了。
医生回去准备治疗方案,宋淡也要回公司,头疼地离开。病房里静悄悄的,谢知坐在床头,任由裴衔意抱着他乱蹭,专注地注视着他。
裴衔意冲他笑:“怎么了?”
“裴先生。”许久,谢知开口,冰凉的指尖在他脸颊上抚摸着,“无论你能不能恢复,我都在。”
倘若不是紊乱症状,而是裴衔意又变傻了……他要将这个毫无自保之力的裴衔意带走,好好地藏起来,不再推他出去做他不想做的事,让那些人再也伤害不到他。
裴衔意昏迷的这几天,他睡得很不安稳,经常被噩梦惊醒。
他梦到那天晚上,扑过来护着他的裴衔意被变形的车挤压、碾碎,英俊的脸上布满可怖的血痕,那双深情含笑的眼缓缓阖上,再也睁不开。不知从何处伸出了无数只手,将他拽向无边的黑暗。
他想要将裴衔意拉出来,却徒劳无功,最终都只能眼睁睁看着裴衔意陷入地底。最后他放弃了,想要与裴衔意一起沉下去,裴衔意却忽然睁开眼,猛地将他推开。
痛苦如业火,煎熬着心脏。睁开眼时,他满头冷汗,只有听着裴衔意的心跳,才能平复下来。
他弥足深陷,心甘自愿。
裴衔意醒来后,谢知将手机关了机,不管外面的风风雨雨,专心照顾他。
走漏消息的人也被揪出来了,是裴衔意醒来那天在现场的其中一个护士。
宋淡是怎么解决的,谢知并不在意。医院里很安静,没人打扰,他用尽这辈子的所有耐心与温柔,陪着回到原点的裴衔意。
裴衔意的状态很混乱,一会儿叫他长官,一会儿又亲昵地称呼叠字,时而又严肃地叫他的名字。
黎葭来看过他们几次,见谢知千依百顺的宠溺样子,忍不住骂骂咧咧。
小D被派到宋淡身边跑腿,见裴衔意醒了,没啥心眼地跟着乐呵。
全场最累的宋淡生无可恋。
裴衔意醒来的第五天,裴争虹回国了。
裴董这几年不怎么插手国内的事务,放权给裴衔意,由着他发挥。但他以前的积威犹存,没人敢小看这位杀伐果断的商业传奇。
回国的第一时间,裴争虹没有去医院,直接去了公司。
小D跟在宋淡身边,全程直播:“裴董在大会上直接说‘我看谁敢对我儿子下手’,好帅啊啊啊啊想要签名!”
谢知及时阻止:“不能卖钱。”
小D:“哦,那算了。”
直到晚上,谢知才在病房前撞见裴争虹。
虽然以前见过,但他对裴争虹的印象很模糊。
裴衔意与裴争虹几乎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父子俩的长相肖似,但气质天差地别。
裴争虹冷漠、孤高,没有裴衔意若隐若现的赤诚温柔,父子俩唯一相似的,大概就是渗透在骨子里的强势。
宋淡跟在后面,本来想为两人互相介绍一下,观察了下情势,还是闭上了嘴。
裴争虹审视着没见过几面的“儿媳妇”,神态威严,气势压人。
谢知不为所动,淡定地由他打量。他穿着毛衣,气质被修饰得柔和了许多,脸色淡淡,提着个与他气质格格不入的粉色小猪饭盒——裴宝特供,一手推门,做出请的手势:“请进。”
裴争虹冲他颔首,收回视线,大步迈进病房。
裴衔意的腿也受了点伤,行动不便,听到脚步声,他百无聊赖的表情一扫而空,笑意盈盈地转过头:“知知……”
视线里撞进裴争虹的棺材脸,裴衔意一愣,笑容刷地无影无踪。
父子俩隔着几步路的距离,静静地相视片刻,裴衔意别过脸,冷冷道:“你来干什么?”
“我再不来,公司就要易主了。”裴争虹话音冷硬,看着裴衔意虚弱的样子,眉头却皱了下,脸有点黑。
一群老不死的,吃了豹子胆了。
他不在就当他死了?敢对他儿子下手。
裴衔意没说话,屋里的气氛僵住,谢知当没看见,走到床边,将饭盒放下,手指落到裴衔意肩上,轻轻拍了拍。
裴衔意一顿,仰头看他,目光委屈,更多的是依赖与信任。
裴争虹倒是不惊奇这幅场面,只是诧异儿子这样信赖另外一个人。回想刚才见面时,这个年轻人不卑不亢、眼神清澈如露水,他的脸色缓了缓:“小谢是吗?你和宋淡出去一下,我和小意说几句话。”
察觉到衣角陡然被拽紧,谢知抬首与他对视着,没有动作。
裴争虹面无表情:“过来的路上,宋淡将一切都说了。裴衔意,你现在连自己都保护不了,更别说保护想保护的人了。”
裴衔意眼睫一颤,指节攥得发白,沉思了片刻,扯了扯谢知的衣角,冲他微笑:“知知,出去等我会儿吧。”
见他迟疑,他牵住谢知的手,在他的指尖上吻了一下:“信我,去吧。”
谢知的手指蜷了蜷,嗯了声:“有事叫我。”
说完,向裴争虹略一颔首,走到病房外间。
宋淡跟出来关上门:“放心吧,裴先生和裴董的关系没那么水火不容,只是他意识混乱,以为自己和父亲还处于对立面。裴董这趟过来,已经稳住了公司形势。”
谢知倒了杯热水,坐在沙发边,看着袅袅的烟雾,安静等待。
差不多过了一个小时,裴争虹才走出病房。临走前,他和谢知握了握手,没有多说,转身便走。
谢知和宋淡走进病房,裴衔意坐在床头,不知道在想什么,半张脸笼在阴影里,显得深沉冷漠。
听到脚步声,他粲然一笑:“长官!”
谢知几乎以为他恢复了,听到这一声,脚步一顿。
“我想吃饺子,不要医院食堂的,”裴衔意勾着他的一根手指,摇了摇,“现在就想吃。”
谢知一怔之后,没有多说,披上外衣离开。
病房内的电灯似乎闪了一下。
宋淡察觉到微妙的不对劲。
他站在病床三尺之外,推了推眼镜,谨慎地询问:“裴先生?”
然后就见裴衔意抬起手,捂住了脸。
一瞬间,宋淡福至心灵,这回叫得诚心实意多了:“裴先生,你醒了吗?”
裴衔意没有回答,他深深地、深深地吸了口气,颤声:“我他妈……都干了些什么?”
宋淡:“……”
宋淡沉默了会儿,肩膀一松,疲惫又惊喜,推了推眼镜:“请节哀。”
第47章
那一个小时里,裴争虹与儿子端正对坐, 大致将公司形式说完, 眉目冷峻, 语气尖锐, 仿佛一点也不心疼儿子遭的罪。
“浑浑噩噩地龟缩在这副躯壳里, 你在怕什么?”
“羽翼未丰时把喜欢的人藏起来,现在他暴露了,你反而躲起来了?”
“我很后悔将你当做我唯一的继承人。”
一句一句,刺激着裴衔意的神经,他睁着猩红的眼,吐出一个字:“滚。”
醒来之后他的精神混乱,谢知从不让宋淡在他面前讲起公司的事,原来形势这么糟糕。
裴争虹安静了会儿, 淡淡道:“你该醒了,外面那孩子很担心你。”
裴衔意脑子里断开的那根弦忽然就若有若无地接上了。
看他脸色时而茫然时而痛苦, 裴争虹没有立刻走, 观察了会儿儿子的状态,像个抱臂旁观的陌生人。终于,在裴衔意满额冷汗地垂下头时,他终于像个父亲, 安慰地拍了拍他的肩, 转身离开。
刚醒来的裴衔意脑子里乱成一片,所有东西一起涌现出来,可它们错乱繁杂, 除了让他头痛欲裂外,没有别的效果。
直到谢知走进屋的瞬间,一切位列顺序倏地复原。
他想起来了。
可惜裴先生还没来得及烦恼公司那边的事,心底就跟开闸的洪水似的,漫上铺天盖地没休没止的羞耻。
他都干了些什么???
撒娇打滚叫爸爸,半夜偷袭不离婚,找不良少年教训,带谢知飙车上山,竟然还忘记给车加油了……
童年犯的蠢,少年犯的二,一点不落全抖在谢知眼前了。
完美状态?
他在谢知心里……到底成什么了?
裴衔意用尽毕生涵养,终于生生将脸上那股热意压了下去,又深吸了口气,放下手,望向宋淡的眼神不善:“宋淡,为什么不阻止我?”
“我看您玩得很开心,”宋淡不慌不忙地露出职业假笑,“在那种情况下,将您交给谢先生是最好的选择,对您的恢复很有裨益。当然,重点是除了谢先生,没人能近您的身。”
裴衔意:“……”
“况且您不是如愿所偿了吗。”
裴衔意重复了一声:“如愿所偿?”
在他丧失记忆、疯疯傻傻的这段时间里,谢知确实喜欢上了他。
但他喜欢的,是他还是那个真诚热烈、直白可爱的傻子?
他沉默了会儿,站起身来,在玻璃窗上投出高大的影子,如同往日,神态却与往日完全不同:“我还没有正式地追求过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