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不休叫道:“族长。”
桑娆道:“你还知道我是你族长!”便要再打。
晏归之唤了声:“桑族长。”
示意她且停手,桑娆便狠狠的将长鞭往地上一甩,走到苏风吟边上,与她坐在了一起。
晏归之立于应不休两人面前,道:“鲛人族的事已过百年,不管是天枢君主还是那般朝臣都成了一抔黄土,此恨虽深,也当随风而散,何故深陷其中。”
晏归之又道:“今日那些皇嗣、大臣与当初的事无半分干系,杀了他们当真能消弭心中仇恨?不仅自己罪孽加身,更会累及亲族,可曾想过逝去的人心中盼愿的并非复仇,而是想让活着的人好好活下去?”
应不休双膝跪下,望着晏归之,双眸通红,眼中的是沉沉的痛意,她道:“晏族长,那些能说放下的人,并非是真如此豁达,只是未恨到深处。”
应不休拉开自己的衣襟,露出自己的脖颈,白皙的脖颈正中有一道月牙形的疤痕,众人都见过,桑娆脖子上就有,那是逆鳞拔下之后会留下的伤痕。
应不悔不禁叫道:“阿姊,你的逆鳞呢?”
应不休垂首,眼泪默然流下,她凄然道:“族长,那人并非只是应不休的亲友,她是应不休的心上人!那年我将逆鳞给了她,商议来年将她带到族中,见过族长,求族长赐婚,可没等到,没等到,除夕之夜,鲛人之族遭此横祸。”
“此等锥心之痛,我如何释怀?”应不休双眸含泪,望着晏归之,苦痛之意似将空气都浸染,沉闷而又苦涩,众人不禁默默无言。
潮音亦是跪下,朝晏归之一拜,她道:“潮音蒙族长相救,此等大恩,永世难忘,这一命系族长所救,本该珍重,勤加修炼,报效亲族,如今潮音轻贱性命,有负族长隆恩,何样惩罚,潮音都甘愿领受。”
晏归之看她,说道:“你只为负了我的恩请罪,却不说你复仇之事做错了。”
晏杜若道:“你这姑娘怎么就是想不开,如今报仇,不是跟他们过不去,实是跟你们自己过不去啊。”
潮音垂在身侧的手臂双拳紧握,手指缝隙中流出血来,她道:“潮音忘不了,殿下,潮音无论如何也忘不了。”
“他们剖我族人内丹,剜我族人心脉,族人被铁链拴着,被刮鳞,被扔进铁笼中,由烈火熏烤,拿我们炼油,我等也是一界生灵,纯朴良善,居于北海,虽与人界交界,却从未扰过他分毫,我等替龙族管辖海水,不让海啸侵他边民,我等见危援助,救他渔民于危难之间,可在他们眼中,我等竟犹如狗彘。”潮音含泪而笑,她道:“烈火之中族人拥成一团,只为保住族中老小,他们的哀嚎犹在耳畔,烈火将他们皮肤血骨烧化,每每闭眼,这些便浮在眼前。”
“为何我族要落得如此下场?我恨不能生啖其肉,剥骨吸髓,即便是他们死了,我也要他们在九泉之下不得安生!”
潮音又拜倒在地,匍伏在晏归之脚前,说道:“潮音自知罪孽深重,但潮音并不后悔自己的所作所为,族长要如何处置,潮音都无怨言,只是那些事情都是潮音一人所为,阿姊是被潮音蛊惑,一时糊涂,跟来人界,万望族长,桑族长体怜,从轻责罚。”
晏归之厉声道:“此事岂是你一人兜揽的了的!”
屋中沉闷,屋外蝉声更紧,远处传来打更的声音。
晏归之沉顿好一会儿,转言沉声问道:“那日将我们引往思量宫的可是你俩。”
潮音抬眸看晏归之,神色有异,稍顷,她答道:“不是。”
晏归之道:“后宫之中不仅有皇嗣丧命,更有宫人死亡,是被吸干鲜血精元而亡,那是邪修的修炼之法,也是你俩所为?”
应不休道:“不敢如此。”
桑娆沉声道:“还有什么是你不敢的!”
晏归之道:“可是今日与我们交手的那文昌,文偃?”
潮音道:“是。”
晏归之道:“他俩是冥界之人,如何在这天枢皇宫中,又同你相识?莫不是来帮你复仇?还有那些戍边大将,来历不明,修为深厚,你从哪里寻来助你?”
“莫非也是鲛人族人……”
潮音急道:“并非如此,族长明察,此事是潮音一人的意思,族中人分毫不知。”
“不对。”潮音低语:“我已退族,已不是鲛人族人。”
晏归之道:“郝廷君紫薇护体,朝臣天星相互,不是什么人都伤得了的,此事觉非你一人所能为。说你心血来潮,等了百年来复仇,我亦是不信,你若不愿说何人诱你复仇,我也不逼你,只是如今放不得你了,寻事复仇之事也莫要再想。”
晏归之对外叫道:“月皎,月皓!”
两人进来,依言封了潮音与应不休两人灵力,一左一右看守。
晏归之道:“待事查明,再带你俩回妖界,按罪论处!”
……
一行人欲要返回皇宫,路上夜色依旧,只是更深露重,越发寒凉起来。晏归之走在前头往后望了一眼,见苏风吟远远落在后面,并没有抱她的意思。
她停住了脚,等那人上前来。
苏风吟经过潮音身旁时,潮音望了她一眼,张口欲言,苏风吟纤指一竖,立在嘴前,朝她一笑,月色之下美艳不可方物。
潮音怔愣片刻,闭口不言。
苏风吟来到晏归之身侧时,晏归之不禁问道:“怎么先前一言不发。”
“嗯?”
晏归之道:“潮音同应不休复仇之事。”
苏风吟不答反问:“你可觉得她俩复仇不该?”
晏归之答说:“我不是她,无法体会她心中苦痛,难作评判,只是作为一个旁人来说,只觉得她此行未免得不偿失。”
苏风吟却道:“她只为消恨,哪管什么得不偿失。若我是她,便是毁了整个天枢都不为过。”
晏归之笑道:“哪个敢惹涂山。”
夜风袭来,苏风吟衣袂飘飞,乌云乱舞,她道:“说不准,昔日我也曾想过让那暴君同那般臣子痛不欲生,只是仙界降下天罚,让其殒命,真是可惜……”
苏风吟手中不知哪摘来的一片树叶,浮在手心上,灵力涌出之际,树叶化作齑粉,随风而散,她望着飞灰散去的方向,眸光似利箭,言语如寒冰,她道:“我还想将他们挫骨扬灰来着。”
苏风吟将人抱起,一手轻缠她的银发,望向晏归之时眼神遽变,无比温柔,她笑道:“但是呢,我想我家夫人淳良仁厚,定是不愿看到这种事,所以我也就歇了这般念头了。”
晏归之笑道:“胡言乱语,百年前哪来的夫人,嗯?”
苏风吟笑容滞了滞,她顿了片刻,说道:“我说的是如今,我想去刨了他们祖坟鞭尸。”
晏归之道:“胡闹。”
苏风吟道:“先前我若是开口定是要偏向潮音与应不休的,所以我没说话,免得惹你不高兴。”
……
一行人回了绮阴宫中,潮音被软禁在绮阴宫内,桑娆怒火未熄,欲将应不休带到绛阳宫去,抽上她百十鞭,被苏风吟劝阻了,两人一起被留在绮阴宫中。
翌日,重岩前来拜访,几人正在堂上说话,九阳疾来,手中拿着一份卷,本欲唤晏归之,见重岩在此,虽知她是苏风吟旧友,可她也是戍边大将一员,尚不知她可不可信,思量一番,唤道:“重岩将军怎的在此?”
重岩起身行礼道:“公主。”
“我与风吟久未相见,过来同她说说话。”
晏归之道:“公主有事?”
九阳并不说话。晏归之会意,道:“无妨。”
九阳始将卷交予晏归之,说道:“有关思量宫的记载查到了。”
晏归之接过,做了记号,晏归之一摊开便是记载思量宫的那处,晏杜若好奇的凑过身子来观看,念道:“天和七年,帝出游,遇殷女,出尘之姿,有大能,同游七国,屡救帝于危难之间,归天枢,拜为国师,建思量宫,同进同出,亲如一体。”
再往后便没有了,所记载的不过自言片语。
晏杜若道:“就这?”
九阳道:“独这一卷,还是后人所载。”
几人沉吟,苏风吟喝着茶,说道:“这字里行间听得怎么都觉得这国师与那帝王关系不一般呐。”
“你们说的这国师的事……”重岩出声,引得几人眸光移来,她一笑,道:“说起这廷彦帝君与国师,我倒是听说过一段野史。”
苏风吟来了兴趣,道:“你说说。”
重岩道:“前边与这记载无差,到后边便如风吟所猜,这帝君与国师关系匪浅,两人是互相爱慕,许下终身,彼时后宫如同虚设,后位也是悬空多年,帝君无后无妃,膝下无子,百官谏言,帝君不采,却是有意要纳国师为帝后。”
“这故事我怎么在哪听过。”晏杜若向众人笑道:“哦,那些帝王情史的话本子上都这么写,往后是不是国师芳心深许,要与帝君相守一生,怎奈帝王多情,爱上她人,佳人心碎,黯然神伤,断发立誓,此生永不相见?”
几人闻言轻笑出声,晏归之道:“二姐,莫打岔。”
重岩笑道:“殿下神算,正是如此。”
“帝君与国师大婚当日,外国朝贺,送来贺礼,其中一国的贺礼是一舞娘,娇艳妖姿,世间少有,舞姿曼妙,群臣惊叹,帝王甚喜,收在宫中。”
“这舞娘蕙质兰心,帝君为国事烦忧时,爱赏其舞乐,舞娘将软语熨帖,解帝烦忧,久而久之,帝君便对这舞娘上了心。时至朝臣劝谏,充盈后宫,帝君思想这贫民百姓三妻四妾都属正常,他一届帝君,只要一后一妃,又有何不可,遂将舞娘纳为后妃。国师闻之大怒,原来她不屑荣华富贵,只求一生一世一双人,与帝君长相厮守,诘问帝君,帝君反斥其善妒,至此帝后决裂,国师一纸休休夫,震惊朝野,国师欲走,帝君不允,将其囚禁思量宫。”
苏风吟道:“这国师身怀大能,要走还走不了?”
重岩道:“帝君暗中使计,取走了国师内丹。国师修为虽深,但入世不久,怎知刀枪易躲,人心难防啊。”
九阳叫道:“胡说,先祖淳厚仁德,怎会行此卑劣之事!”
重岩笑说:“公主息怒,重岩也说过了,这是野史。”
晏归之道:“你从何处听来的?”
重岩道:“军旅苦闷,军中将士时常聚集在一起说些野史趣闻,这是我从一名老兵那听来的,今日正巧碰见你们说这事。”
苏风吟笑道:“这故事听着倒有几分意思。”
34.第三十四章
晚夕, 桑娆过来用饭, 苏风吟在席间说起这厢事,问道:“你怎么看?”
桑娆道:“这故事听起来倒挺像那么回事,就是不知道思量宫那女人是不是就是这国师。”
晏杜若道:“什么这女人, 那女人, 那姑娘名久华!”
桑娆白她一眼, 说道:“蠢狗,她拿个假名唬你你也真信?赶明别人说他叫爹, 你也跟着叫爹?”
“你这蛇!”
苏风吟道:“遇殷女,这殷字,当是那人的姓罢?”
晏杜若道:“我倒觉得应当是地名。”
桑娆:“或许没什么意思。”
晏归之兀自沉吟不语,一双筷箸摆在身前,久未动作, 因着微微敛眉, 一脸苦大仇深的模样。
苏风吟将手放在晏归之肩头, 手指伸出抵在她脸侧,叫道:“归之。”
晏归之一转脸,软肉肉的面颊便被苏风吟纤指戳中。
晏归之:“……”
苏风吟笑吟吟道:“你可是想到了什么?”
“没有。”晏归之顿了一下,道:“只是想前段时间给大嫂他们去了信,怎的还不见回信来。”
晏杜若道:“此到盂山甚远,自是要些时候, 莫担心。”
晏归之方道:“二姐说的是。”
拿起筷箸, 面色如常, 用起饭来。
饭后, 众人散了,晏归之走出屋来,红日西落,暮色沉沉,天际泛起紫雾来。
晏归之独自一人朝外走去,月皎见了,跟上前去道:“族长去哪?”
晏归之道:“我一人走走,莫要跟来。”
“可是……”
“嗯?”
“是。”
晏归之纵身到宫墙之上,几个起落便不见了踪影。月皎正打算去告知晏杜若,一回首见苏风吟站在身后,吓了一跳,道:“夫人。”
苏风吟望着晏归之离去的方向,夜风吹的她衣袍乱摆,她轻轻的应了月皎一声。
月皎道:“要不要暗中跟着族长。”
苏风吟道:“去告知二殿下罢。”
月皎一怔,道:“是。”
他本以为苏风吟会亲自前去,倒不想人一转身,往软禁潮音的屋子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