卧室里的安静如同棺椁里的安静,大约半小时之后林烝才上来,在黑暗里抱紧了他。
林烝身上的体温的确有些不正常。
“我终于把他搞病了”,桑野想着, 伸手揽住林烝的腰,向往常一样。
“面条吃完了,”林烝静静地说,“比上次弄的好吃。”
“你感冒吃了药没有啊,嗓子哑成这样,唉……”桑野心里说。
林烝受不了这样的沉默,很淡地笑了下,似乎想逗起桑野说话的欲望:“上次的面条里面还有鸡蛋壳,这次没有了,有进步。”
桑野抿了下嘴唇。
林烝仍旧没有得到回复,浅淡的笑意褪下去,抱着桑野的手也僵硬起来。
“桑秦的事情,我不想欺骗你,”林烝的声音哑到听不清,“有些查到的事情,的确不想让你知道。”
桑野抓住他的肩背,手指紧张。
林烝抵住他的额头:“桑野,我能帮你把这件事处理好,你只需要纵情生活,等桑秦进监狱的时候,所有的过去就都过去了。”
“你没有必要知道桑秦具体做了什么,没有必要用他的错误去折磨你自己。他不是一位好父亲,这件事你早就知道了,对不对?知道他的错事越多,只能加深这个事实,不能改变这个事实,”低头的动作压住喉咙引发咳嗽,林烝把桑野揉进怀里,下巴靠贴着他柔软的发顶,“你想知道桑秦的事情,也不过是因为……怕自己最后狠不下心。”
桑野颤了一下。
林烝低声说:“我替你狠心,不要让他脏了你的手,他不配。”
“你信我好不好桑野?”林烝哽了一下,“和我说说话,阿野。我会疯的!我要疯了!”
他身上的体温太烫,桑野被他掐着肩有些疼,好久没说话的声音也是哑的:“……吃药了没有?”
林烝甚至以为自己在幻听,不可置信地愣住,黑暗里对上桑野的眼睛,桑野往前靠了靠他的额头:“……吃药了没有,林烝。”
林烝神魂归壳,压抑着欣喜压住桑野的肩回应他深吻,甚至没有注意听桑野说话的内容,只被失而复得的狂然冲昏了头。
“阿野……阿野……再说一句!”
桑野十分无语,太久没和林烝说话让他哑着些不好意思:“你病了。”
林烝亲他一下:“再说一声。”
“你有病。”
“嗯,我有。”林烝犯傻地说。
“……”桑野一巴掌拍在他背后,“神经病。”
桑野爬起来去给他翻医箱,林烝亦步亦趋地跟着,给他泡了杯热牛奶。
里面有蜂蜜的味道,桑野不爱甜甜的奶制品,他皱了下眉头。
林烝放缓了声音:“你没有吃晚饭。”
桑野把药丸放在他手心里接过杯子:“你吃了药我再喝。”
林烝:“你喝了我才吃药。”
桑野用眼睛嫌他,林烝装作没看见,被桑野恶狠狠在他脑门上拍了块去热帖,咕嘟把奶喝了,林烝就着他最后一口吞了药,身体不舒服也弯腰把桑野一抱,上楼的时候险些摔跤。
桑野揽着他脖颈,早习惯了被他这样搬来搬去,脑子里挥之不去的那个保险箱占据思维,把他的想法变成生锈的齿轮,不敢再转,怕崩掉零件。
“我做不到完全相信你,”桑野想了想,而后坦诚,“我没有信仰,我只相信自己。”
他心里变扭了一下,强撑着说:“桑秦和我早没有关系,我只想看看他坏到了什么程度。”
林烝抱着他到床边,低头看着桑野的眼睛认真:“没有必要自寻烦恼。问题出现了,筛选解决方案然后实行就可以,这句话放在桑秦的事情上也是一样,你手里已经握着刀。”
桑野爬进被窝里把自己盖好,林烝给他窝紧后颈的被子,桑野笑了下:“你这样说就好比杀人犯说‘行凶的是刀不是我’,我想当‘凶犯’,你这把刀都不愿给我一个行凶动机,这怎么说得过去呢?”
“现实里的刀没有自我意识,你的类比不能成立。”
桑野摇了摇头:“我不想和你讨论逻辑问题——你保险箱里装了什么,书橱里的保险箱。”
林烝沉默。
桑野耸肩道:“你看,是你先不和我说话起的。你有两个保险箱,一个在藏酒室里,一个在公司,我今天看书的时候突然发现书橱里还有一个,你在里面放了什么?我有点好奇——你刚刚说过你不想骗我,所以不要骗我。”
“你就不能按照我说的去做吗?我向你保证桑秦不会再有翻身的机会,只希望你不要参与这件事,到时候我会把你送到费迪南那里,只要在法国待一个月左右,你回来就能看到他进监狱的样子。这样也不行吗桑野?”
“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我真的不知道,那是我爸!再丑陋再虚伪他也是我血缘上的爹,我没有知情权吗?”桑野侧头看着他,“何况我也不仅仅是因为桑秦的事情生气,我有时候真的……恨你,你瞒着我也让我生气!我就是变成了这样的人,被你关起来了驯化了,渐渐觉得这样也不错,可是我才三十岁,你是就想我在你这里养老吗?”
“我过不了这样平静的生活,我过不了呆在笼子里的日子,我不是你的家养雀!……有时候我觉得你真的可怕,我不想变成坐在你别墅里等待秃头的老头,被这样死水一样的生活消磨意志,心态老了小心我死得早。”
林烝脸色僵硬:“我不觉得我做错了。”
“呵……”
林烝:“除了现在桑秦这件事,从前你要做什么我从来不拦着你,你想要的自由还是什么我哪样又没听你的?可是我好像做什么都不对……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你觉得我做什么都错!我的‘不允许’在你看来是‘限制你自由的命令’,我的允许和妥协在你看来又是为了驯养你的手段,我对你冷漠你要撩拨我,我对你好你觉得这是我束缚你的方式,你到底又要我怎么样呢?”
“就像桑秦这件事,为你着想有错,替你动手有错,你认为我不该瞒着你,那我瞒着你的动机呢,你又懂不懂?我只是不想让桑秦的事情再伤害你再影响你,这难道也有错吗!你就非要用桑秦把你心里的旧伤疤都扣开才觉得痛快吗?”
林烝把手放在他胃上:“爱惜自己一点桑野,不要用伤害自己的方式去恨他,我真的只是……”
林烝把“爱你”两个字咽回去。
桑野眼里的“爱”等同于压力,等同于他自身的妥协,林烝忍住不提,手掌微微用力,把他拉过来抱住。
“三天,”桑野沉默之后仍旧倔强,“三天之后我要用你的指纹去开保险箱的锁。”
林烝用力摁紧他的背,绷咬着腮。
“我知道你……的心意,我真的知道,”桑野小声地叹气,“就算知道了桑秦的事情也没什么,我不会离开你,林烝,我不会离开你,我发誓。那么多他的劣迹我都知道了,桑秦是不是一个称职的爹我也早知道了,再多一件少一件事都不重要。”
桑野问他:“你不觉得我们这么吵下去,很累吗?爱情就像酒,越放越陈时间越长越有味道,吵架和伤害就像兑进去的水,搅稀了纯度,反而对我们感情有损。你也该相信我,相信我是……相信我的心意。”
林烝没有说话,呼吸声暴露他没有睡着的事实,深夜里桑野的精神不好,有些想睡,又强撑着自己。
林烝搓搓他的后背:“睡吧。”
桑野固执地问:“我说的话你同不同意?”
“……”林烝掐住犯疼的眉心,“让我想一想,好吗?”
“……好。”桑野突然又清醒过来,两人都是一夜失眠。
雪下了三天,苏河很少下雪,南方城市的冬天有雪夜大多是雨夹雪,下得这么大的雪还是少见。
桑野在庭院里铲出一个没形状的雪人,两堆雪叠着,往上面戳了一根胡萝卜,十分印象派。
林烝在忙新项目,三天的时间被掰成五天,桑野把保险箱搬上书桌的时候林烝抿紧了嘴唇。
指纹锁和密码锁被打开,桑野打开箱门的时候被林烝摁住了手:“阿野……我还是……”
桑野笑了下拉开他的手,上前安慰递过去一个吻:“杀人放火桑秦那么胆小他能做成什么?别怕啊宝贝。”
桑野拦住他的欲言又止,从保险箱里摸出自己的手机卡的时候还调笑地“哟”了一声。
U盘被插上电脑,李骋和林烝的邮件记录被整理成截图册,里面详细讲述了桑秦和张德明之间利用清风苑洗钱的真相。
但这只能算证词,林烝手上也没有确切的证据能敲死这项罪名。
文件夹类目里面还有柏婷荷的分类,桑野点进去看见一个视频文件,鼠标落在上面的时候林烝抓住了他的手。
桑野轻轻挣开他冲他笑了一下:“什么啊,桑秦的出轨视频以前又不是没有收集过。”
他点开播放,小宾馆的走廊监控是灰色的,正对着电梯的方向,电梯门上面的层数跳动落在6字上,打开之后走出来的却是张德明。
桑野愣了一下,他还在笑:“张市长和桑秦可真是一丘之貉,这是玩什么,嬲吗?”
而后他看见电梯里走出桑秦之后再无别人,画面从走廊监控跳到室内,桑野的脸色瞬间就变了。
房间里只有张德明和桑秦,拍摄视线在天花板角落,画质很差劲,仔细看还是能分得清两个人衣着上的差别。
然后桑秦跪在张德明面前。
他从来没有脊梁。
桑野的脸色极差,被林烝及时捂住眼睛,视频没有声音,但桑秦那种低三下四的形象已经从桑野眼前过了一遍。
桑野迅速捂住嘴巴,却仍旧没有忍住反胃和恶心,当下就吐了。
“阿野!”林烝迅速捞住他的腰,干呕不止桑野整个人都在发抖,呕吐物从桑野指缝里流出来甚至能看见血丝!
林烝立刻关掉视频扣上屏幕,掌心贴紧桑野的胃部拉开他的手。
桑野痉挛地狠狠一颤,用力推开了他!
刹那间两个人都愣住。
楼下的门铃响起来,把一切镜花水月都敲碎,落了一地碎片。
酸水的味道有让人恶心的眩晕感。
“……去开门,”桑野喉咙里像是被砂纸磨过,他看了眼平板上的消息,“来的是傅知非。不要让他上来。”
林烝抽过纸巾用力地把他的手擦干净,地上大致清理了一下:“阿野……等我上来,带你去看一下医生。你不要走动,坐一会儿,我很快。”
他快步走下楼去,楼下的确是傅知非,林烝开门拒绝他的来访,傅知非狠狠地皱起眉头:“桑野呢?”
“他在休息。”林烝心里其实是十万火急的,恨不得傅老师现在就地消失。
“休息到电话不在服务区,微信也不回?”傅知非没忍住拔快了语速,“桑野人呢!”
林烝干脆利落地摔门,傅知非用手扛了一下卡进来一条腿,掀开门缝给了林烝一拳:“你答应的会照顾桑野是不是就是把他关在你的房子里?桑野他消失两个月了!我今天要是见不到他你就把话放到警察局里去说!”
他的视线快速扫过一楼,果断顺着楼梯往上走。
林烝怒喝:“傅知非!”
别墅里烧了地热,二楼走廊上却突然扫过一股冷风,带着屋外干涩的空气卷起“呼”的一声。
小阳台前扬起落地帘幔,鼓得像饱满的玫瑰花瓣。
桑野站在阳台边上抽烟,看见傅知非之后像往常一样地笑:“你怎么来了?”
一句话把他们两个人都说得停住脚步——因为他半坐在栏杆上。
林烝立刻寒了嗓音:“桑野!”
傅知非也沉下嗓音同时道:“你这是要做什么!”
桑野掸着烟灰笑了下:“吹吹风。”
傅知非咬牙:“大冬天的你在阳台吹零下的风?快下来!”
林烝掐住手心上前了一步,桑野立刻说:“别过来。”
他们都不敢再动,桑野偏了下头,鼻尖泛红,眼泪滑下来,他却笑着问林烝:“烝烝宝贝儿啊,你答应给我看桑秦的事,是不是因为信了我说不会离开你的鬼话?”
“阿野,”林烝沉稳地说,“阿野,桑秦是桑秦,你是你,我说过了,不要用他的错误折磨你自己。看过了就看过了……不用你动手,我就会把他……”
“是!”桑野暴躁地打断他,“他腌臜!他丑陋!他不配!可他是我爸!我身上流着他的血!我希望我从来不是他的儿子!我希望他去死!我希望我没有出生过!他们生小孩之前不要学怎么当一个爹的吗!恶心!恶心!恶心!”
“是他!把我妈从我外公身边带走!然后背叛她去找了自己所谓的‘真爱’!为了钱他什么都能卖!他把我妈当什么!他把我当什么!同妻吗!同妻生的小孩吗!恶心!”桑野咬着牙齿牙龈咬酸,狠狠抹了一下眼泪。
林烝趁着他擦眼的时候上前,立刻又被桑野喝住:“别过来!”
北风“呼——”一声把未凋的树叶搅得乱响,像二十年前夏天里教职工大院廊下的乱响的风铃。
“对不起……对不起……”桑野捂住脸,从指缝里露出失去神采的眼睛。
烟落在地上被风吹得滚动,熄灭在瓷砖上吐了生前最后一口青烟。
林烝心里痛极:“阿野……有什么话你先从阳台上下来,进来我们慢慢再说,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