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的何瑜熬过那几秒钻心的剧烈冲击,刚要推门而入,却被身后的声音给叫住了。
“......何总,”小詹急匆匆下车跑进来,手里拿着一部手机,她注意到何瑜的脸色时愣了愣,顿时进退两难,犹豫地开口,“何总......您的手机落在车上了,刚刚张律师打了个电话过来,我怕来不及,先帮您接了。张律师说他等会儿就能来公司跟您见面......”
何瑜不得不生生压下情绪,但眼神依旧骇人,小詹打了个冷颤,知道自己十分悲催且极不走运地撞枪口上了。
她张了张嘴,轻声问道:“您没事吧?”
“没事,”何瑜接过手机,用力推开赤木色的门扉,她扶着门把的手隐隐发抖,说,“你去车里等我,等会就走。”
门口的动静传到餐厅里,祁念闻声转头,面对突然回来的何瑜有些吃惊。而再隔近一点,何瑜发红的眼眶和几乎要把他吃了一般的样子,使他心中不禁震颤了两下。
他直愣愣地看着何瑜直接朝自己的方向走了过来。
他已经很久都没有见过这样的妈妈了,而曾经熟悉又害怕的感觉还是被翻了出来,让他坐在原地不会动弹。
高跟鞋砸在地板上的声音叩击在耳膜,那声音尖锐刺耳,越来越响,也离祁念越来越近,顾飒明眼见何瑜没有停下的意思,他骤然起身,将祁念一把扯到了自己身后。
顾飒明一米八五的个子将祁念挡了一大半,他眉头拧着,情绪却没有散出太多,巍然不动地站在那,连何瑜都只能生生顿住脚步,抬起下巴瞪视着自己的儿子。
——太像祁文至了。
只不过这双狭长却藏着城府的眼睛年轻至极,充满着朝气和立场分明的坚定,也更锋利冷漠地穿透了何瑜的心。
“跟他没关系。”顾飒明哑声径直开口道。
“跟他没关系?”何瑜顷刻间被激怒了,哪怕强压着的声音也越抬越高,像指着仇人一样指着祁念,“什么叫跟他没关系?他不是你弟弟吗?啊?!那他刚刚在干什么?你才回来多久就这么向着他了,祁念是个什么东西我不知道吗!”
祁念的手腕被顾飒明握着,面对突如其来的变故和指责脑袋懵了一瞬。
但也只一瞬他就反应过来,顿时浑身的血液都凝固成冰,手脚发凉。
“到底是谁给你的胆子,畜生!”何瑜转头朝躲在顾飒明后面的祁念吼道,“我把你养这么大,就是让你去祸害你哥哥的,啊?刘嫂跟我说的时候我还没当回事,当你们兄弟感情好,祁念,你这是在报复我啊!”
她已经顾不得在顾飒明面前永远一副和蔼通达的样子,意图伸手去揪祁念的胳膊,但没得手,她通红的眼里满是泪水,面目如同凶神恶煞。
顾飒明沉默地面对着何瑜,手上松了松力,往下捏住祁念的掌心,然后紧紧地收拢。
他低头垂下眼睛,缓缓开口:“没有我的同意,他做不了那些,是我先害了他的。”
“我跟他一样。”
“对不起,妈。”顾飒明深深吸了口气,十分艰难地吐出了几个字。
何瑜听了霎时间皱紧了眉毛,泪流满面,她身体晃了晃,一手撑在旁边的椅子上。
何瑜要听的不是道歉,想听见的那声'妈'也不是在这个时候!
她看向被顾飒明严严实实护在身后的小三的儿子,擦了把脸,颤抖着声音说:“那是你的弟弟,你亲弟弟!洺洺,我是妈妈啊,你为什么......”她激动着,仿佛字字泣血,“我承认祁念选文理科的事是我逼的,但我也是为了你们好啊......你们这是乱伦,他是在报复!他这是要毁了你!毁了我们家!”
顾飒明神色复杂地重新抬起眼,很久都没有说话,偌大的房子里重新陷入一片死寂。
祁念慌张又手足无措,他眼看着顾飒明为了自己把责任都揽了下来,比起先为自己辩解、让顾飒明相信他不是,祁念往外站了两步,出声道:“不是......”
“祁念他,真的是我的亲弟弟,你的儿子么?”顾飒明打断了祁念,出声问道。
何瑜闻言猛地一瞪,她比任何时候还要不敢置信,犹如被狠狠捅了一刀,她不知道这话里是什么意思,她这个优秀完美却难以靠近的儿子究竟知道了多少事情,是在试探还是真的询问,她失语地立在原地,摇摇欲坠。
何瑜没有在别墅耗上太久的时间,她的手机在凝重窒息的气氛中响了几声,暂且打破了母子间对峙的冰冷和僵持,让何瑜径直离开了,留下门被关上时震天动地的一声响。
她绝不会就此善罢甘休,让他们放任自流。
这一点何瑜没说,但他们都清楚。
这件事一旦摆出来讨论,所有人都会让他们分开,所有人,都会讲着天大的无比正确的道理,让他们分开。
祁念脸色煞白地靠在顾飒明身上,脑袋里一阵阵天旋地转,他的手还被牢牢握着,却像是丧失了知觉般麻木。
“还想吃吗?”顾飒明转身抱他,弯着腰和他视线齐平,低声问道。
等了两秒,祁念只是呆呆望着他,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顾飒明凝视片刻,慢慢蹲下了身,一言不发地将他摆好姿势,抱了起来,又慢慢地往楼上走。
祁念的眼泪开始一滴一滴往下掉,掉在顾飒明的脖子里,掉在他的衣服和脚下冰冷的地板上。那滚烫湿滑的眼泪打湿了他后颈的衣领,啪嗒坠落时好似穿透了皮肤,灼烧到内里。
顾飒明一手抚摸着他的头,每一步都走得沉稳却又沉重。
“都是因为我,如果我没有、没有......亲你,就不会被看见......”祁念心慌到极点,开始后悔和自责,语不成句,“而且我没想过要害你,我、我......”
“祁念,不是你的错,”顾飒明闭了闭眼,喉结滚动,语气肯定地告诉他,“你没有想过要害任何人,我知道,我都知道。”
祁念的喘气声越来越急,泪水汹涌而下:“对不起,对不起哥哥......”
“祁念。”
“我不知道......”
“祁念,念念,听哥哥说......”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为什么他们都不喜欢我,为什么我连小偷都当不了,为什么我要像个不能见光的怪物一样活着,但我......”
顾飒明心中看不见的伤口再一次被强行凿开,往外渗出鲜红的液体,血肉模糊。
从胸口挤出一口气徐徐吐出来,他在走廊里停下。祁念的背被抵在墙上,脸上乱七八糟糊满了泪渍,鼻尖泛红,一边打着哭嗝一边张嘴还要说错话。
顾飒明开始吻他。
直到祁念被吻得呜咽着把什么都忘了,终于停下来,顾飒明才转移嘴唇落下的地方,腾出一只手将那张脸擦干净,然后和他四目相对。
祁念一瞬不瞬地睁着眼,深深望进对方的瞳孔里。
他们都在彼此的眼中看见对方。
祁念混沌的大脑静止良久,他张了张嘴,哽住一下,坚持轻声诉说着恨不得掏出来给人看一看的心:“我说的都是真的。”
“顾飒明,”他先叫他的名字,又叫“哥哥”,笨拙地拿出一根手指,指着着自己的心脏,像那次顾飒明指着他问的那样,断断续续地说,“我想留下来,所有的都喜欢。只要是你给的,我都喜欢......我这里面,全都是你。”
第六十九章 (下)
祁念的抽泣声逐渐平息下去。他们回了房间。
顾飒明的怀抱永远那么坚实可靠,从第一次在杂物间里被找到、被抱起来的时候祁念就知道了。
他有私心和欲望,他想得到他的哥哥。
他根本舍不得。
祁念被松开放在床上坐着,眼见顾飒明转身要走,便二话不说地起身,攥着顾飒明的胳膊,一定要跟着一起进浴室。
洗完脸出来,走到床前,祁念牵着顾飒明的手又停下了,呆呆愣愣地站着不动。
“睡吗?”顾飒明带着询问的语气说,“哥哥陪你一起。”
祁念看向他,漆黑的眼珠迟钝地转动,脸上还能看出哭过的痕迹,他点点头又小幅度地摇头,有些心不在焉,但目不转睛地死死盯着顾飒明,像怕他手里的哥哥下一秒就要不见了。
顾飒明转身坐下,抬手摸了摸他底色苍白的脸,说道:“过来。”
饶是如此,听见顾飒明叫他,祁念也没有犹豫,动作缓慢地靠了过去,祁念看见顾飒明为了安慰他,似是朝他笑了笑,按着他的腰就往后躺了下来。
整座房子寂静无声,安静到给人似乎时间都是静止的错觉。
祁念趴在顾飒明身上听心跳,每一下都听得认真。
不知道从哪一刻起,是在祁念的诚惶诚恐与患得患失还没散去的时候,他们就做着这些亲密无间的事,并愈发自然娴熟。
他睁着困顿的眼睛,头脑却异常清醒。
那颗深埋在嶙峋骨骼下的心已经交出去了,哪怕它不够好,祁念也从无数人的喜欢里抢走了顾飒明。他的哥哥是他的,是顾飒明亲口说的,并逼他确认过的。
而一切都似梦非梦。
祁念的人生不只有破败难堪,更多的是虚实不清,浸满了无法摆脱的痛苦。无论他认命还是不认命,都没得选择,无论他要不要一条路走到黑,他都必须走下去。
祁念被厄运缠身,生活刚有一点起色,就又要被无情地拖拽下去。
祁念知道,他就要失去顾飒明了。
他的哥哥带着一道刺眼却稀缺的阳光破开了曾经那个没有日出的阴暗世界,伫立停留,让他拥有过一整个与众不同的四季——大到冬日人群里看见的一场烟火,小到捉弄完祁念在路边买来“赔罪”的一杯饮料,还有许许多多,比如砸到身上的雪球,荡漾在耳侧的晚风,他在黄昏里伸着懒腰,在秋千上看过日落。
可他就要失去他的哥哥了。
但厄运不是哥哥带给他的。
和顾飒明在一起的每一天,都需要被祁念铭刻在脑海里,并会成为记忆撰写进往后的日子——那是他唯一拥有过的灿烂与光明。
顾飒明不是祁念的厄运。
他知道啊……
可他只知道哭,什么也做不了。
他太没用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顾飒明感觉怀里的祁念呼吸均匀平稳了,便偏头看了看,谁知祁念根本没睡,感应到他的动作,原本耷拉着的眼睛又往上翻了翻,直直瞅着他,让顾飒明一阵钻心的疼痛。
这是顾飒明当初在心里无数次推开祁念时就料想到的画面。
但真正摆在眼前时,他才发现一切都是如此的沉重和无力,压得他喘不过气来,压得他即使不低头也无法站直翻身。
顾飒明只后悔他能做的太少了,就像祁文至所说,到头来他根本保护不了任何人。
顾飒明翻了个身,让祁念躺平,将手盖在了祁念的眼睛上。他耐心地守在一旁,逐渐撤掉手上的重量,只虚虚遮着,挡住光线,直到祁念终于睡了过去。
祁念闭着的眼睛时不时颤动,睫毛抖落光影,睡得并不踏实。
又等了一会儿,顾飒明才动作很轻地下床。
顾飒明站在关好门的阳台上,面无表情地等待电话接通,无人接听便继续打。到第三遍时祁文至终于接了。
——倒也不是有意的。远在异乡的郑亦婉最后走得很体面,后事也不缺人料理,很多甚至都是祁文至亲自安排的。
祁文至嗓音疲惫地问什么事。
顾飒明沉默了两秒,开口时的音调都没有平仄起伏,他直接言简意赅地向祁文至说明了今天下午发生的所有事。
电话那头混着一些失真而嘈杂的背景音,时不时蹦进几句外文,随后才转为稍显安静的地方。而祁文至始终没有再说过话,中途似乎意图打断过,似乎是一直在听,又似乎手机没挂但人已经走了。
他说完后,在寂静无声里停顿了片刻,终于听见祁文至的声音响起,震惊中夹杂着愠怒地质问他,问他就是这么照顾祁念的,照顾到想把自己的亲弟弟往床上带。
顾飒明阖上眼。他与祁文至之间不像父子,更像同盟,但关系冰冷,不谈感情。
他什么也没解释,沙哑地朝他父亲道歉。
毫无疑问,祁文至怒不可遏,对他而言连同性恋都不叫问题,可结果竟然是自己的两个儿子荒唐又混账地搞在了一起。
难不成这就是所谓的报应?
而情绪再激烈,这件事是被何瑜撞破了,祁文至只要他们分开,但放在何瑜那里绝没有这么简单。
顾飒明既然能主动打这个电话,说明已经有了打算。
“只要您保证负责祁念的安全,还有之后所有的学业和生活——”顾飒明停顿下来,他的手搭在阳台的玉石栏杆上,逐渐握紧,手背的青筋明显暴起,用力到在隐隐发抖,再艰难地松手时,一个个字从喉管里被挤了出来,“所有的要求我都答应。”
祁文至在那头说了几句,顾飒明眉头越皱越深,隐忍多时的脸色差到了极点,浑身戾气终于爆发了。他直接打断了对方,几乎是吼出来的:“那就别让他留在国内!”
他顾不住礼数和别的,压低了嗓音,语含讽刺:“祁念是你的儿子没错,但他但凡有个父亲,就不会到今天连自己的未来都是用来交换的筹码,非要等他也被折磨死了,才认得出来这是您的宝贝儿子么?”
祁文至此刻被自己的儿子挑破了痛点,却是连怒火都发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