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听见窗外突如其来的急切的雨声,本想犯懒顺着沙发就躺下,但犹豫片刻,思及吃一堑要长一智——客厅的沙发太**,并不是个睡觉的好地方,便回了房间。
祁念打开空调定时,然后蜷进被子里,等室内温度渐渐升高。
春寒料峭,夜里的雨说下就下,风刮得急了卷起地上枯叶,夹杂着雨声噼里啪啦地响,更显来势凶猛。
云逸国际大酒店整个一层灯火通明,门外的车辆密集,通通开着雨刷,有序而缓慢地驶入停靠区域,外围遮雨区更是已有不少记者带着摄像驻守,从宾客陆陆续续到来时就疯狂闪起了闪光灯。
宴会厅门口的红地毯一路被铺到了外厅,来宾递上请柬后进入,在门口拿了杯香槟或果汁便随意地往里走,打招呼的开始打招呼,攀谈的开始攀谈。
今天是尚乐传媒董事长贺尚乾的六十大寿,贺寿为主的午宴已经摆过一轮,晚上则是以慈善拍卖的名义举行晚宴。
现场除了有一众自带流量的明星捧场,与尚乐有过合作、稍有交情,甚或只是互相知晓的各界人士均有到场。其中不乏身份尊贵的传媒、娱乐经纪公司高层和富商、投资老板等等的身影。
新年的第一季度才开始不久,生意场上向来讲究你来我往,应酬必不可少,不经意间也许就碰得到机遇。
而知晓内情的那些人都心知肚明,对尚乐传媒而言,这场借着董事长甲子寿辰的宴会实属来得不偏不倚,此刻外间下的就像是及时雨的化身,赶在了需求最迫切的时候。
厅内谈话声不断,觥筹交错,可主持大局的尚乐这方却不禁暗暗着急。此时慈善拍卖的环节已经被往后推迟了十五分钟,可今晚他们唯一等待的贵客还没到场。
终于,原本关上了的宴会厅大门重新被打开,未见主角人影,身后便忽地先是一阵骚动,人们闻声相继回头。
里面立即有人拥了上去,懈怠了的服务生也重新调整站姿,端着托盘,颔首立在一旁。
尚乐传媒家的独生千金到了。
作为已经出道五年,一路高歌猛进,当今娱乐圈最具话题度之一的女演员,贺书韵身穿一袭深红色的长裙,微扬下巴,漂亮的脸上笑得明艳动人,得体却也满是高傲。她抬手拿了两杯香槟,转头嫣然一笑,递了一杯给身边与她同来的男人。
焦点纷纷转移。在场的尤其是女性,目光都落在那位挺拔英俊的男士身上。
虽不知是什么来头,连在名流圈混迹多年、高调惯了的贺书韵站在那儿都衬得略有低眉顺眼的意味,但很显然,这是个稍显陌生的面孔。
“哇,韵姐旁边那男人是谁啊?”
“不认识。”
“之前那篇小道消息你们看过没,说是贺书韵要和祁氏联姻,这难道是.......?”
一位同为传媒影业公司的千金看向人群密集的那处:“只怕是自家新人演员拿来充数的吧。那篇新闻发布没有一个上午就被撤了,我看就是哪家小报社为了博眼球乱写的。”
“就是,”有人附和,“云城第一大集团的祁氏,单挑地产这一头就是全国都赫赫有名,和尚乐联姻?图什么?图咱们一姐年龄和脾气一样大?”
话音刚落,惹来几位富家小姐不住地低笑。
这其中有人好感勃发,有人不屑一顾,而年长的同性对此等年轻之辈自然不太在意,转头便重新聊起刚搁下的话茬。
只有少数和祁氏有过深入合作的人挑眉不语,默默观望。
——自前年正式成为祁氏董事,今天终于肯在上流社交场合公开露面的祁氏集团少东家,表面沉稳温和,做事却好似年轻气盛、锋芒毕露,给人容易被逮到弱点的错觉。然而但凡真正交过手的都领教过,这位天生身份优越,从牛津留学归来的祁文至长子,是手段何其果决凌厉而城府颇深的野心家。
这时,贺尚乾率先走了过去,满脸堆笑。
顾飒明神色平淡,却也不当众驳贺尚乾的面子,在他之前启唇说:“贺总今天六十大寿,晚辈来迟,先自罚一杯。”
“这是哪里的话!”贺尚乾心中没底,嘴上十分热络,只差供着眼前这尊大佛了,“顾总年少有为,比我这等着退休养老,要天天在家闲云野鹤的人忙,心意到了就好!”
顾飒明静默半晌,微笑了笑,将手里的香槟一饮而尽。慈善拍卖即将开始,他谦逊有礼地请贺尚乾上座。
贺尚乾一边落座,一边不动声色地看了眼自己的女儿,贺书韵会意,立即笑靥如花地将顾总引到贺尚乾左边的座位。
在场的个个都是千年修为的人精,不出半秒就眼观鼻鼻观心,先前还欲嘲讽的都赶紧闭紧了嘴巴。
所有人咋舌的同时,迅速在脑海里搜寻了个遍,恨不得立马一窥究竟——
当今业内有哪家的顾总,目测年纪不到三十,能耐、排场竟如此之大?
还能有哪家。
祁文至的长子不姓祁这件事,都是多少年前就被扒拉干净的话题。
说起来,尚乐传媒这些年眼看越做越大,却因为当初起家不易,抛弃不了小作坊式的管理模式,纰漏接二连三地涌现,又下不了改革决心,早已难以回头。
这两年他们大制作电影投资了一部又一部,旗下明星推了一波又一波,却总是无法“另辟蹊径”,找到打开市场的口子,偶尔曝一两个点,却后劲不够。外人且还看不出太大端倪,可压垮骆驼的稻草扔了一根又一根,尚乐传媒的资金链不出这个季度,将一朝面临大规模绷断。
仅仅凭借“尚乐一姐”贺书韵,根本挽回不了局面。
而两个月前,时任祁氏旗下文化集团总裁的顾飒明目光如炬,在意欲继续强势扩///张之际,向他们抛出了救命的橄榄枝。
原本收购流程一趟下来,协议已经基本谈妥,贺家附加一条将贺书韵作为将来新公司的主推的条件也被答应了。只是人心不足蛇吞象,协议签订前夕,谁知云娱快报一条在首页待了不到三个小时的无关紧要的新闻营销,会触了顾飒明的逆鳞。
贺尚乾接到对方总助电话时被告知,收购计划无限延期了。
好在顾飒明前些天收了请柬,今日贺书韵亲自去接,虽然在祁氏总部大楼下等了将近两个小时,但顾飒明下来后,面对她的赔礼道歉和说明来意,终究没有扬长而去。
既然能与贺书韵一同前来,说明他对尚乐这头瘦死的骆驼还有兴趣。
这一晚拍卖活动圆满完成,最后拥有邀请函的记者在采访环节主力全都围绕着贺书韵,他们不敢问前段时间的传言,却依旧有人拐弯抹角地套话。贺书韵一律微笑应对,谢绝回答。
宴会终于结束,先前的言笑晏晏之下暗流涌动,这会儿只剩几个人,上了谈判桌,顾飒明坐在软椅上微微后仰,深刻狭长的眼睛也不放过人,气定神闲地沉默。
贺书韵鲜少触及公司里谈生意的事,可总得有个先开口的人,她开门见山道:“顾总,让媒体放出假消息的事我父亲并不知情,是我擅作主张,对条约揣摩肤浅,便以为按字面意思,没露过身份的顾总可以接受这样无伤大雅、并不算真的炒作。”
她在娱乐圈凭着大小姐身份走得并不难,但也不是没见过大风大浪,在顾飒明的态度不明里继续说:“我真挚地向顾总道个歉,以后会杜绝这类事件的发生,希望您能按照之前和父亲谈好的那样,帮我们共渡难关。毕竟尚乐传媒并非一文不值,在国内娱乐行业里是有一定竞争力的,无论是无形的资源,还是......”
“书韵。”贺尚乾打住她。
挑开了说,没有尚乐在背后推波助澜,从小长在名媛堆里又在娱乐圈风生水起混了五年的贺书韵,不会有这样的擅作主张。
可顾飒明不挑破,也不回应,摆明了没有好处不会松口,即使他感兴趣,而最后就因为炒作联姻的事不再跟他们谈下去,也是在预备方案内的。
贺尚乾怎么能看不懂。
最终他们还是要以让渡部分利益的代价达成此次收购。
出了会议室,全程代劳谈判的总助苏成林跟在他们顾总身后,在一旁偷偷招手外面的司机,让人赶紧将车开来靠边停着。
“多喝点水,”走到已经稍显空旷的酒店大厅,顾飒明忽然停下,转身朝他说,“刚刚说得挺好。”
这话里有话苏成林要听不明白就见鬼了。
他和顾飒明是大学校友。从俩人都没毕业、顾飒明归国前算起,他已经给这位顾总当了好几年的打工仔了。
用苏成林自己开玩笑的话说是,开口闭口离不开钱钱钱,有种坐拥金山的迷离错觉与快感,每天被老板虐,奈何越虐越上头。
苏成林这会儿自认倒霉,勉强笑道:“顾总,他们已经在原基础上让了那几个点的价格,其余条件不变,这不挺好......还行的吗?”
其余条件不变的意思就是,关于此次绝不属于有意打破信任关系的“小乌龙”,贺家希望不予追究,且不补澄清声明。苏成林考虑到澄清声明可能会二次翻出已经落幕的传言,途中也不见他们顾总吭声,便张口应了。
顾飒明今天连开几个会议,过来连衣服也没换,他不接话茬,随手理了理西服袖口,露出亮银色的袖扣,一股矜贵漠然的劲儿。
苏总助忐忑不已,下午恰好接到了一个惊天大消息,但消息说不上明朗,明显是祁董那边在上面压着,他此时便犹豫着要不要如实汇报。
说时迟那时快,顾飒明冷不丁地问:“一直让你跟进查的事怎么样了?”
“......”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但苏成林转念想到些什么,斟酌来斟酌去,心一横,大胆道:“还没有消息。”
无数次的没有消息,永远都是没有消息。
一晃六年。六年已经过去了。
苏成林心虚地瞥了一眼,看见他们顾总像是静止了片刻,其实和往常一样,没什么反应,脸上根本看不出情绪外露。
顾飒明垂眼,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像是刚才那只是随口一问——还有那么多动辄上亿的项目排着队,他分不出那么多精力去追究。
他阔步走出酒店,成了那副生人勿近的模样,一个眼神就能把苏成林年终奖全扣了。
司机已经等候在一边,将车门打开,顾飒明上车前吩咐道:“明天跟这边把合同签了,再办过户手续,要快。”
五天后,已经可以递交尚乐传媒要求的下一季度策划案的周叶这边如期接到甲方通知。
祁念和同部门另一组的组长在商务车停稳后下车,在接待人员的接待指引下,乘坐电梯,抵达了尚乐传媒,随后进了一处小型会议室。
只是公司被收购的消息早就不胫而走,弄得到处人心惶惶,工作氛围急转直下,都逮着领导不在的时候讨论、聊天。
祁念微微皱着眉,将提案报告调出来,提前放映了一遍。通通测试好后,他低头看了眼手机,距离约定时间不出半刻钟,可甲方对接的一个人影都没见着。
祁念双眼四顾,走到哪都还保留着喜欢观察的习惯。
会议室和外间的设计如出一辙,时尚前卫,海浪般的吊灯悬在头顶,靠工作区的那一面装的还是玻璃墙,就是入眼的情形让祁念不免疑惑这家公司的真实水平。
门开,一位工作人员走进来,略带歉意地朝他们说:“不好意思,我们几个部门经理还有总监都还在那边开会,可能要请你们稍等片刻,实在不好意思。”
祁念静静地站在原地看她,一旁的组长没好耐心,出声了,叫住便问:“刚刚你们员工在外面说什么不行了,是什么意思?”
“啊......”那位女员工一边被盯一边被问,尴尬地笑了笑,局促不已,“没有,她们是在聊别的,就工作上的事情,没有别的意思。”
等了大概半小时,同事早已在暴走的边缘,抱怨了一句又一句。
祁念与他不熟,缄默地坐在椅子上,又觉得聒噪吵耳,便倏地起身推开门,想到外面透透气。
“喂,看我前上司发的照片,我们韵姐的新闻直出图,真的不错。”
“挺好看的......我总觉得不至于像他们说的那么差,被收购还会裁员?不至于吧。”
“我也觉得。”
“喂喂喂!你看这张!群里说是即将走马上任的祁氏少董第一次露面,我的妈呀,这也太帅了!”
“我看看......操,真的,和韵姐好配。”
“滚,我看和我更配哈哈哈!”
俩人讨论得热火朝天,其中一个边忍笑边四处望了望,被突然出现在身后的人影吓了一跳,定睛看清来人是个不认识的小卒,还无语地甩了祁念一个白眼。
就在此时,靠得很近的大会议室的赤木大门骤然被推开,底下蹭过柔软的纯色地毯,没有一丝声响。
整个工作区都变得安静。
祁念转头看过去,开门的那人器宇不凡,目不斜视,一身西装革履,扶着门把侧身而立,只一秒,就在祁念要错开目光转向别处时,真正为首的人才出来。
顾飒明刚刚和前尚乐传媒的管理层开了个简短会议,会议一开头直奔主题,通知领导权和管理制度的变更事宜——说是下马威也不为过。之后除了他开口询问,没有一个人主动说话,会间气氛可想而知。
可顾飒明最擅长拿捏这种气氛,以无声压迫扼住人心,也最不在意弱者的无理叫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