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问题解决的关键不在于能不能重新拉到投资,关键在于祁文至究竟是什么意思?
多了这一环的操作,连向来不受什么制约与束缚的顾飒明自己也说不准这究竟是打压还是打磨,是为公事还是私事。
若只为公事则一切好说。
因为在祁家,在他们父子之间,最不常谈的就是私事。最怕谈的也是私事。
而前段时间祁文至让他回一趟主宅,他还没来得及去。
苏成林说:“总部两周后的股东会议,如果最后一次商议表决度假村要不要继续做,我们现在很被动......”
顾飒明撩起眼皮:“度假村不会被否决,董事长要否决的不是度假村的项目。”他抬手撑着太阳穴,好半天才继续:“先把眼前的事做好吧,赔偿金都送过去了么?”
“两位死者均有父母妻儿,每一户给了八十万,另外那位伤者也协商谈妥,是十五万。钱都是先由我们自己这边的财务划过去的。”
顾飒明默认,又问:“今天说的那个老人是怎么回事?”
苏成林眉头一直就没松开过:“是位独居老人,不愿意搬走,现在只剩他没有签字了。今天下午我们过去的时候,只说要等人回来。”
“有孩子有亲人么?”
“有一个儿子在外务工,已经联系上了,对方说打算动身,但并不确定多久能回来。”
顾飒明站起身,拿上搭在椅子上的西装外套往外走,他酒量说差是差,但喝也能喝,苏成林还是上去搭了把手:“我亲自去跟进这件事,至少这边你能放心,总不能度假村还没建,就落了个开发商比鬼子进村还凶狠的臭名。”
顾飒明闻言哼笑一声,拍他的肩膀,手上将衣服甩了甩,独自站稳,说:“不论如何,所有的应对方案都先做着,如果一定要分出个输赢,”他抬额看向苏成林,“只能赢,不能输。”
寻不到一点喝醉的痕迹,他口吻前所未有的严肃,而这话更是对他自己的说的,没有一丝回旋和迟疑的余地。
苏成林深吐了口气,回答:“是。”
祁念休了两天假,发现他哥哥真的很忙,忙到晚上打电话时听到的声音语速偏慢,醇厚带沙,好听却听不到多少,到最后两人都不说话了,祁念再叫哥哥时,听见的只有一点呼吸声。
像顾飒明很累地躺在他身边,拉着他不干别的,只单纯睡觉的时候。
于是祁念除了去和徐砾吃了顿饭,都是独自一人,他闲暇时间很少外出,吃饭以填饱肚子为唯一要求,但吃得比较快乐。
曾经祁念力求生活保持在一根平直光滑的水平线上,没有波动便最好,崩溃后需要立马生拉硬拽回来。不过距离这样的曾经也就短短一周而已,区别已经十分巨大。
现在他拥有可以实实在在握到手里的期待。
这天下班,祁念盯着电梯上方不断跳动减小的数字,想到明天他哥哥就会回来,心脏竟然也会有些亢奋地跳动。
而祁念在走出电梯经过大厅时,迎面被两位西装革履的中年男人拦住了去路。
“您好,请问是祁念先生吗?”对方倒是很有礼貌,保持在安全距离外询问。
祁念缓缓扫过两人的脸:“我是。”
“方便去旁边的咖啡厅聊一聊么,”说完像怕祁念误会,其中一人出示身份证明道,“我是您哥哥的私人律师。”
确认无误后,祁念同意了对方的提议,在咖啡厅的一处角落座位坐下。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边从公文包里拿出文件边解释来意。
“据我们所知,您目前持有祁氏集团百分之三的股份,是吗?”
祁念没有回答。
对方和蔼地笑了笑,表示无碍:“希望您能再给我五分钟时间,到时候您可以再选择要不要继续,以及如何决定。”
第七十九章 (上)
晚上,祁念从小区外的干洗店拿了衣服回来,将顾飒明留在他这儿的洗好了的风衣挂上衣架,伸手捋了捋领子,挂进衣柜里。关上柜门,就正对着中间那块明晃晃的全身镜,祁念蹙着眉头,脸上写满了不高兴,他失神站定片刻,转身去了阳台。
朴实无华的床单已经在阳台上飘了好几天,洗的时候把他累了个气喘吁吁,这会儿略带怨念地收下来更觉疲惫。
祁念终于整理好一切,躺在床上,又侧身去摸手机。
他轻易地从寥寥几个电话号码里找到了顾飒明的,但就盯着。
双眼被白光刺激得酸涩,边不自知地缓缓淌了几颗眼泪,边迷瞪得快要昏睡过去,祁念终于动了动手指,电话拨出的声响贴在脑袋旁,一下一下叩击着耳膜。
“喂,您好。”
通了,祁念还没来得及说话,听筒里传来的声音就让他的情绪瞬间回落,他问:“我哥呢?”
苏成林用的还是那套说辞:“......顾总正在开会,如果有急事的话我可以代为转达,或者会议马上有几分钟中场休息,您可以亲自......”
“不用了。”
祁念打断他,音量很低地说:“我没什么事,你转告他早点休息,今晚不用打过来了,我要睡了。”
“好的。”苏成林不卑不亢地回复。
电话被挂断,他放下顾飒明的私人手机,脑海里浮现那天在尚乐传媒看见的祁念,满头冷汗地走到亮着会议灯的办公室门口来回踱着步子。
祁氏集团作为一个庞大的家族企业,当年祁文至独掌大权时就持有集团将近90%的股权。而众所周知的是,自与何瑜离婚后,祁文至便有意提拔培养自己的儿子,甚至下放了大半的权力,顾飒明明面上看是刚刚升任,实则早已成了祁氏的第二大股东。
祁董事长想要退位的传闻在坊间流传已久。
不过苏成林最清楚,他们顾总纵使野心勃勃,也深谙在其位谋其事,最主要的精力依旧放在了文化产业上。
顾飒明在自己全权负责的领域“只手遮天”,势如破竹,但这两年的股东大会也好,董事会也好,他扮演的一直都是个好儿子,是最合格的父亲的影子和拥趸。
拿顾飒明姓氏做文章的大有人在,却掀不起什么风浪。
只是今时不同往日,祁董事长的举动变得让人难以捉摸,苏成林细数近来的事情,唯一的变故就是祁念的出现。
若董事长借着度假村的由头明里提拔,暗处敲打,他们的处境会很危险。
甚至,往坏了想——祁文至如果不是要否决度假村的项目,那就是要借着否决度假村的项目来否决前去收拾烂摊子的负责人。
依照公司章程,股东会议上作出的决议,应有五分之四以上的股东表决才予以通过,而之前一直默认在祁文至那儿的祁念手上的百分之三,竟然在此时变得举足轻重。
苏成林选择让自己铤而走险。
恰如预料,说服当弟弟的将那百分之三的股份转让确实可行。
祁念比一般人镇定,机警,不露声色,他再三确定律师的身份,却在确定之后答应得出乎意料的爽快,连价钱都可以不谈。
“小祁,东西准备好了么,准备出发了。”周叶从办公室里出来,一边叫祁念,一边和身边跟上来的李亚说着相关事宜。
尚乐传媒今天有个大会。他们把新一季度的运营规划看得很重,要就目前所展开的进程做一个总结梳理,让各部门都通通气,好让后续跟上节奏。
祁念把最终定稿拷好,带上资料,跟着他们一起上了商务车。
再次来到尚乐传媒,经过一片办公区域时都是“滴滴答答”敲键盘和按鼠标的声音,氛围与印象中迥然不同。祁念自然知道现在他所服务的甲方公司的大老板换了人,换成了他哥哥。
否则也不会就那样,在此刻他踩着走过的这块地毯上,称得上惊心动魄地重逢相遇。
时间还没到,会议室内稀稀疏疏,主要座位基本都是空的,祁念坐在长圆桌靠后的偏僻位置,低垂着眼睛发呆,手指擦过赤木色的桌面,触感微凉。
“小祁,”周叶注意到他,温声说,“别紧张,指不定不需要我们出来做解释。”
祁念并不紧张,也许只是受心情影响,看起来不怎么精神。
旁边李亚见了玩笑道:“这有什么好紧张的,还是经验太少的缘故。”
临近会议开始,陆陆续续有人进来,有人准备会议现场,有人走来走去,铺满的柔软的地毯阻绝掉了不少噪音,显得空间里忙碌而安静。
忽然门口脚步声增多,隐隐约约反复听见一个称呼,祁念扭头看过去,过滤掉其他人,视线里空旷两秒,然后他看见了顾飒明。
他哥哥已经回云城了。
因为大门侧开的原因,一行人是正面朝向他走进来的。
“顾总,会议马上就开始。”原本跟在身后的尚乐传媒的总经理上前,请顾飒明往里面的主位坐。他今早临时接到通知说顾总会来参加会议,压力陡然千金重,已经诚惶诚恐了一早上了。
顾飒明点了头,但却放缓步伐,径直往前走,在会议室后方停下。
那边几个职位较低的员工不知发生了什么,怀疑人生般地站起来,只知道微微欠身,嗫喏喊一声“顾总”。
祁念眼睛没有移开过,看起来面不改色,湖面下却在荡漾涌动。而李亚比他反应快多了,有样学样地殷勤地出声,不想像上次一样错过了表现机会,居然被祁念捡了便宜。
“这是我们的合作公司的代表,下一季度的策划内容基本都敲定了。”总经理解释道。
“嗯。”顾飒明眼里带着不易察觉的玩味,正大光明,目不转睛地看着祁念。
祁念终于扛不住,起身,礼貌地称呼:“顾总。”
顾飒明喉结微动,没有打算让他心心念念得紧的、只想藏起来的宝贝成为众人焦点,他朝祁念笑了一下,落在他人眼里则是对这一片的人打招呼,总经理暗地舒了口气——看来今天至少这位突击检查的大老板心情很好。
顾飒明转身走向最前方最中间的座位。
会议流程有条不紊地进行,各个部门的负责人依次汇报,该讨论的时候讨论,该提意见的时候提意见,新来的这位总经理和尚乐高层相处看来愉快,顾飒明一直也不怎么发话,气氛比上一次好许多。
果真,祁念他们做出来的方案并不需要由他们亲自讲解,而是由尚乐传媒的对接部门发言。
祁念发觉了,不去看他哥哥就不会卡着嗓子般紧张,便混沌地挨到了这一时刻。他抬头看向自己这边的投影仪,前面大部分的汇报都很好,对方显然透彻地理解了内容,专业性的地方都讲得通俗易懂。
然而听着听着,祁念先是疑惑了一小会儿,专注地抬头盯着PPT上的数字,紧接着眉头紧蹙。旁边的周叶也看出来了,俩人几乎同时转头,对视了一眼。
预算报价是错的。
从开始的小纰漏,集中到最后汇总的时候,就是非常显眼而低级的错误,正因为如此,才让人不敢相信真的是错的。
“等,”前头有人叫停,“等一下等一下。”
汇报的人还没讲到最后,估计心里也咯噔,握着翻页笔的手抖了抖,戛然噤声。
“如果一个这样的项目只需要投你这个上面写的那么点钱,照这么个算法,可能投放以后每天都是笑醒的啊。”
话讲得幽默,偏偏在这样的场合,根本叫人笑不出来。
当着最顶头的上司的面,谁也不敢糊弄。
那位领导继续问:“谁做的?”
汇报人觉得自己倒了大霉,想着等会找人算账,却不敢在现下说话。
恒温在舒适温度的会议室内氛围变得有些僵,可左右煎熬不到大部分不相关的人身上。
周叶面容严肃地看向李亚,用眼神示意,而李亚慌了神,这个部分是他做的。他紧咬着牙,迟迟不动。
“对不起,”祁念站起来时带动沉重的椅子在地毯上后移,“这个PPT的内容是由我负责和把关的。”
他只在途中的一瞬间瞥了一眼顾飒明,迅速移开,才能勉力维持平静,语速很慢地说:“预算这里的错误我们会立即进行修改,重新做过。对于出了这样的低级错误,我非常抱歉,”他悄然深吸了口气,背绷得笔直,目光却偏低,“在以后的工作中一定会更加严谨。”
许是祁念的态度端正,之后尚乐的那位领导并未继续追究,只说跳过这部分继续。
直到会议结束,祁念都没有抬过头,等人差不多走光了,沉默地收拾东西,沉默地站在原地,望着脚尖。
周叶拉好文件袋,见了低声对他说:“没关系的,不是你的错。”她转头狠狠怒视李亚,李亚倒是先苦着一张脸,眼神闪躲,不知是愧疚多一点还是庆幸多一点。
祁念推开会议室的大门,走出去,顾飒明应该是最先那拨出去的,也不知道是还在这里,还是已经走了。
他摁下按钮,率先进了电梯,翻江倒海一阵,抵达一层,大脑空白地踏在大理石的平地上。
周总监还有事与人对接,他便打算去大楼门口等着,谁知刚抬头,迎面看见的也只能被他看见的就是那道挺阔的身影。
顾飒明似乎已经等了他很久,一步步朝他走来,又等了半天才说:“再这么站下去,我就亲你了。”他微微弯下腰,低语,像是说多么稀松平常的话:“不一会儿所有人都会知道,刚刚在大会上站出来认错的人,是他们上司的弟弟,还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