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娘赶紧阻道,“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旷意自由、行云流水,便叫楚行云吧,若再生个女娃,就叫楚秀云,如此定了,可不许你这癫子乱改!”
“好好好,我娘子文采过人,都依你都依你,只是啊,为父思女心切,等也不及,择日不如撞日,娘子今天就和我一起造小秀云,好不好呀?”
“哬!你都是做爹的人了,羞也不羞!行云才这么点大,便是过个三年五载再……唔!”
谢流水不好意思地把书合上了。
他往后翻了翻,楚娘果然又怀上了,可他们终究没等到小秀云降生,村里发了瘟疫,楚爹楚娘双双去了,临终前,求了位举家逃难的老实人,将楚行云连着倾家的银子,一齐托给十里山外的弟弟。
手足之断,悲痛难忍,因此弟弟一家,更是无微不至地照料小婴儿,以告慰兄长。照理,楚行云该喊他们叔父叔母,但为了视如己出,便教他也喊爹娘。
大人总以为小孩什么也不懂,其实就算是几个月大的娃娃,也是有了心眼的。俗话说,会哭的孩子有奶吃,楚婴儿似乎隐隐知道自己非是亲生,因而就特别能哭,以此来博取更多的关爱。
凡是楚天哭,他就更大声地哭,盖掉楚天的声音,让爹娘先来关照自己。一看楚天有东西玩,他就啜泣起来,像小动物的呜咽,好似受了天大的委屈,看得爹娘忙把楚天手里的玩具拿来给他。
“呜”地一下要吃奶,“嘤”地一下要玩耍,“哇”地一下尿裤子了,要陪要哄要抱抱,直让叔母叔父连着七大姑八大姨围着他团团转,待你累得心焦体疲,看这小婴儿就讨厌时,他却冲你甜甜一笑,叫你心也化了,死了也甘心。
就这么养到三岁,楚行云已是家宠了,年幼的他同现时大相径庭,伶俐可爱又霸道。出门在外,遇着些亲朋好友,老远就“阿婆好!阿公好!咦?大伯你今天去哪呀?婶婶你要去赶集吗?”,丝毫不怕生,云雀似地爱说话。
相比之下,楚天就沉闷多了,又压根弄不清辈分名称,只有父亲令他叫甚么姑婆、姑爷,才鹦鹉学舌地念出来。故而有什么好吃好玩的,村里人都爱送给楚行云,小行云便从中拣出自己不爱的,送去给楚天,直把楚天这个做哥哥的感动坏了。
夜里睡一张床,楚行云手脚摊开,大字状占了天下,楚天便缩着身子,把地盘都让给他,如此还不够,楚行云睡梦中还要小脚一踢,叫他滚到边疆去。楚天怕弟弟睡得不舒服,便主动去跟父亲挤着睡,让楚弟弟独占一床。
等楚行云长到五六岁,更不得了,家中掌上宝,村里孩子王,天上地下唯我独尊。领着一帮小屁孩,上树掏蛋、下河摸鱼,打鸟抓猫捕兔子,满山遍野,脱缰野马般肆虐地疯。
看得谢流水直怀疑楚行云是长到一半被人狸猫换太子了,不然这书里撒欢的野孩子怎么长成如今这死不理人的鸟样子。倒是他哥楚天,有点楚行云现在高冷的闷罐头味。
有时楚野云带着楚闷天闯了祸,回家免不了一顿胖揍。好在叔母叔父都是刀子嘴豆腐心、吃软不吃硬,于是楚行云骨子里他生父的那点狡灵气便发挥了作用,无师自通地使出三大法宝:第一绝不顶嘴,第二说跪就跪,第三拼命求饶。
只见叔母站在那,藤条还没举起来,楚六岁已哭成个泪人,小手手轻轻拉住叔母的衣角,奶声奶气地求她:“阿云错了,阿云再也不敢了,娘可不可以不要打我呀,阿云怕疼,好疼,娘,娘───娘───”
喊娘的小奶音拖了个十足,直听得叔母铁硬的心软成一汪蚌肉,藤条左一下、右一下,一下也没打到楚行云身上去,只抽得地板啪啪响。
实在犯了大事,绕不过,便象征似地抽上一下,楚行云哀哀地叫一声,断了翅的小鸟般,看得叔母难受极了,打在孩子身上,痛在父母心里,像一鞭子抽上了蚌肉,疼得整颗心都皱缩起来,赶忙扔了藤条扶小行云去吃饭,又见他跪得红红的小膝盖,满脑子更是转起了“知错就改善莫大焉”、“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反自省是否待这孩子太苛刻。
楚天就截然不同了,他骨子里流的是他爹娘吃软不服软的血,又常受他父亲“流血不流泪”、“威武不能屈”的思想“毒害”,更是倔犟。
父母斥骂,他脊梁铁硬对皇天;父母叫跪,他男儿膝下有黄金;父母要打,他粉身碎骨浑不怕。更兼有三大法宝:第一:“我没有错!”,第二:“有种就打死我!”,第三:“对,我就是翅膀硬了!”
每每听得楚行云心里直摇头:老哥,送命句啊送命句。听得叔母满脑子转的都是““棍棒底下出孝子,黄荆条下出好人”,更坚定了孩子熊就该往死里打,抡起藤条呼哧呼哧,甩出阵阵风来。不似楚行云那雷声大雨点小,楚天这身上青一块紫一块,块块货真价实。
可纵你大丈夫有泪不轻弹,枪林弹雨靠硬扛,别人偏认会哭的孩子有奶吃。左邻右舍只听见楚行云哭,怪可怜见的,东一家分点糖,西一家送些糕,来逗他欢心。
楚行云分一小块安慰他老哥,反又成了桩感人肺腑的好弟弟事迹,雪中送炭,患难见真情,往后,楚行云要进一尺,楚天倒退三丈让给他。
第十五回 一叶熊5
楚家除了这对天云兄弟,还有个女儿,名唤楚燕。可惜又承了她亲哥楚天的闷性子,是个静娃娃,从不嗲声娇哭,行使行使做女儿、做妹妹的特权。
就拿喊父母一事来说,楚天没天大的事是不叫爹娘的,楚燕也就普普通通唤声“爹、娘”罢了,一家子,独楚行云会撒娇耍泼:“爹爹───娘───”地喊,幼嫩的小奶音拖了个老长,小短腿还三步并两步地冲进怀里来,要亲要抱要举高高。
为人父母,哪里招架得住,丢盔弃甲,举手投降,从此不是亲生反胜亲生。更可恶的是这小东西会持之以恒地撒闹,一旦瞧上了什么东西,便能心无旁骛地要,百折不挠地要,纵你拿金山银山来哄也不顶用,誓死要弄到手。
他三岁时跟叔父去赶集,傍晚归程,莫名看中一红边拨浪鼓,从此每天傍晚,就坐在门槛怅然若失兼哭哭啼啼半个时辰,次日清晨又早早蹦起来跑去找他叔父:
“爹爹,阿云去跟你做农活好不好?我会乖乖的不给你添乱!”
叔父半睁着只眼瞧他,知道这小家伙打的什么算盘,不过想博个表现好,下次要买那鼓。小孩儿都是今天要这个明天要那的,可不能惯坏了,他倒要看看这小东西能闹几天,便真带去田里干活,面朝黄土背朝天,想楚娃娃大抵会知难而退。
不料小行云真就每日如此,清晨咬牙起来干活,傍晚咬着手指哭,这么闹了不到七天,楚叔母已心疼死了,受不住,赶紧托人把那红边拨浪鼓给买回来。
楚行云如愿得偿,喜笑颜开。可这东西在他手里把玩不到三天,就丢开了去,大庇一屋灰尘俱欢颜。好似这世间的乐趣就全在那求而不得、辗转反复里,真弄到手,不过一面左右摇摆的鼓,索然无味。
为此,叔母叔父没少教育他要惜物,但到底也没学会,反将“有花开时直须折”学了个透彻,不能直接折的,那便千方百计要得到。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更兼他生得可爱,总讨人欢喜,故而十之八九都是得手的。
许是成功多了,暗暗觉得这世间没什么是他楚行云得不到的,渐渐就爱犯贱了。摆在手边的松子糖、桂花糖,从来不看一眼,就盯着高高的衣柜、碗橱,总觉得那里藏着更好更甜的糖。费尽心思,终有一日让他爬了上来,但还差一截,要伸手才够得着。
这高处的柜顶,多少时日不曾擦洗,早让脏字一统天下,更糟的是,不知猴年马月遗了一小袋白糖,生出无数蚂蚁,楚行云小手一摸,便爬满了手心手背,收手一看,吓得一个不稳,径直就从橱柜上摔下去,跌在地上哭。惊得叔母从内房里冲出来,一边拿茶油给他搽后脑勺肿的包,一边狠骂他傻,最后喂了他一嘴糖。
可楚行云这陋习终于也没改掉,易得之物不屑一顾,须是要费一番功夫的玩意儿才引得起他注意。所幸万事皆有两面性,楚行云这劣根性倒逼得他有了一身好本事,村里论爬树,也就猫能和他一较高下。
好在叔母叔父都是识大体之人,虽时时宽容,但绝不纵容。除了有些狡顽,楚行云倒也没长歪,谁怜他爱他,他还懂得把这份爱掰开来,匀给妹妹楚燕。
家里若有一块红烧肉,楚天必然让给楚行云,楚行云则把那块红烧肉偷偷藏进妹妹碗里,他最爱看吃饭时,妹妹扒拉着白饭,忽而咬到块红烧肉,红扑扑的小脸蛋噗嗤一下笑起来的模样,做哥哥的快乐,登时就从心里满得溢出来。
因为家里添了女儿,楚娘便做出数个毛绒仔来陪她,不幸的是,楚燕虽看着文静,但骨子里对布偶之类毫无兴趣,倒爱摆弄哥哥的弹弓、父亲的竹箭。
楚行云则跟她反着来,在外边,野孩子中称王称霸,回了家,撒娇可爱一样不落。见了毛茸茸的东西,总想抓进怀里来抱一抱。故而那一堆玩偶,全充作三宫六院,摆了个满床。待入夜,便皇帝翻牌子似地,今个儿一头长毛兔明个儿一只小白猫,甜滋滋地搂着睡。
其中,一叶熊最是宠冠六宫,圆而黑溜的眼,顺而柔茸的毛,短手短脚小耳朵,整一笨拙小呆熊,脖子上却挂了一点清新秀绿的叶。楚娘针法极细,绣得连叶脉也可见,知楚行云最爱把小脑袋埋进熊身里睡,一团团棉花不要钱似的塞了个鼓囊囊,又晾了些干花,细细地择进去。
每到就寝时,楚行云一个五米冲刺,蹦上床沿,跃得老高,再一个泰山压顶,扑在一叶熊上,软软熊身抱满怀,淡淡花香细细萦,带着阳光和妈妈的味道。
楚娘见他如此爱不释手,趁他生日,便又做了只小叶熊。凡小者可爱更甚,楚行云宝贝得紧,动不动拉到角落去同它说话,小行云滔滔不绝,小叶熊呆呆回望,从此熊在人在,比翼双`飞。他还夸张地弄了条绳串着,系在腰间,大摇大摆地跑出去玩。
谢流水越看越得趣,连读数本,眼凑得愈来愈近,忽然一脑袋栽进书里,身子也跟着吸进来——
再回神,已是落在一条小道上,不及腿高的楚行云,腰间甩动着一叶熊,一蹦一跳,朝他跑来,怔神间,又已穿体而过,跑远了。谢流水恍惚间,不知是我梦为云,亦或云梦为我?只得跟着小行云走。
路的尽头,三个小屁孩正等着,见他来了,欢呼雀跃。楚行云上能爬树掏鸟蛋,下能入河捉鱼虾,每每乘兴而去,满载而归,故而大家都爱跟他玩。
世道有言:本领有多大,尊严垒多高。甭管年岁几何,想叫楚行云带着玩,都敬他声“楚哥”。好在这仨是真的性子好,能耐不差,也愿惯着楚行云,一口一个楚哥,叫得别提有多欢实。
楚行云面上端着副风轻云淡,其实心里对这一声声“哥”受用得很,故意走得快些,溜到前边去,叫谁也瞧不见,嘴角趁机偷偷翘起来。此时,后边一人唤他:“楚哥,你腰上挂的什么玩意儿?”
楚行云一回头,面部神情,就似欢腾的沸水骤降至冰点,凝成一汪淡泊,回道:“布偶熊。”
“哇,楚哥你几岁啦?
“七岁,怎──样───”
“哈哈哈哈跟我妹似的,布娃娃不离手,女孩子家家的玩意儿,楚哥你天天挂着脸不会红吗?”
“嘿嘿嘿,你咋说话呢,挂不挂这玩意儿,是挑人的。比如你挂着,那叫惺惺作态、娘们兮兮,我们楚哥挂着,这叫心有猛虎、细嗅蔷薇。”
另一个帮腔道:“没错,英雄阳刚外,内里柔情在。你不懂了吧?”
“你懂你懂,好厉害噢,你俩一唱一和去吧,我找我楚哥玩。”说着就跑上来,“楚哥,借我看看这熊,你娘做的?”
楚行云“嗯”一声,看他摸了几把,又要下手去捏,一把拍掉他爪子:“不许捏。”
另两个窜上来笑他:“被楚哥嫌弃了吧?”说着,也要来摆弄小行云的小叶熊,楚行云没好气道:“滚滚滚,都不许动我的楚叶熊,还不快走,等天黑就没法玩了。”
“哇,它还跟你姓啊,你儿子?”
小行云一噘嘴:“就我儿砸,怎么样!”
“噢───你跟谁生的?秀莲?”
“哎哟喂!楚哥你都跟秀莲有儿砸啦!看不出来看不出来,什么时候有的?”
秀莲是同龄里最好看的女孩,大抵因着两人相貌出挑,便拉来配成一对,供大家嬉闹起哄。此时,楚行云脑筋卡住了,没转过弯,好死不死秀莲偏偏和女伴路过,他们仨一齐起哄云莲夫妻出入成双,当即举起一叶熊,高喊:“秀莲───楚行云说这是你们生的儿子,叫楚叶熊!你看───”
秀莲娇俏的小脸一怒,嗔骂道:“不知廉耻!有病───”
小行云终于反应过来,淡泊脸崩了,一把夺过熊,高声辩解:“我没说过!你们仨胡编乱造讨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