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峙(下)
飞机有些延误,原本该是早上抵达,但最后落地时却已晚霞四合。手机忘了充电,早就自动关机了。沈放按了按太阳穴,觉得眼皮越发沉重。小米已经在沈扬的怀里睡着了,陆漫看着他昏昏欲睡的模样,有些担忧:“小放,你的烧才刚退,要不跟我们回家住一夜吧,明早再回学校报到。”身上还是无力,沈放摇了摇头,婉拒的话还没说出口,陆漫却惊呼了一声:“二叔?”二叔……堂嫂的二叔是谁来着。沈放回头看见那道稳步走来的身影。哦,是他爸。“辛苦了,我来接你们回去。”沈嘉祯父子关系僵硬全家上下都知道,今年沈放甚至连年都没过完就走了,很不给他爸脸面。虽说当时有老爷子的暗示,但到底还是自己帮沈放开的口,二叔事先压根不知道。陆漫有些尴尬,不知该说些什么,还是沈扬抱着小米向前走了一步:“二叔,小放回来之前重感冒,烧刚退不久,累不得。”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沈嘉祯皱了皱眉,倒不是因为这几人的态度——他看着沈放垂目养神的疲倦表情,叹了口气:“我又不会吃了他。”加上他和司机,今天一共开了两辆车过来。沈放倒是乖觉,和堂哥堂嫂道完别,直接拉开后车门,上了没有司机的那辆深灰奥迪。陆漫还有些忧虑,但被沈扬拉住了:“那我们先回去了,多谢二叔,您和小放都早点休息。”沈嘉祯“嗯”了一声,目视着一家三口被司机送走,也扯了扯袖口,回到无人的驾驶座上。沈放似乎已在后座睡着了。他调了调后视镜,凝视着儿子安静的睡颜,良久,把镜子又挪了回去。奥迪最终停在了自己家的车库里,也不知沈放是睡得太浅还是压根没睡着,到了地方就撑着身子坐起来,按着眼眶试图祛除倦意。“有什么话要说?就在这说吧。”沈嘉祯似乎被他噎了噎,眉头紧皱,半天才开口:“先上楼回家吧。”沈放闭着眼睛,向后靠在了车座上。“不必了,我不想再看见她。”他语气很淡,听不出怨怼,更无那日的愤怒,但却听得沈嘉祯心头发苦,干涩道:“不会的,那件衣服是误会。她只去过最早那一次,为了取……”“你要说的就是这个吗?”沈放睁开眼打断了他:“没有别的话我就回去了,明天还要上学。”“那个人,”沈嘉祯终于开口,“那个人以后不会再来找你了,他永远也回不了燕城了。”比起沈放,沈嘉祯似乎更恨徐良寅一些,连名字都不愿说出口。沈放“哦”了一声,不知为何,感觉竟好像在听别人的事。他靠着车窗,看向无人的地下车库:“我要感谢你吗?”沈嘉祯闭了闭眼睛,语气冷了下来:“不必,你是我儿子,无论如何我也不会让人伤害你。”看样子还是要感谢。沈放点了点头:“多谢。”一个冬天未见,沈放对父亲的满腔怨愤似乎已被南半球的海风吹散消磨于礁石之中,空余下平淡与冷漠,只杀伤力却有增无减。沈嘉祯不忍再看他,目光移向车外,硬扯着冷静的语气。“你在学校认识了一个男孩?”原来这才是他今天要说的内容。沈放嘴边不自觉带了一丝讥讽:“我的同学不是女的就是男的,我倒不清楚你在说谁。”沈嘉祯:“你知道。”沈放:“所以呢?让我离他远点?”一车之内,父子俩一前一后注视着相反的方向,眼底却是同一片寂寥。沈嘉祯软了语气:“我不是阻止你交朋友,但多好的朋友也该适当保持距离。之前那件事虽然压得很好,但他们只是不敢说,不是不知道,若你再和……”“晚了。”沈放转过头来,在后视镜里对上父亲的目光。“我已经喜欢上他了。”不是他喜欢我,是我喜欢他。沈嘉祯猛地转过头来,眼神里满是荒唐:“你胡说什么?”沈放看着他,竟渐渐笑了出来:“荒唐吗?我那天看见那女人出现在家里,也觉得荒唐。”沈嘉祯深吸了一口气,闭上眼睛:“如果是为了报复我,你大可不必……”“你想多了。”沈放的语气又淡了下来。身体还没好全,浑身仍是疲惫酸痛,他勉力撑着自己不在沈嘉祯面前泄劲,忽然就想起去年夏天,季玩暄是怎么在胳膊骨裂的情况下还笑眯眯勒索他冰淇淋的。回忆里的温情是止痛药,几乎每一张脸都属于同一个爱笑的人,撑着他在车内的一盏孤灯下清理掉心底的玻璃碎屑,涂抹酒精,一层一层缠上绷带。他漫不经心的,又好似全然深情:“我喜欢他,与谁都无关。你要是动他,别怪我发疯。”他顿了顿,笑出来补充:“就像我妈妈一样。”城西的一处公寓,沈放刚刚披着沉重的夜色回到租住的家中。屋里灯没有开,他一路踩着黑暗走到洗手间,打开水龙头向脸上泼了一捧凉水。额头有些烫,头也昏沉,大约是又发烧了。沈放撑着走出洗手间,把断电的手机接好数据线。屏幕重新亮起的时候他看见了季玩暄的消息,出了一会儿神才给对方报了平安。季玩暄没有回话,大约是在忙。沈放开始在柜子里翻找体温计。身上乏得很,又困,他索性坐在地上靠着矮柜,昏昏沉沉了不知多久才取出体温计辨认刻度。幸而只是低烧,裹着被子睡一觉大约就能好。他揉着眼睛站起来,有些庆幸自己刚才摔车门前还保有一份理智,让沈嘉祯把自己懒得拿的行李找人送过来。要是他自己拖着箱子,估计走不到楼下就该烦得扔掉。……不能扔,里面还放着给季玩暄的蜂蜜。很甜,是他去庄园里和小米一起动手做的。寂静之中,手机铃声的分贝打断了他乱七八糟的思索,沈放恍惚地抬起头,仿佛在屏幕上看见了回忆里的那张笑脸。“怕被老师发现,今天不打电话啦。回家好好休息,两周以后我就回来!”季玩暄聊天很喜欢用标点符号而非空格代替,从前没有注意过,但原来逗号句号和感叹号是这么好的发明,可以让你隔着冷冰冰的屏幕,也能感知到一个人的勃勃生气。不过还是好想听见他的声音。听他笑着叫他“沈放”,“放哥”,“小同学”,随便说些什么都好。身上还是疼,也没有力气,大约如此令他心也软得一塌糊涂。沈放握着手机,比沈小米还乖巧安静,小心翼翼地给这条新消息加了收藏。冬日已逝,取代落雪的是一场绵绵无声的夜来春雨。季玩暄早早洗漱睡下,甚至没有来得及与较晚回来的两个室友打声招呼。第二天一早,他的闹钟还没有响,房门就被敲响了。早已起床刷起题目的男生站起来开门,叫了一声“老师好”。季玩暄迷瞪着眼睁开一条缝,看见一个男老师走进来,在他床边空着的姓名栏里塞了什么东西。然后转过身,又在他对面的空床上做起了相同的事。靳一方估计刚从外面晨练回来,穿着运动服。笑眯眯地和老师打招呼时,还记得为没起床的室友压低声音。季玩暄还在昏昏欲睡,另外两个男生一言不发,看着一向不苟言笑的老师对靳一方态度颇好地点了点头。没过多久,他们就收拾东西从宿舍离开了。季玩暄刚刚压掉闹铃从床上爬下来,靳一方对他吐舌头。“看来咱俩成眼中钉了,昨天那难度,程园估计够呛留下来。我昨晚收拾行李的时候他们还对我冷嘲热讽,说有没有必要还不清楚不用这么心急,让我学学你连行李箱也不拉开。”他说的话总是压着许多信息量,话里还藏着话,要是当了老师肯定是出题的好手。季玩暄早上起床原本就迷糊,被他一念叨越发头疼,连忙去洗漱穿衣,恨不得也化身试卷被俩室友揣走。昨天老师们熬夜阅卷,赶着上课前算出了成绩排名,一百名进八十,跟明星选秀似的。淘汰的选手一大早就可以赶飞机回家,尽最大可能不耽误正常上课。季玩暄在燕城天天被放养,一时间有些受不住这快节奏,只能每天硬着头皮抬头看题低头做笔记,痛苦程度与熬寒假结束相比简直成指数倍数增长。这样的考试还会再经历三次,最后产生一个特等奖,三个一等奖,五个二等奖。剩下的不能想了,老张给他的最低目标是二等奖,再低回去真的会被谋杀。上次考试他考了六十四名,不太高,继续保持的话下一步就会被淘汰。但卷子发下来的时候,他错的都是些选择和基础运算,最后两道几乎没人答对的大题,季玩暄只因为少写了个负号被扣了两分。靳一方考了十几名,很不错的成绩,同时非常关心同学,一定要帮季玩暄讲讲他的错题,共同进步。季玩暄拗不过他,破罐破摔把卷子递过去,靳一方只看了几眼,从此以后再也没有说过类似的话。日子就这样不怎么样地往前走,季玩暄用草稿本做了个粗陋的倒计时,每天早上撕一页。撕到最后一页的时候,他们就要去参加最后一场考试,宿舍里也只剩下了他和靳一方两个人。季玩暄前一晚就收拾好了行李,考完试提上就可以去机场。靳一方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加油”。即将回家的喜悦压过一切,季玩暄也露出两周以来最真心的一个笑容,对他说了一句“你也是”。考试内容很难,出乎意料的难,季玩暄在最后一段时间已经保持在了前五名,仍然拿不准自己取得了怎样的成绩。不过总算结束了这场煎熬,他去办公室领回了手机,第一件事就是开机叫了辆滴滴。信息几乎爆炸,密密麻麻堆满了各路祝福与询问,季玩暄给季凝季元和老张挨着打了个电话,低着头一条一条回复消息,忙到飞机即将起飞才勉强消停下来。手机滑到飞行模式,他最后一条回复的是沈放的消息。“落地报声平安。”“订单预定成功!”行李箱托运了,手边能解闷的只有手机与他带去宿舍后从来没看过的一本小说——之前他倒是想看看换下心情,但被靳一方先借过去了。飞机起飞,小桌板可以落下来了。季玩暄从随身小包里翻出这本书的时候吓了一跳——书里夹着一封很厚的信封,哪来的?靳一方夹的?他还真跟自己结出些患难情谊了?季玩暄有些好笑地打开没有封口的信封,从里面倒出一摞折叠起来后变得相当厚的A4打印纸。舷窗外的天空蓝得无边无际,云朵铺开,甜蜜得像一场梦境。他很久没有翻页的动作。机上的小电视正在播放方言版猫和老鼠,坐他旁边的小姑娘看得很认真,一直在咯咯笑。纸上的第一行字便是黑体加粗。沈放,他有病。
有病(上)
季玩暄回来的日子是个周六,季凝在家里做饭,杨又庭亲自过来接他。本来季元也要来的,但他磨磨蹭蹭像个爷,好不容易跟季凝提了一嘴,却听说杨又庭早已说了去接机,于是他立刻闭嘴,毅然决然将外甥抛弃。作为补偿,他甩给了季玩暄600块钱红包,保证他在杨律师爆胎时有钱打车回家。季元做什么事都有章法布局,唯独在对待杨律师这件事上,他永远幼稚得像个小学鸡,也是不容易。季玩暄握着手机从出口出来,几乎没怎么费力就在人群中找到了杨又庭颀长清俊的身影。“叔,等得久了吗?”杨又庭接过他的箱子,抬手按了按男生的脑袋:“没等多久。好久没见你,都瘦了。”季玩暄做了个鬼脸:“去魔鬼训练营脱胎换骨俩礼拜,不瘦成骷髅回来已经算我能吃了。”杨又庭摇头笑他夸张:“考都考完了,不想那么多了,你妈妈一大早就出去买菜,估计已经做了一桌子大餐了。”季玩暄跟着他往外走:“聂大爷他们回来了吗?”“回来了,你邻居姐姐在家洗枇杷呢,说要迎接功臣。”怎么那么夸张。季玩暄咧嘴笑:“案子怎么样了?今天都有空来管我。”杨又庭无奈地回头看了他一眼:“我也不是一天二十四小时全要工作,是人总要有假期吧。”季玩暄还在笑:“霖霖最近学习好像不错啊,我有看初中的大榜,他成绩挺好。”杨又庭打开后备箱,把他的小箱子放进去:“是还不错,我一直没时间,他妈妈管着他,他也挺自律。”季玩暄:“我弟快上初中了,还和小姑娘网恋着呢,头疼。霖霖没早恋吧,我想拿他为榜样教育教育我弟。”杨又庭笑着拍他上车:“怎么不拿你自己当榜样?”律师可真难套话。季玩暄系好安全带,转头对他呲牙:“当然不行了,我妈没和您说?我正在早恋边缘徘徊呢。”杨又庭吃惊地看了他一眼:“你有喜欢的人了?”季玩暄:“怎么那么惊讶,这不很正常吗。”杨又庭发动车子,表情恢复如常:“你之前像个……该怎么说,中央空调?你妈妈一直很担心你长成渣男。”季玩暄:“……您快开车,小心看路。”杨又庭忍不住笑,余光扫了他一眼:“是什么样的女孩?”再寻常不过的一句问话,来自最亲近长辈的关心,若是搁在从前,他会有堆不完的溢美之词来糊弄人。或者只是单纯说说沈放的诸多优点也很好,季玩暄相信大家都会很喜欢他。但也许是在飞机上看到的那一行字太过刺目,刺得他心里发苦,又酸又疼。“叔,不是女孩子。”“嗯?”两边的路肩在高速下划成白色的光带,季玩暄目光注视远方,语气出奇的平和。“不是女孩子,我喜欢的人,是个很好的男孩子。”车内陷入沉寂。季玩暄一时之气把自己的秘密抖了个干净,可也不知报复在了谁的身上。刚说出口他就后悔了,但却也不敢再说话,更不愿意扯着嬉笑说自己在开玩笑,只能转过头,无声地看向窗外。“臭小子。”杨又庭不轻不重地骂了他一句:“知道会吓到人还突然说出来,我开的要不是自动挡,我们已经撞到分车带上了。”季玩暄瘪着嘴,也有点委屈:“我看您开车挺平稳的,一点儿没被我吓着。”“吓着就晚了。”杨又庭瞥了他一眼:“你妈妈知道吗?”季玩暄摇了摇头,陷在副驾驶座位里:“不知道,您别告诉她。”“那干嘛告诉我?”季玩暄捏着安全带重新看向窗外,声音闷闷的:“我憋得难受,劳您当个树洞。”杨又庭“哦”了一声:“你怎么知道我选修过心理学?“季玩暄有点走神:“啊?”杨又庭:“不过期末没及格,不知道能不能帮你纾解。”季玩暄笑了出来:“谢谢您。”杨又庭学法出身,从来没从年级第一掉下来过,怎么可能不及格,逗他罢了。看他笑,似乎是逗好了,但也可能是藏好了。杨又庭想了想,问道:“要聊聊吗?”季玩暄摇了摇头:“这会儿不聊了,感觉好多了,有问题再和您聊。”杨又庭:“今天之后,你得和我秘书预约。”季玩暄叹了口气:“那我现在就咨询您一件事。”杨又庭:“嗯。”那封垃圾还在书包里,就扔在后座。季玩暄从后视镜里扫了一眼,缓缓开口:“若是有人……”若是有人匿名寄造谣中伤的信件给我,我该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