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刀鱼和刀鱼(上)
未能免俗的,这一段美丽的旅行最后结束在了土特产店里。距离高铁发车时间还有一段空闲,他们返程没有像来时那样,为了体验生活特意买火车票。这一次全程高铁,中间只有一次间隔两小时的换乘。在陌生的省站,已经坐了一上午车开始头晕眼花的少年们纷纷活动起手脚,拖着行李直接前往了看起来相当琳琅满目的站内土特产商店。顾晨星在古镇玩得太嗨,完全忘记了家里七大姑八大姨的嘱咐,到了换乘站才想起来弥补,走进商店一顿扫荡,身边还拎着另一个落单的张列宁。也许他们两个也由恨生爱、欢喜冤家了吧。季玩暄站在鲜花饼的货栏前,疲惫地打了一个哈欠。昨晚闹得太晚,回去以后又借酒劲失眠,他和沈放互相帮忙完后各自去冲了个凉水澡才慢慢消停下来。早上退房早,他只感觉刚闭眼闹钟就响了,在车上睡了一路,偶尔睁开眼就看见隔壁座位的宁则阳一脸复杂地看着自己。看什么看,抽屉里的东西我可没动。现在还是好困,放哥让他站在这里,他去给自己买水了。季玩暄抱紧双臂,脑袋有气无力地垂到了货架的标价栏上。“季玩……”郑禧不知何时扭扭捏捏磨蹭到了自己身边。季玩暄闭目养神,“嗯”了一声。他们出来玩这一趟,每个人的情意都没有丝毫隐藏,天天出双入对的除了男生女生,也有男生和男生。就算大家之前只是抱有猜测,几天下来也该看明白是既有现实了,唯独他们的傻体委,到最后一刻还以为季玩暄和沈放勾肩搭背亲密无间但他们只是好哥们。郑禧此刻站在他旁边,估计是终于消化了同班兄弟是个有男朋友的gay,竟然有些难为情:“我、我有个问题要问你。”季玩暄勾了勾嘴角,直觉禧哥又要让他发笑了。果然,郑禧先用脚尖画了个圈圈,又抠了抠鲜花饼的标价,最后才红着脸问道:“你、你喜欢男生,怎么不近水楼台,先爱上我?”半天没得到回应——沈放及时出现把他对象拉走了。被拖着走出去的季玩暄笑得直哆嗦,捂着肚子费解自己身边怎么这么多可爱的神经病。男朋友回头看他也不管用,姓季的笑得更凶,直接蹲到了地上。他们还牵着手,他这一蹲下,沈放也只能跟着蹲在他旁边。两个人像小学生一样,一个弱智地止不住笑,一个拍着他的背帮人匀气,余光瞥到了角落里一对落灰的陶土娃娃。很粗糙的手工,也没有上过釉,连男女都分不出来,和被放在精品货栏展示的那些娃娃截然不同,价钱也便宜了两位数,难怪被塞到这么隐蔽的角落。但季玩暄却特别喜欢,忍不住从沈放手中接过来翻来覆去地端详。给家里人的礼物他早都备好了,现在才想起来好像还没有给自己买点什么。季玩暄爱不释手地刮了刮小娃娃奇异质感的脸蛋,歪过头和男朋友卖乖:“你喜不喜欢这个,我买回去我们一人一个好不好?”“一人一个”的吸引力太大,正经来说是他们的第一对情侣物件,沈放没忍住弯了弯嘴角,低声说“好”。季玩暄在对象的搀扶下从地上站了起来,眼前眩晕了两秒才反应过来,他的手机铃声好像又响了。平时八辈子也没人打一个电话,这两天怎么业务这么繁忙。他给沈放分了一个娃娃,从兜里取出手机,扫了一眼来电显示便犹疑地接通了电话。从很久以前便有过的,那种没来由的心慌再次涌了上来。电话里,白阿姨的哭腔里藏着显而易见的崩溃:“逗逗,小瑜联系过你吗?她不见了!”季玩暄手中的土娃娃掉到地上,“啪”地摔成了碎片。 搬到景云胡同的时候,季玩暄还不到十二岁,聂子瑜却已经十三岁了。他们两个人当时都不是自来熟的性子,第一次说话还是因为被聂大爷一手一个抓到墙边量身高。这个年纪的女孩总比男孩个头高一点,聂子瑜比季玩暄整整高了两厘米,简直晴天霹雳。小男孩被打击得神志不清想回屋睡觉,却被身后的女孩子笑着叫住了。“逗逗,是叫逗逗吧?以后我的牛奶分你一半啊。”其实是她不喜欢喝牛奶来着,但季玩暄还是顿住了步伐,回过头,怯怯地说了一句“谢谢姐姐”。他没有和年纪相仿的女孩子一起玩过,有弟弟的感觉与姐姐相比是完全不一样的,他有时候很羡慕顾晨星家里姐姐妹妹一大串,偏偏这人不知珍惜,避姐妹如猛虎。现在自己骤然间拥有了一个姐姐,季玩暄感觉新奇又开心,暗自下定决心一定要好好照顾聂子瑜。到底有没有照顾好他也不知道,只是女孩的牛奶尽数进了他的肚子,男孩渐渐长高,比姐姐高了不止两厘米。他有很多不为人知的心事,但聂子瑜好像都看得出来,虽然看得出来,她也从来不曾开口。做人姐姐的女孩好像都会很勇敢,即使是站在十倍于他们两人的混混面前,聂子瑜也一点都没有表现出来过畏惧。可是到了自己的事,她终究也只是个脆弱的女孩子。白阿姨在电话里哭得说不出话,季凝代替她接过来。季玩暄的手止不住地颤抖,只听到了“校园暴力”“帮女同学”“失踪”之类的字眼,季凝的措辞在很谨慎地照顾几人的情绪,但季玩暄还是觉得眼前一团黑雾,自己随时可能被藏在隐蔽处的冷枪放中心脏。“逗逗,你不要慌。小瑜的手机打不通,信息也不回,现在还不到24小时,警方无法立案,你想想有没有什么办法联系上她,有消息我们立刻沟通,好不好?”季玩暄费尽力气才咽出一声“好”,挂断电话,他咬着牙怔了好半天才猛地回过神来,开始拨聂子瑜的手机号、微信通话、短信……能想到的所有法子他都用了,但聂子瑜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没有任何音讯。他已经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浑浑噩噩上了车的,或许是脸色实在太难看了,朋友们皱着眉忍不住想问他怎么了,但都被沈放轻轻摇了摇头,拦了回去。心慌得像进行到最后的叠叠木游戏,摇摇欲坠,谁都不知道接下来抽出的哪一条木块会让大厦倾倒。他灵神回位,再次把季凝刚才说的话拼接在一起,终于理出了聂子瑜是帮经受校园暴力的女同学出头,而后自己带上东西连夜离开的事实。他听得很清楚,白阿姨在旁边哭得撕心裂肺,隐约有“同性恋”和“作孽”的字眼出现,只是季凝很快就站到他听不清的地方去了。聂子瑜不是临阵脱逃的人,唯一会让她崩溃离开的,只可能是她的秘密暴露,而家人无法接受。小鱼姐去哪了,聂家经历了怎样的一场风雨,季凝……都看见了吗。季玩暄弓下.身子,受不了地用双手捂住眼睛。在他感觉最幸福的时候,命运如抛物线急转直下。他从未体会过这样天塌的感觉。头顶被人试探性地、小心翼翼地碰了碰,怜惜无比。眼泪随之从眼眶里争先恐后地涌了出来。可就算这样,他也不想放弃身边的这个人,他是不是太坏了。“逗逗,别慌。”沈放握住他的手腕,像很久以前这个人安慰自己一样,轻轻地用拇指揉了揉季玩暄凸出的骨节。对啊,别慌啊。你听到的,放哥都听到了,自己先崩溃的话,放哥怎么办呢。季玩暄红着眼睛坐了起来,一言不发地牢牢和沈放十指相扣。他哑着嗓子开口:“放哥,别怕。”我不会走,你别怕。被自己扣住的指头毫无预料地颤了颤,季玩暄又握紧了些。再次拿起手机,漫长的犹豫之后,他滑动列表,找到了那个添加后从来没有说过话的“小秋姐”。
秋刀鱼和刀鱼(下)
出租车直接停在了胡同口,季玩暄从后备箱里拖出行李就想往院子里跑,但他还是很快反应过来,回身阻止了沈放想跟在他身后取箱子的动作。“放哥,你先回去吧,好不好。”他不知道回去要面对的是什么画面,他害怕沈放受伤害。少年的动作温柔又强势,并没有给他任何拒绝的余地。沈放没让他为难,点了点头,说:“你先走,我看着你进去就离开。”太乖了,想抱着他,哄哄他,可是现在却不可以。季玩暄咬了咬后槽牙,狠下心飞快地转过身,拖着行李箱头也不回地跑到了院子门口。可是推门进去的那一刻,他又害怕了。忍不住回了头,可是今天没有戴眼镜,只能看见胡同口黄绿色的出租车还很亮眼地停在原地,他挂念的人抬起手,似乎向他挥了挥。季玩暄深吸一口气,一把推开了院子的大门。迎接他的只有聂萌萌。屋子里很安静,季玩暄松开行李箱的拉杆,一步一步,好像踩在棉花上一样,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到了正屋门前。贴着旧窗花的门扇之后,他看见了曾经一面之缘的秋冉。她到得比自己更早,也许已经说完了故事的全部,女孩子对着门后的聂家父母深深地鞠了一躬,忽然跪了下来。先一步走上来的是她身后的季凝,女人一把扶起她,抬头时看见院子里傻站的人,微微一愣,淡淡愁绪的眉眼很温柔。“逗逗,你回来了。”屋里又响起了隐忍的啜泣声,丝丝凄凄,敲得人心惶然无措。“我的小瑜,她以后要怎么办啊……啊——”制衣厂的白主任,风风火火最泼辣生动的一个人,世上从来没有她解决不了的难题,但当被迫面对女儿与这世俗的格格不入时,一瞬间也茫然成了无力瘫在地上的痴人。季玩暄想要向前,但却像一脚踩进了沼泽,无论如何也迈不出这一步。他能说什么呢。没关系的白阿姨,小鱼姐姐喜欢女生,很正常,我也喜欢男生。他在往谁心上捅刀子呢。秋冉被季凝揽在怀里,捂着眼睛泣不成声,一遍一遍不停地说着“对不起”。季凝摸了摸她的头发,一言不发地带着她走了出来,站在季玩暄的面前。“逗逗,带姐姐去我们屋里坐一会儿,家里烧了热水,你是不是也渴了。”季玩暄忍着颤抖点了点头,拉着秋冉转头向西边的小房子走去。他必须撑住。在高铁上他并没有打通秋冉的电话,当时就隐隐有预感,果然一回来就看见她自己来了。来认罪吗?季玩暄回头看了一眼呆坐在沙发上的女孩,在心里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水放在了秋冉面前的茶几上,季玩暄坐在她旁边,很艰难地清了清喑哑的嗓子。“姐姐,我姐姐她很喜欢你。一直都是。”这十几个字像一句咒语,他一念出来,秋冉脸上干涸的泪痕再一次立刻被苦涩的盐水覆盖。季玩暄不忍心看,很茫然地侧了侧脸:“姐姐你别哭啊,不然小鱼姐回来了要骂我的。”她还会回来吗。秋冉捂着脸无声地抹掉自己的眼泪,嘶哑地开了口。“我喜欢女生,一直以来只有子瑜知道。”季玩暄迟缓地回过头来。女孩没有家人,出生后就被送到了福利院的门口,她被迫有些早慧,凡事都小心翼翼,明明只想平凡普通地度过这一生,嫁一个普通人,做一个她母亲没能做到的好妈妈,可世事总不遂人愿。察觉到自己异样的那一天,她崩溃得几乎想要自杀。撑是撑了下来,但她感觉很痛苦。她喜欢上了画室里那个总是懒洋洋笑着,似乎和所有人都是好朋友、但又极其严苛地保持着距离感的女孩。聂子瑜很照顾她,如果不是因为这份独一无二的保护,她也许不会意识到自己的感情。对方和自己不一样,有很美好的家庭,秋冉不想破坏,只好自己疏远她。可是聂子瑜太温柔了,自己需要的时候,她总是在场。“画室有一个男生追求了我很久,我用尽了理由也无法摆脱,最后只好告诉他我的真实性向。从那以后他确实就没再找过我了,但很快的,流言便在同学圈子里传开了。”是比她喜欢女生更过分的,远超过这个年纪孩子所能拥有的恶毒。秋冉垂下眼皮,痛苦地松开了被咬得发白的嘴唇:“子瑜她很久以前就申请了国外的学校,刚拿到录取通知,还没来得及告诉任何人。如果没有我的事,她原该被所有人羡慕地离开,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被迫孤身一人匆匆逃离。”“姐姐,”季玩暄蹲在了女孩的面前,尽力温柔地看着她,“我知道你听不进‘不关你的事’这种话,既然这样,那你就认真地觉得自己是个罪人好了。”“聂子瑜不是这样不负责任的人,这里还有她的家人,有你,她会回来的。只是她现在需要一点自己的空间,你等等她,她会回来找你问罪的。”男孩子的脸色很苍白,眼尾也泛着消不去的红,可他弯着眼睛时笑容却很温柔。秋冉出了一会儿神,迟疑地摸了摸他的头发。“子瑜常常提起你。”“是吗。”季玩暄笑着扶住沙发扶手站了起来:“她说了什么?”秋冉缓缓开口:“她说你一向……”“逗逗!逗逗!”院子里传来一声声急促的呼唤,聂大爷忍了整整两日的慌张,在这一刻上升到了熵值的最高峰。从进门开始就在颤抖的手指再一次不受控制地哆嗦起来,指甲深深地戳进手心,季玩暄转身跑出去时,差一点就摔在了台阶下坚硬的砖石地面上。白阿姨怀里躺着骤然晕倒的季凝,女人的面容很恬淡,唇上的鼻血却鲜艳刺目得戳人心肺。“救护车!快叫救护车!”秋冉第一时间拨通了120。眼前的男孩子好像忽然变回了夏日里不知岁月的五六岁光阴,连走都走不稳。季玩暄不知所措地走到妈妈面前,直接将衣袖凑到了女人的鼻子底下,小心翼翼地帮她拭去怎么流也流不完的鲜红血液。他的袖子都被血洇透了,人怎么能流这么多血呢。季玩暄再也抑制不住崩溃的哭腔。“妈妈,醒醒啊。”他再也不会晚回家了,妈妈,你快醒醒啊。绝望的哭喊声中,秋冉扶着门框走出来,心肺难以抑制地颤了颤。聂子瑜说过,他一向坚强,只要他妈妈还在。
我们出生那天的月亮(上)
季玩暄小的时候很喜欢发呆。因为耳边不想听的话总是太多,但将自己放空的话,就什么都听不到了。“贫血”“发热”“血流不止”“这不会是……”少年从座位上猛地站了起来。护士站的细碎聊天声戛然而止,聂大爷夫妇被他吓了一跳,迟疑道:“逗逗?”季玩暄扶着墙缓了缓神,迷茫地眨了眨眼睛:“我出去转转,太闷了,很快就回来。”他几乎有些慌不择路。季凝还在昏迷中,正在接受各项检查,聂大爷皱了皱眉想跟上去,秋冉却主动站了起来。“我去看着他吧,叔叔你们在这里等等阿姨出来。”白阿姨疲惫地闭上眼睛,聂大爷扶着她,沉默地点了点头。秋冉转身追了上去,可等到她跑到电梯间的时候,最近的一扇门已经关上了。门那边少年空洞的表情被关在了看不见的地方,任她怎么戳动按钮也没来得及阻止。 季玩暄也不知道自己走到哪了。外面太阳太晒了,他像个畏光的小鬼,在走出去的那一刻就倒退了回来,神思恍惚地走走停停。可能撞上了什么人,也可能没有,最后走不动了,他才回过神来,发现自己站在了消防楼梯的某一层。他就地找了一级台阶坐了下来。心跳从某一刻起就没有平息过,好像是有个恶作剧的小孩,不停地在他心上最柔软的地方用钝器又戳又刺。一点血也没见,可是他却被人抽干了气力。他不该在这里。季凝如果醒来看不见他,会很伤心。季玩暄扶住墙试了好几次要站起来都没有成功,在再一次即将跌坐下来时,他被人扶了一把。很瘦弱的一只手,手的主人也很陌生。他吞咽出一句“谢谢”,起身想要离开,但却被人一把攥住了手腕。季玩暄停了下来,转过头,目光从被箍住的手腕向上,落在了陌生人的脸上。很亮的一双眼睛,里面有他看不懂的狂热。季玩暄一言不发地从他手里扯出自己的腕子,回头扶上防火门的扶手。他没心思和疯子打交道。“我是沈放的表弟,你见过我。”他的动作停了下来。对方好像是被他的反应取悦,笑了出来,嗓音和清秀的面孔很不符,喑哑得有些刺耳。“你来医院做什么,你家里谁被车撞了?沈放就是个扫把星……”话音戛然而止。季玩暄抓住男生的头发,按着他的脑袋狠狠地撞在了墙上。 “我现在很烦,听不明白,有话直说,动手立刻。”他从来没听说沈放有什么表弟,这是哪个垃圾桶爬出来的臭虫。男生被他按在墙上动弹不得,但还是忍不住笑了出来:“我叫叶于闻,我爸是沈放的舅舅,虽然他并不知道。”季玩暄疲惫地靠在了墙上。“你是不是听不懂我说话?”他现在有些头晕,眼睛眨了眨,大脑运算失败,很不理解这个人在嘀咕些什么东西。叶于闻额头上青了一片,咬了咬牙,直勾勾地盯着他看:“叶家人都有精神病,我爸有,他妈有,沈放也有。”季玩暄兴味索然地松开手,拉开防火门走了出去。门后的人跌在地上还在叫唤着什么“你迟早会来找我的”,听起来像是一个举世无双的精神病。季玩暄挽了挽袖子,指尖触到早已干涸结硬的血迹时愣了愣,他恍然从迷茫中醒来,快步走到导览图前寻找季凝所在的位置。嘴唇快被咬出血的时候,秋冉从身后拉住了他:“逗逗,快和我回去,阿姨出来了。” 季凝还没有醒,躺在重症监护室里,好像只是睡着了。季玩暄趴在玻璃窗外看着她,眼睛都不敢眨一下。蒋韵清赶来的时候,看见的就是这么一幕——少年出神地望着对岸,好像随时都会消散飘走一样。她心中一颤,连忙上前抱住了他。“妈……”季玩暄眨了眨眼睛:“舅妈,你们来了啊。”他真是怪傻的,妈妈在里面躺着呢,这样也能认错。季元刚刚和聂大爷夫妇道完谢过来,目光落在季玩暄还没换洗的袖口上微微一顿,蒋韵清刚松开外甥,他就把小孩儿的脑袋摁到了自己怀里。这人的胸膛跟他的脾气一样,硬得人脑壳撞得疼,但季玩暄却像终于摸到了一块浮板,缓缓抬手捉住了他的衣角。上一次自己从医院醒来看见季元,他和季凝刚刚脱离生命危险,那这一次,季凝也能好好地醒过来,对吧。季元没说话,只是抬手放在他的后脑勺上,很轻地按了按。天色已经晚了,聂大爷夫妇走过来告别,白阿姨的神情还是很憔悴,但已经尽力振作了起来。“小凝还要住院观察几天,我回去帮她整理一下换洗的衣物,等会儿就带过来。”蒋韵清摇了摇头,上前扶住她:“我和二位一起去吧,我开车带回来就好,不麻烦您再多跑一趟。”聂子瑜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回来,聂家夫妇没推辞,三人准备离开的时候,白阿姨余光捕捉到了一旁默默低头的女孩。她沉默了片刻,捏了捏扶着自己的丈夫。聂大爷会意地开口,叫了女孩一声:“小秋。”秋冉迟钝地抬起头。夫妻二人一时间都没说出话来,蒋韵清眼睛尖,立刻把她拉了过来,温声道:“你家住在哪里啊?阿姨现在送你回去。”几人渐渐远了,季元拽着季玩暄坐了下来。“我问过医生了,晕厥是因为贫血,你妈妈明天差不多就能醒过来了。”他刚才好像也听过医生说这几句话,但是当时完全没有听进去,现在季元又说了一遍,可信度加强了很多。季玩暄有点想缩起来抱住双腿,可是公共场合好像不大好踩在椅子上。他恍惚地犹豫着,小舅却再次强势地把他的脑袋放在了自己肩上。“睡一会吧,万一她夜里醒过来,你都没精神应对。”季元也许是被季凝托了梦送来照顾他的,每一句都让季玩暄无法反驳。他顺从地靠在人身上,眼睛却迟迟不愿意闭上。“太硬.了啊。硌人。”没有像平日里那样嫌弃地把小孩儿甩开,季元揽住了他的肩膀:“凑活一下吧,真烦人。”好吧,那就凑活一下,等到季凝醒过来,他一定要告状。季玩暄闭上眼睛,很意外地,他几乎一秒就掉入了深眠。做没做梦已经记不得了,醒来时他没有坐在医院的走廊里,四周雪白一片,他不知躺在了哪间空病房,天都亮了。季玩暄醒了会儿神,猛地坐了起来。 身上的衣服已经被换过了,他推开门直接向重症监护室跑,然而玻璃窗内却是空无一人。他心中正惶然无措,路过的护士却好像认出了他,主动开口:“你妈妈凌晨转到普通病房了,从这里直走,转个弯就是,1201。”季玩暄连“谢谢”都忘了说,转头便向她指的方向跑去。推门的那一刻他只犹豫了两秒,立刻拧开门把手,快步冲了进去。季凝正坐在靠窗的床上,数落弟弟削的苹果丑。季玩暄腿一软,差点跪了下来。他进来的动静太大,两人一起看了过来。季凝立刻向他伸出手,弯了弯眼睛:“逗逗,睡得好不好?”季玩暄头重脚轻地走过去牵住她的手,触手的温度真实亲切,他深呼出一口气,总算体会到了失而复得的心安。季元把刚才削坏的平果放到嘴边咬了一口,语气又臭了起来:“能不好吗,就他刚才进来这动静,八匹马都能被吵醒。”季玩暄没顶嘴,乖巧地把脸贴在妈妈手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好像怕她突然消失一样。季凝被他看得心软,忍不住抬头剜了一眼弟弟:“我劝你对我儿子好点。”季元默了默,干巴巴地“哦”了一声:“对不起。”季凝回过头,对儿子眨了眨眼,用所有人都能听清的气音小声道:“我给你出气啦。”活力十足,好像昨天的一切只是虚惊一场。季玩暄终于笑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