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出生那天的月亮(下)
医生给季凝安排了很多项检查,比全身体检细泛得多,一天被排成了工整的日程表:排队做检查,等待化验单,排队做检查,等待化验单……季玩暄就一直守在她身边,事必躬亲,谁都不让帮忙。季凝恢复得很快,探病的人都被赶了回去,弟弟家两口子更是以不要让姥爷怀疑为由被推出了病房。一天忙下来检查只做了大半,可明天季玩暄就要开学补课了。季凝赶他回去收拾书包,他也当做耳聋听不见。“跟屁虫。”季凝喝了一口弟妹送来的汤,忍不住再次开口:“你要不还是回去吧,我那毛衣还没织完呢,你给我带来,我闲了也有事做。”季玩暄从盒饭上抬起头,一脸无语:“女士,那毛衣你都织了半年了吧?你织的真的还是毛衣吗?”季凝想掐他,可隔着小桌子,够不着。“慢工出细活,你管我。小瑜也回来了,你不回去看看她?”季玩暄指尖一顿,放下筷子若无其事地摇了摇头。“我帮不上忙,回去也是添乱,明天早上我回去取书包,顺便把你的毛衣拿上。但你很快就要出院了吧,我带来的效果肯定像住校生周末带作业回家一样,你根本不会做的。”季凝:“……你过来让我拧一下耳朵。”季玩暄笑着把盒饭放到窗台上,听话地走到床边坐下等待家暴,但季凝只是摸了摸他的头发,忽然开口:“辛苦你了,小笨蛋。”季玩暄迷茫地看向她。双人间的病房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季凝看着他,眼神里洇满了温柔。“喜欢男孩子很辛苦吧,逗逗。对不起啊,我不应该一直装作不知道。” 季玩暄眨了眨眼睛。他的大脑此刻一片空白。他感觉自己说了一百句话,但事实上却是:“……” 季凝迟疑地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逗逗?傻了?”季玩暄抓住了她的手腕,说话时嗑成了结巴:“我、你、你……”“我什么时候知道的?”季凝很懂地帮他自问自答:“很早吧,你初中的时候有一段时间怪怪的,我去学校找过老师,遇见了你的一个同学。我记得你们以前关系不错,但有一天你突然没再提过他了。”季玩暄猛地瞪大了眼睛。季凝安抚性地拍了拍他的手,过往的一切都被化为轻描淡写:“那小子和我说话的时候我真的很生气来着,把他狠狠教育了一顿。但我事后又很愁,万一你真的像他说的那样喜欢他怎么办?我可一点也不喜欢他,咱俩以后少不了要为这事闹矛盾。”季玩暄已经说不出话了。季凝似乎也不需要他说话,只是看着他,笑得很好看。“我为什么不问你?这个答案更简单了,我想让你自己告诉我。”这是季玩暄的秘密,不应该被任何人率先挑明,出柜与否,是他自己的自由。“我原本以为,我这么开明的家长,你迟早有一天会和我说的,但我等啊等,等到今天你也在装傻。”季玩暄颤了颤睫毛,从前的不自然跳回眼前,忽然一切都有了答案。“妈妈,你知道,我……沈放……”季凝终于捏住了他的耳朵,恨铁不成钢地揉了揉:“我知道啊。不是告诉过你了,妈妈什么都知道。”包括她的傻儿子喜欢上了别人,他的难过,他的开心,她都看在眼里。季凝放下手,很认真地注视着他:“我是做错了什么,让你觉得我不值得信任依靠吗?”季玩暄连忙摇了摇头,他的心神还在剧烈的震荡之中,破碎的语句在脑内如碎纸片般飞扬,好久好久才迟疑地组织成了一个最迷茫的问句。“妈妈,你不难过吗?”就连他自己,为了接受自己也花了很长的时间,季凝就从来都没有为他伤过心吗。白阿姨哭得那么痛苦,每一声都泣得他心头发苦。他害怕季凝也是这样,所以从来不敢开口……他从来都没有想过,未来会是这样的画面。 季凝伸手捏了捏他的鼻子。“你以为白阿姨为什么会哭得那么伤心?”季玩暄摇了摇头。季凝:“因为害怕。”季玩暄没反应过来。季凝的手已经捏到了他的脸颊上。“因为害怕。这个世界有着很大的宽容,但也有着很狭隘的世俗,虽然很不公平,但喜欢上不一样的人,注定要比别人更容易难过。”“恨不得想要替你们吃尽余生所有的苦,但又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看着你的未来写满艰难,所以很害怕,很心疼。”季玩暄抱住了她。季凝笑了笑,把下巴搭在了他的肩膀上。“不过我的儿子看起来是个很坚强的小朋友,听说还很会照顾人,让我有些意外。未来怎么样都无所谓,我永远都站在你这边。这样够不够?”够吗?季玩暄点了点头。很够啊。他都不知道这世上还有什么东西可怕的了。季凝用指节敲了敲他脊背的骨节:“有件事我今天一直想和你说来着。”季玩暄好温柔地“嗯”了一声:“你说。”季凝:“你的手机今天一直有消息进来,但你去取化验单了,人不在……我承认,我确实有一点点好奇哈!不好意思!我也没看太多,就回复了你对象最近的一条消息。”季玩暄:“…………”他脑子已经木掉了,季凝抿着嘴在他背后做了个鬼脸,坦诚道:“他问你出没出什么事,我给他发了条语音,说没事,就是我住院了,小季比较忙,可能晚一点再看手机。”季玩暄松开了她,垂着脑袋:“……”季凝犹豫地继续发言:“小沈挺有礼貌的,主动说明天来陪我做检查,所以你就好好去上学吧,别操心。”“……”他上辈子是完成了无量功德才能投胎转世成季女士的儿子吧。季玩暄叹了口气,捂着眼睛,费力地笑了出来:“……你就搞死我吧,美女。” 沈放很久没有这么紧张过了。上一次这么手足无措,大概还是上幼儿园的时候,文艺汇演前叶之宁答应来看他表演。可是那一次她也没有来,她在家生了气。这次很不一样。他拿起手机又听了一遍最近的那条语音消息,还是觉得恍然似梦。他不是没有见过季凝,但是明天去见,身份是不是就不一样了,他是不是该看看穿什么衣服合适。沈放从床上坐了起来,刚准备下床到衣柜边上,就看到了椅子上叠得整整齐齐的衣物。好吧,他十分钟前就已经想过这个问题了,五分钟前还又去叠了一遍。……还是早点睡吧,明天早点出发去医院。沈放躺回枕头上,试着闭上眼睛,耳朵却敏锐地捕捉到了手机信息的微弱提示音。季玩暄问他:“放哥,睡了吗?”沈放又坐了起来。从昨天他们分开以后,自己忍了又忍只给他发了五条消息过去,这是季玩暄第一次回复他。沈放有点想听听他的声音,但想到季玩暄现在也许正在医院,还是把下巴搁在了膝盖上,只回复了一个“嗯”字过去。是不是太少了,也许应该再说些什么。对方很久没有再发送信息过来,也许也在斟酌话语。沈放想了想,手指滑到了右下角的“+”号。男朋友发了两张像素很高的图片过来,是两张星空中的月亮。季玩暄正躺在季凝隔壁的病床犹豫怎么和沈放解释这两天发生的事,忽然看见这两张图片,有些茫然。“这是什么?微信换封面了?”他没有点开原图,没能看见星空中的那两行数字与字母意味着什么。对方回复得很快。“不是,是我们出生那天的月亮。”季玩暄手指一顿,愣住了。两张月亮,阴影铺盖了大半,都很不圆满的样子。季玩暄出生的那一夜是上钩月,沈放是下钩月,但即使他们拼在一起,也不会是一轮满月。可他们不约而同地说了同一句话。“你的月亮好美。”季玩暄笑了笑,整个人都缩在床上,很认真地打了一行字过去。“原来月光都被藏进放哥的眼睛里了啊,难怪那么漂亮。”没有月亮的放哥,把月亮送给他的放哥,喜欢堆在心里太满,以至于不知该如何是好。隔着一条看不见的网线,沈放却总是容易格外羞涩,两句话就哄得变成了小哑巴。季玩暄体贴地没有过分撩拨他,但现实中却撑起了半边身子,很小声地对着季凝的背影炫耀。“妈妈,我对象刚刚给我送了一轮月亮。”被打扰安眠的季凝反手送了他一只枕头过去。季玩暄一把接住,跳下床小心翼翼地将枕头放回到女人的脑袋下面。转身前没忍住,他又低下头凑在了季凝耳边:“妈妈,你听见了没有,月亮……”季凝笑着把被子蒙到了头上。“……月亮算什么,我老公还送过我太阳。”明明都是炫耀,可惜她的声音太小,谁都没能听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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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来常没好事(上)
暑假补课早上八点半到校,五天一休息,季玩暄要回胡同取书包,早上起得早,给季凝定了闹钟就踩着朝阳蹑手蹑脚地离开了。他动作很轻,但女人近来觉浅,少年前脚刚小心翼翼地合上门,后脚季凝就睁开了眼睛。小沈估计来得会很早,她睡得浑身酸软无力,在床边坐了一会儿便准备起身出去洗漱,但病房门却先一步被推开了。大夫还没来查房,是护士带着新病人入住。进来的是一家三口,穿病号服的是那位脸色苍白的妇人,被丈夫和儿子一起扶着走到床边。季凝帮他们拎了一下带来的包裹,彼此和善地打过招呼她便拿着洗漱用品出门了。血液内科病床稀缺,也就这两天刚好腾出几张病床,今天晚上该把季玩暄劝回去才是。季凝漫不经心地想着说辞,把嘴里的牙膏沫吐了出来,正准备低头冲水,一眼却瞧见了雪白泡沫上的几丝血迹。牙龈出血吗。她顿了顿,把杯中的清水全都倒进了池子里。学校补课时间安排得很紧凑,上午下午各有两节一个半小时的大课,晚上还有晚自习,不过季玩暄去找张宜丰说明了情况,最近可以直接放学。他从办公室刚一回到一班,就看见宁则阳和郑禧两个活宝趴在窗台边上,望着对面的教学楼忽喜忽悲。季玩暄坐回座位,有些好奇地问温雅:“他俩又怎么了?”女孩从笔记本上抬起头,跟着他一起看向那俩病号:“开学就要搬去对面高三楼了,这俩在这缅怀青春呢。”季玩暄笑了笑,低头从书包里翻下节课要用的练习册。温雅看了他一眼,正经了些:“季玩,你妈妈还好吗?”关于自己那天在高铁上的异态,季玩暄没多做解释,但今天提了一次放学后的去向,大家就自动理解成了是因为他妈妈住院的事。差别也不算太大。季玩暄抽出书册,对温雅点了点头:“还好,就是贫血有些严重,休息不好,多住院观察几天,顺便做个全身检查了。”季凝的身体一向柔弱,早年落了胃病到现在还在调理,如今又多了贫血,季玩暄琢磨着出院后得劝她换份清闲些的工作。“那就好,”温雅也松了一口气,“你都不知道你那天的表情有多吓人,我们都不敢说话了。”“哪有那么邪乎。”两人又拌了一会儿嘴皮子上课铃就响了,温雅丢下一句“下课再战”便握着笔专心抬头等待老师。季玩暄笑着戴上眼镜,另一只手却不由自主地按到胸口,轻轻抚了抚那里颤动无律的心跳。中午赶作业没来医院,季玩暄下午一放学就骑着单车飞奔到了住院部楼下。走到病房门前的时候,他想着里面的情景还有些紧张,但只做了一个深呼吸便推门而入。病房里的人比他想象的要多得多。昨晚自己暂住休息的床上躺了一位阿姨,房间里还有很多陌生人,大概都是来探病的——不过这些人脸上都挂着特别喜气的笑容,好像是来恭喜什么似的。季玩暄挎着书包从人堆里客气地挤进去,立刻看见了背对自己并肩坐在床边的两个人。一个高些,一个矮些,两人一起看着什么小声交谈,气氛很和睦的样子。季玩暄感觉有些稀奇,小心翼翼凑到他们身后,踮起脚尖只扫了一眼,脸颊立时间涨红。“你们干嘛呢!”季凝被吓了一跳,捂着心口回过头来,瞪了他一眼:“你吓死我!”“呸呸呸,”季玩暄坐到床上,一把从沈放手中夺过相册,“这哪来的啊,我真服了您了季女士。”这俩人靠自己小时候光屁股照片拉近距离可还行。沈放帮他摘下书包,虽然没说话,但眼中全是淡淡的笑意,看得季玩暄又心虚……又心虚的。季凝肆无忌惮地打量了他们好一会儿才开口:“你舅妈今天中午非要来送汤,我就托她帮我从姥爷家把这本相册拿来。”季玩暄对亲妈和男友并肩看了一下午全家福这种家和万事兴的画面还有些消化不良,感觉好他妈不现实,神思恍惚地咬了下指节。嘶,会疼。真不敢相信这是真实发生的事实:他妈和他对象,相处得非常融洽,堪称当代社会婆媳典范。季玩暄在想入非非,沈放在看想入非非的他,季凝在看在看想入非非的他的沈放。“你俩出去吃点东西吧。”——她看够了。两个男生被无情驱赶,季玩暄挠了挠眉毛,站在病房门口忽然笑了出来:“今天辛苦你了,放哥。”沈放摇了摇头,很自然地牵住了他的手:“不辛苦,阿姨很可爱。”季玩暄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确实,不然我的可爱会折减一大半魅力。”怪臭不要脸的。沈放笑着帮他理了理头发,两人一起向外走去。“对了,放哥,”季玩暄忽然想起来,“隔壁病床那阿姨是什么病啊?我看她的亲戚朋友们一脸她顺利得子的模样。”可这不是血液科吗。沈放很短暂地沉默了一下:“血癌。”季玩暄迷茫地眨了眨眼。沈放耐心解释:“但是她的骨髓配型成功了,所以回来住院,准备做手术。”季玩暄“哦”了一声,又笑了起来:“我们快走吧,好饿了。”沈放没说话,只是无声地握牢了季玩暄不自觉攥紧的手指。夏日食欲不佳,他们在楼下各自喝了一碗粥就回去了,还给季凝打包了一小碗皮蛋瘦肉粥。回去的时候满屋子的人头已经散去,只剩下那位病号阿姨和她的丈夫。季玩暄拎着一次性餐盒走在前面,沈放紧随其后。季凝正在和病友阿姨聊天,两人一回来,她们一起看了过来。“这……两个都是你的儿子吗?”阿姨面容很疲倦,但喜色已经浸满了眉梢,看着他们两个时还兴致勃勃地猜测:“这个今天白天陪你做了一天检查的是大儿子,刚放学回来的是小儿子?”招呼卡在嗓子里的季玩暄:“?”虽然他个子是比对象矮了半头,但也不至于受这样的伤害吧。季凝笑着摇了摇头:“猜反啦,穿校服的是大儿子,个子高又帅的是小儿子。”这回轮到沈放懵住了。季玩暄把餐盒拎到季凝的小床桌上,站在对面阿姨的面前,笑眯眯地弯了弯眼睛:“您别看我长得显小,我才是哥哥。”他歪过头对沈放抛了个媚眼:“是吧,弟弟?”沈放“嗯”了一声,走过来帮季凝摇起床垫:“对,哥哥。”季玩暄求锤得锤,老实了。他坐回季凝的床边,撑着下巴端详她的脸色:“今天都检查完了吗?大夫说了什么?”季凝嫌他干扰自己进餐,把人往边上推了推:“没什么大事,具体的诊断结果明天就出来了。”季玩暄“哦”了一声,从沈放手里接过他早上特意揣去学校的一袋子毛线半成品。“给你,我任务完成了,剩下的看你自觉。”季凝:“……”隔壁的阿姨先笑了。季玩暄又被赶出来了,这次是送沈放离开。本来他也要被赶走的,但季玩暄以上厕所为借口,不知道上哪个病房和人家属搭讪,最后竟然搬了一张简易行军床回来,一副在此扎根到底的架势。季凝很无语,低头织毛衣不搭理他了,季玩暄心满意足地拉着沈放去等电梯。这一天都没怎么消停下来,这会儿清闲了他才眯了眯眼睛,忽然注意到男朋友好像有一些些不太一样。“今天打扮得很讲究啊,放哥。”牛仔长裤,运动鞋,干净的白T恤,还有袖子扁到手臂的红黑格子外套。非常平凡的一套穿搭,和放哥平日里非黑即白的冷酷风格简直判若两人。季玩暄绕着沈放转了一圈,坏心眼地揶揄他:“这是什么,特意做的探病造型?上街上调查了一圈出现频率最高的穿搭,回来就给自己配上了?”沈放被他说得不自然地侧了侧脸,但这人却不知道见好就收,他只好将季玩暄一把拉了过来,伸手捂住了他的嘴。季玩暄飞快地眨了眨眼睛。沈放:“我看不懂。”季玩暄拧紧眉毛,在手心后闷闷地“哼”了几声。沈放这回看懂了:“我不放。”季玩暄被他堵住,无言后默默笑了出来。本来想继续夸男朋友穿着千篇一律的服饰但却穿出了万中无一的英俊,但看来是没机会了。他抬手覆在沈放的手背上,正准备使坏亲一下他的手心,楼梯间的大门口却突然拐进来一个略有些眼熟的身影。季玩暄眼色一冷,立刻拽着沈放的手腕走进了刚刚停下的电梯。没有等待来人跟进来,他直接按了关门的按钮。“怎么了?”电梯下降,沈放侧头打量他突然沉下来的脸色。季玩暄变脸飞快堪比川剧,立刻促狭地对他挤了挤眼睛:“电梯里有监控,想和放哥做点刺激的。”放哥默默地离他远了点。但手却很惯人地牵住了他。电梯门被滑稽扭曲的镜像上,季玩暄弯了弯眼睛,很甜地笑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