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想了一会,唐喆学忽然面露同情之色:“你是不是……不行啊?”
这话绝会刺痛任何一个男人的自尊心,如果不是被铐在椅子上,杨越绝得窜起来照着唐喆学鼻子来一拳。他脸色发黑,浑身气得直抖,语气像是要证明什么一样的高昂:“你他妈才不行!她肚子都那么大了!瞎呀你!”
反手朝门外一指,唐喆学心平气和地向他解释道:“杨弘玉刚刚跟我承认,大概半年前,他和徐栩有过一次外遇,杨越,现在你好好琢磨琢磨,孩子,是你的么?”
“——”
像是突然被冻在了椅子上,杨越连呼吸都静止了。许久过后他才眨了下眼,发出声濒死的抽吸,继而弓身将头埋进掌中,用力揪住头发,手背上青筋暴突。
“对不起,不是故意让你难堪。”唐喆学将手扣上他的肩膀,毫不意外地被狠狠推开。
唐喆学只好把手揣进裤兜里,老实说他现在真的挺同情这哥们的。
“操……”杨越鼻音浓重地低声骂道,“我就知道……我就知道……那烂货他妈的从来就没爱过我!”
“你对她的态度也好不到哪去,谁都别说谁了啊。”唐喆学抽手朝单向镜晃晃,示意林冬可以打开监控了,“那么,你现在还要继续维护她么?”
“我没维护她!”杨越突然抬起头,眼眶通红,“她不都说了么,樊丽是自杀的!我那天……我那天到那的时候,樊丽已经死了……徐栩哭得稀里哗啦,我也没主意,只好通知了她爸。”
“好,就算樊丽是自杀的,”唐喆学提高音量,“那你知不知道,徐广旭把尸体埋哪去了?”
“……”
杨越沉默了好一会,才艰难地开了口:“没埋,他没带铲子……退潮退的太厉害,他就给樊丽扔浇筑观海台的水泥里去了……”
唐喆学愣了愣,追问道:“跨海大桥底下的观海台?”
杨越失神点头:“嗯,那会正施工呢,水泥刚灌上……三米多高的台子……凝固之后从面上什么也看不出来。”
浑身的血都直往脑门上涌,唐喆学的拳头握了又握,强压下翻腾的火气解开手铐重新铐好,拽开门一把给杨越推了出去。
“走!去给我们指认扔哪个位置了!”
—
经过杨越的指认,在位于距离观海平台底部基座外表约五十公分深的位置发现了人类的骸骨。钻机凿开水泥层露出骸骨面部的瞬间,唐喆学绝望地闭上了眼。
根本不用做DNA鉴定,遗骸头骨上颚部分的裂痕显示,这就是樊丽。
由于尸体沉底时靠到了土层上,没能避免微生物的侵蚀,早已化作森森白骨。把整副骸骨从半包裹着她的水泥层里启出来是项大工程,黄智伟他们忙活了溜溜一个下午,才完整地清出头骨部分。当时判断樊丽伤在头部,并可能因此死亡。祈铭上前检查了一番,发现颅骨骨折,裂痕呈显著撞击放射状。单看外表,他基本认可这一判断。
天色已晚,他举着强光手电筒扫视头骨做初检,看着看着,忽然回头喊了一声:“高仁,给拿把镊子过来。”
高仁颠颠地跑过来,不但拿了镊子,还拿来了托盘。师傅要镊子必然是有发现,而不管发现了什么,夹出来得有地方放呐。
嘿嘿,就是这么专业。
正自我陶醉呢,高仁就听“当啷”一声,有个硬块被扔进了托盘里。低头仔细观察着那块乌漆抹黑的不规则物体,他看了半天也没看出个所以然,并且很快,托盘里又多了一块。
“祈老师,这是什么啊?”他眨巴着求知欲旺盛的眼睛问。
祈铭的表情略微有点凝重,并没立刻回答他的问题,而是把林冬和唐喆学都叫到面前,向他们展示自己的发现。林冬戴着手套拿起一块,对着光源看了看,忽然皱起眉头。
“这是铸型水泥块。”他说。
“柱形?”唐喆学听了一愣,立刻纠正他,“组长,这形状可跟柱形一点边都沾不上啊。”
“铸型,铸造的铸,型号的型。”祈铭解释道,他估计林冬不忍心把真相直接说出来,“铸型是水泥灌入鼻腔耳道凝固后形成的块状体,一般来说,应该是圆柱形没错,和鼻腔耳道的形状相同,但……”
他顿住声音,执镊指向水泥块下端那团不规则的隆起:“如果充盈到后鼻腔的话……就会是这种不规则的形状。”
高仁听了,眼睛瞪得更大,同时侧过头用一种近乎怜悯的眼神望向樊丽的头骨。林冬也垂下眼,默默地叹了口气。
看他们一个个突然丧气起来,唐喆学皱眉问:“怎么了这是?你们都是专业的,别晾我一人跟这儿听天书行不行。”
林冬抬起手按住他的胳膊,竭力压抑着某种情绪说:“祈老师是在鼻骨后发现的两块铸型,说明水泥被吸入了呼吸道……二吉,这案子的性质变了。”
“?????”
错愕地瞪大了双眼,唐喆学机械地转过头凝视遗骸黑洞洞的眼眶,海浪声说话声发电机的轰鸣声全都被屏蔽在了大脑皮层之外——
樊丽被扔进水泥池的时候,还活着。
TBC
作者有话要说:这卷还有一章就结束了~感谢不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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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二吉!二吉你冷静!”
“别冲动!打死你也得坐牢!”
“按着他快按着他!”
“祈铭!去看下嫌犯的情况!”
罗家楠、林冬、高仁、黄智伟四个人, 再加上俩维持秩序的辅警都差点没能拽住暴走的唐喆学。他刚才冲过去一脚就给杨越踹飞出好几米远, 要不是被追过来的六个人连拉带拽的扯住, 这会他已经把那孙子摁沙滩上往死里揍了。
“杀人犯!凶手!畜生!”挣不开拽着自己的手, 唐喆学暴怒地吼着,眼底赤红,声音像是嗓子里都扯出了血:“她还活着!还活着就他妈被你们扔水泥里去了!”
杨越被踹懵了, 脸先着地啃了一嘴的沙子,不知磕到什么东西上了, 嘴唇内侧被牙齿撞破了好几块。稍稍反应过来只觉嘴里泛起阵阵铁锈味,下意识地拿手一抹, 满手的血。他被人从地上拽起来, 离着唐喆学几米远的距离站着,浑身止不住的颤抖。不是疼, 听说樊丽被扔进水泥里时还活着,他脑子就木了。
“我操你——你——”
过于强烈的愤怒感让唐喆学自己也快喘不上气了,窒息感重重压下, 骂着骂着“咕咚”跪进沙子里。他抖得比杨越还厉害, 难以宣泄的负面情绪排山倒海般压进大脑,忽然攥紧拳头,一拳接一拳狠狠砸向沙面。
破碎的贝壳埋在沙里,探出尖锐的棱角,几拳下去,唐喆学手上已是鲜血淋漓。林冬见状立刻跪到他身侧,一把抱住他的手臂死箍在怀里不松劲:“这出现场呢!控制下自己!”
“——呃——嗬——”
接连不断的抽吸从紧咬的齿间溢出,唐喆学紧绷着身体,额角脖颈的血管根根暴凸于皮表。除了被林冬抱住的胳膊,身上还压了好几只手,每一只都禁锢着他。仅存的理智告诉他,他们是为他好,如果当着几十号同僚把杨越打成重伤,他这身警服脱定了。
但他无法面对,面对樊丽仅仅因为写给自己的一封信,就落得如此悲惨的下场。然而鲜活的生命已成森森白骨,无论他现在做什么,都无法挽回既已发生的一切。
感觉到怀里的胳膊渐渐放松下来,林冬朝压着唐喆学的人偏了下头,示意他们把人交给自己就行。这样的愤怒,不,比这更难以控制的愤怒他都经历过,没人比他更能理解唐喆学现在的感受。
把人从沙子里拖起来,掸去彼此膝盖上的沙粒,他抬手按住那剧烈起伏的胸口,轻声说:“樊丽希望你为她做的事情,你已经做到了……你找到她了,这就够了。”
闭上眼,唐喆学低头将脸埋进林冬的肩窝。海风吹乱了发丝,寒意渐渐沁入皮肤,沉默许久,他忽然说:“组长,樊丽的死我有责任,但是,我不心虚……因为杀她的不是我!”
心脏倏地抽紧,林冬收拢手臂,牢牢拥住那重重起伏的背部。
—
当听到自己将以涉嫌故意杀人罪被批捕,徐广旭的神情稍有慌乱,却转眼间闪瞬即逝。他抹了把头发,将睡乱的鬓角抹平,看向林冬的眼神凝起丝不屑:“你没办法证明我知道她当时还活着,不信你可以问杨越和我女儿,他们也都认为樊丽已经死了,过失杀人的话,我觉得法官可能还愿意花点时间来审理。”
隔着临时牢房的铁栅栏,林冬冲他拎起一份DNA检测报告:“你搞了那么多年的法律,一直在钻她的空子,怎么到了自己头上就犯傻呢?你忘了她被你扔下水泥池之前,狠狠抓了你一把么?她的遗骨,尤其是两只手,全都被水泥包住了,残留在指甲缝里的DNA相当完整……现在去和法官说你不知道她当时没死,你觉着法官会相信么?”
徐广旭的身体晃了晃,他立刻抬手扶住铁栅栏,面色迅速褪白发灰。
“徐栩和杨越不知道樊丽没死,但是你知道,而且是非常清楚地知道……徐律师,友情提示,这案子将由姜彬姜检察官做公诉人,你该知道他那个人,一向喜欢撺掇法官按最高量刑来判……你《刑法》学的好,现在请你告诉我,故意杀人罪的最高量刑是——”
林冬故意侧过头,倾身靠近。
“……死刑……”徐广旭抽搐着嘴角挤出声音,“林冬……别以为你比我好到哪去,我徐广旭充其量只害死过一个人,可你呢?你害死了七个!”
眼底浮起丝寒意,林冬冷冷地看着他,乌瞳之中沉得犹如不见底的深渊。
忽然之间,有一缕光,穿透了黑暗。
“我不心虚。”脱口而出的,是林冬从未为自己争辩过的言词。他指向自己的胸口,一字一顿:“他们的死,我有责任,但是,我不心虚!我活一天就是为了记他们一天,直到亲眼看着像你这样的杀人凶手伏法!”
徐广旭倒退开两步,定定地看着眼前的执法者,身形微微晃动。不管法律有多少空子可钻,总有一条铁律不变——
囚笼内外,只有能理直气壮站在外面的那一方,才是正义。
—
交接完所有案件资料,林冬回到办公室。刚才樊丽的父母来了,在唐喆学的极力劝说下,他们没有去看女儿的骸骨,只在法医出具的DNA对比报告上签字确认后就离开了。
痛苦是必然的,同时也是份解脱。尘埃落定,悬在心头的疑念终于烟消云散,从今往后再也不用心心念念那飘渺虚幻的期望。
办公室里的日光灯没开,只留了盏台灯做照明。唐喆学蜷在简易行军床上,背冲门口,安静得连呼吸声都听不见。林冬知道那台灯是特意留给自己照亮用的,和他正相反,有光,唐喆学睡不踏实。
听到门响,蜷在床上的人动了动,嗓音沙哑地问:“忙完了?”
“嗯,陈队说后续的事情都由重案组来接手,结案报告红姐那边会出。”站到床边,林冬弓下身,抬起手犹豫片刻,轻轻拢了把唐喆学那胡乱支棱着的短发,“睡吧,你这两天都没怎么合过眼。”
他的手突然被抓住,慢慢向前带去,扣住烫热潮湿的眼眶。蹲下身,他屈起拇指摩挲着唐喆学指节上那些细碎伤口。都结痂了,略有红肿,粗糙不平的触感,不比在心中留下的伤更深。
唐喆学闷闷地发出声音:“我睡不着,脑子里太乱。”
“我觉着你该看看这个。”他把从刚才起就一直捏在左手里的复印纸递到唐喆学面前,鉴于唐喆学背对着他,这姿势几乎就是抱着对方了,“这是那封她写给你的信,原件都黑了,我让小黄帮忙做了处理,把内容还原出来了。”
湿漉漉的睫毛划过掌心指缝,感觉到唐喆学睁开了眼,他轻轻抽回手。唐喆学翻身坐起,揉了把陪着樊丽父母掉眼泪哭肿的眼睛,接过林冬手中的复印纸。经过偏光处理,已经氧化发黑的纸张上,字迹像被荧光照射般反白。
林冬起身走到办公桌边,把台灯挪了个方向,让昏黄的灯光照亮娟秀的字体——
【吉吉,展信佳。PS.我听他们都这样叫你,可我不好意思当着面叫,只好写信的时候偷偷喊一声了,你别介意哦。】
刚看了一行,豆大的泪珠悬空砸下,洇湿了纸张边缘。
【和你同桌的这半年,是我十七年的人生中最快乐的时光。我之所以会鼓起勇气向你告白,是因为你的温柔体贴,实在让人忍不住想要依靠。诚然,我明白咱俩不可能有结果,但是我更知道,即便是被你拒绝,我们也还能继续做朋友,因为你就是这样温柔的一个人。】
【与你这短暂而快乐的缘分,我想借曹雪芹在《枉凝眉》中一句话来形容:若说没奇缘,今生偏又遇着他;若说有奇缘,如何心事终虚话?嗯……我想说,你就是那水中月镜中花,我看的见,却无缘触碰。但我依然觉得很幸运,你是第一个让我知道我不用为自己的外表而自卑的男孩,你说人需要的,是灵魂相契的伴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