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楚沉默地看着他。
他嘴唇上下开合,两排牙齿碰撞出清脆的声响,眼神涣散地看了看周遭的环境,最后目光重新定在了尚楚身上。
“清醒了?”尚楚双手插兜,下巴一抬,冷冷道,“自己洗。”
他再次转身想要离开,身后传来了一声——
“扑通!”
尚楚心头猛地一跳,那根针重重地戳进了他心里。
尚利军跪在地上,眼泪从他乌青的眼眶往下掉,划过他满是褶皱的脸。
“不治了,不治了......”尚利军说,“爸求你了,不治了,求求你了......”
尚楚对着厕所那扇老旧的木门,张开嘴却说不出话,只有胸膛在剧烈地起伏,发出徒劳的喘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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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治了?”缴费处的员工问。
“嗯,”尚楚点头,“还有多少钱,全退了。”
“三千两百八十二,”那人说,“干嘛不接着看啊?你爸这病可挺严重的。”
“没钱,”尚楚言简意赅地回答,又问,“上回他砸的那批医疗器材怎么算?”
“啊?”那人翻了翻单子,“没看到报账上来啊,要不就是没砸坏,要不就是有人帮你赔了。”
尚楚喉结一滚,像是早就料到了这个答案。
没砸坏?怎么可能没砸坏。
就光是他踹烂的电视和呼吸机,已经不知道要多少钱了。
“要不我帮你去问问?”
“行,麻烦了,”尚楚给他留了个电话,“就问下多少钱就行,辛苦把数目告诉我一下。”
他们办完出院手续就离开了,尚利军难得精神不错,要尚楚帮他买一张回老家的车票。
“你去那里干嘛?”尚楚问。
爷爷早几年就去了,尚利军还有一个大姐在新阳,但他们两家一直不来往,尚利军以前喝了酒常去他大姐那里闹事,姐弟关系很僵。
尚利军没有说话, 坚持要尚楚给他买票,好像要回新阳做什么了不起的大事。
“知道了。”
把尚利军送回城中村,尚楚坐公交回了首警。
学期没剩两天,课上不上也无所谓了,所有人都忙着准备参加选拔,学校老师也知道这个情况,对考勤查的也松。
他直接回了寝室,到了房门口时脚步一顿。
那里放着两个保温桶。
他这段时间一直吃不下多少饭,白艾泽就去买了个小锅,又弄了个变压器,在寝室给尚楚煲汤喝。
他两天没有出现,白艾泽两天没有给他打一个电话、发一条消息,但是在他门口放了两个保温桶。
尚楚慢慢蹲下身,拎起两个小桶,沉甸甸的,也不知道凉了没有。
他把两个保温桶提进寝室,旋开盖子,刚要打开又合上。
还是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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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楚一整天没有出去一步,到了晚上八点出头,学委来敲门收表,尚楚把表格递过去。
这次实习很重要,学院再三交待一定要本人亲自交表,收上来之前还需要当面确认一次。
学委接过尚楚的表,看也不看就问:“西城分局是吧?确认了就不能改了啊。”
“不是。”尚楚说。
“不是?!”
学委大吃一惊,这才低头一看,一志愿那栏原本写着的“首都市西城分局”七个字被涂掉,后面补了另一行小字,二三志愿的位置是空的。
他嘴张的能吞下一个鸵鸟蛋,不可置信地指着表格问:“你确定啊?是这个啊?”
“确定。”尚楚说。
“不是,”学委咽了咽口水,又说,“这交上去可就定死了,再不能改动了啊!”
“知道。”
尚楚“啪”地关上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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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过了没多久,急促的敲门声再次响起,尚楚烦躁地翻身下床,打开门说:“我确定报的是——”
“你他妈搞什么鬼!”门外来的人是宋尧,眉头紧蹙,“你这两天到底干嘛去了!让你准备选拔你他妈不当一回事是不是!”
尚楚呼了一口气,闭了闭眼说:“没。”
宋尧站在门外定定地看着他,两人谁也没说话,过了约摸有五六分钟,尚楚手扶上门框,低声说:“阿尧,我累了,想先睡了。”
宋尧单手撑着门不让他合上,看着尚楚的眼睛说:“我他妈要不是看你现在一脸鬼样,我现在就给你一拳。”
“随便。”尚楚说。
“你和白艾泽到底怎么了,”宋尧说,“一个两个都要死不活了,大老爷们吵架就吵架,大不了打一架行不行?”
“阿尧,”尚楚突然笑了笑,“你后来给我的那十万,是他的钱吧?”
宋尧脸上的表情一僵:“你知道?”
“一开始就知道。”尚楚说,“你别和他说,以后我会还的。”
“你这话什么意思?”宋尧在他肩上推了一把。
尚楚被他推的后退一步,又说:“先睡吧,有什么下次再说。”
宋尧盯了他半响,见尚楚确实精神不济,于是叹了口气:“他让我给你带句话。”
尚楚一怔:“什么?”
“他让你慢点儿走,不要摔着。”
第110章 生锈
表格交上去的第二天,学校那边找过尚楚一次,问他怎么填了这么个地方,
到底想好没想好。
尚楚说想好了,校领导又问他是怎么想的,尚楚眼皮也不跳,就开始一通胡扯,说他本身就是新阳人,离开新阳这么多年也没回去,始终感觉愧对故乡,现在好容易有这个机会,他想借机回报父老乡亲。
他昂首挺胸义正言辞,一上来就把立意拔得挺高,好像谁要是反对就是品格不高尚、思想不到位似的。
几个领导面面相觑,心说这孩子转性了还是怎么着,当初能在全校人面前放话说“在场没有一个Alpha比得上我”的尚楚,就甘心放弃首都,到一个南方沿海的三线小城去发展?
再说了,就算他不留在首都,也有大把资源优渥的一线城市能填报,再怎么样也不至于填个“新阳市”啊。
副校长给教导主任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再劝劝,主任抿了口水,装模作样地清了清嗓子,露出一个和蔼的笑容:“尚楚啊,校荐名额没给到你是学校讨论决定的,我们也相信凭你的实力,考进一线警局不难,甚至说考进西城分局,我们都是对你很有信心的。这次实习很重要,和你的前途挂钩,你千万不要因为心里有气,故意......”
“老师,大城市固然好,但小城市更需要建设。”尚楚双手平放在身体两侧,又端正又乖巧,“去新阳是经过深思熟虑的,没有赌气的成分,我无条件理解并赞同学校的一切决定。”
他语带嘲讽,主任被噎得脸都绿了,赶紧喝了口水压压惊。
当初没把免试名额给尚楚就是怕浪费,一是当时还不确定尚楚是否要被开除,二是不确定西城是否能接受Omega以非文职身份进入警局,虽然如此,但不可否认尚楚是这一届极其出色的学生,学校仍然希望他能去个名声大的、在界内有威望的局子,他干得漂亮也为学校增光添彩,哪知道尚楚最后填了个屎糊了脑子才报的地方。
几个领导见他态度坚决,也不好再多劝什么,就让他回去再想想。主任说你要是周末改变想法了随时告诉你们导员,原本志愿卡的很严,一旦填了就不让改,尤其你又是个Omega,但学校愿意为了你开个后门。
主任说这话时双手搭着桌面,下巴微仰,好像给他这个Omega“开个后门”是个多么了不得的奖赏似的。
尚楚说了个知道了,说完就走,合上门还能听见里头传来主任气急败坏的声音,嚷嚷着“你们看这小子,什么态度这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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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寝的路上尚楚特意绕路去了趟公告栏,想看看上回考试的成绩,这是他上大学后的第一个第一名,也许也是唯一一个,虽说其中掺了点水分,但怎么也得拍个照留念一下。
公告牌底下露出来两双腿,有两个人站在后头聊天,尚楚走近了听见他们在聊实习志愿的事情,其中一个说他报了天港市局,已经通知下周三开始选拔,他下周二的机票飞天港。另一个问他怎么不留首都,虽说天港也是准一线,经济不弱,但论资源和首都还是没法比。那个人叹了口气,说报首都也太冒险了,多少警校大神都对首都各个警局虎视眈眈,加上首都这边名额少要求高,实在是没信心哪......
接着两人开始盘点除了首都以外还有哪些地方值得去,盘来盘去无非是那几个大城市,又说他们首警出来的,去二三线小城都算憋屈了,去那边能干嘛?成天在街上晃悠发罚单,还是满大街追摆地摊的小商贩啊?
尚楚听得有些恍神,上警校的谁没有个大英雄梦,他自然也梦过,像电视剧里头演的那样,带枪追捕逃窜的歹徒,解救身陷困境的人质,防弹衣底下是滚烫的心跳,曾经的尚楚光是想到这些就热血沸腾。
但现在他热不起来了,尚楚也想问是哪里不对,他怎么变得这么凉。
他捏了捏眉心,抬头去看成绩榜,目光瞥见最顶端的名字时却猛地一颤,第一行被人用马克笔涂黑了,这张成绩单上没有他的名字,只能依稀看见“楚”字最后一笔伸出来的那个撇。
尚楚有些茫然地看着那一团黑墨,片刻后才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
可能有人觉得他这个第一名来得不光彩吧。
也对,毕竟是有人让他的。
上面没有他了,没有他挺好的。
意料之外的,尚楚不仅没有丝毫愤怒的感觉,反而非常平静,甚至隐隐中感到松了一口气。
现在的他比任何时候都想要第一名,又比任何时候都更害怕拿到第一名。
尚楚沉默地看着那张成绩单,从第二名一直看到第十六名,眼神即将触及第十七名那个人名时,他目光微闪,眼睫颤抖了几下后还是挪开了视线,双手插兜准备离开。
就在这时,宣传栏背后其中一人说:“哎,白艾泽那事儿你听说没?”
这个名字猝不及防地撞进耳朵里,尚楚心头猛地一跳,喉头又涌起了那股熟悉的酸涩感,他才发现他根本不是害怕看到那个第一名,他是害怕听到、看到和“白艾泽”这三个字有关的一切。
尚楚转身想走,又听见另一个人问“白艾泽?他不免试推荐去西城了吗?还能有什么事儿”,他脚步不自觉一顿,垂头看着脚尖,大脑告诉他要赶紧走,身体却不受控制一般停在了原地。
“我舍友前天去办公室找导员,刚好遇见白艾泽在里头,他就猫窗户底下偷听了几句,你知道白公子说什么吗?说他不想要西城的推荐名额!”
“不是吧?这放出来都要抢破头的东西,他说不要就不要了?怎么想的这是?”
“谁知道呢,也许像他这种天才,就喜欢自己考进去才有成就感......”
“也许他是想把这名额让出来呢,反正他自己去选拔也稳进,不如给其他人多个机会。”
“让出来能给谁啊?难不成给尚楚啊?让出去个第一名还不够?你当白家二少爷是慈善家呢吧你......”
两个人嘻嘻哈哈地往外走,尚楚立即侧身闪避到一边的柏树之后,直到他们走远才出来。
即使他早知道别人都是这么看他的,但他还是难受。
他的第一名是白艾泽让出来的,即使他拿到了推荐名额,也是白艾泽让出来的。
因为白艾泽太亮了,所以在他身边就一定会变得黯淡无光。
尚楚有多依赖白艾泽、多离不开白艾泽,他就有多害怕别人把他的名字和白艾泽放在一起。
他在这样的矛盾中感到了一阵窒息般的绞痛,尚楚抿了抿唇,弯腰捡起一颗小石子,把成绩单上“楚”那个字漏出来的最后一撇也划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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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了寝室楼,尚楚在楼梯上遇见了从四楼下来的白艾泽,两个人一上一下都愣了一下,这是他们自那天医院后第一次见面。
很快,尚楚就仰头,对白艾泽露出了一个有些许僵硬的笑容,白艾泽抬手想去牵他,尚楚状似不经意地把双手背到身后。
白艾泽伸出的手掌僵在了空气中,尚楚十指绞得很紧,拇指重重按着虎口,笑笑说:“我上楼。”
白艾泽定定看着他,似乎想说点什么,尚楚和他擦肩而过,白艾泽突然喊他:“阿楚!”
尚楚身形一顿。
白艾泽看着他的背影,他是真的瘦了,T恤套在身上空空落落的,肩胛骨显出一处明显的突兀,右手食指上胡乱包了个创可贴,也不知道是怎么伤着了,他消毒了吗,大热天的伤口闷在里面会不会发炎,有没有记得不能沾水......
白艾泽有很多话想说,他一手扶着栏杆扶手,五指收紧,最后只是小心翼翼地问:“下周一就开始选拔了,周末我们一起训练,好不好?”
尚楚的指尖止不住地抖,他把双手插进裤兜,努力挺直后背,张嘴吸了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一些:“嗨呀不用,没什么可练的。”
接着就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楼道里忽然吹来一阵风,从尚楚的T恤下摆灌进去,把上衣下摆撩起,尚楚想把衣服扯平,要伸手才发现自己双手怎么抖得那么厉害,白艾泽看见他露出来的一截腰,瘦的好像一掐就能掐断,原先尺寸正好的运动裤也显得大了,腰侧扣了两个长尾夹。
这才几天没有陪在他身边,他怎么把自己弄成这个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