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条路上,他们前前后后地形成一条星轨。
他们多么年轻、朝气蓬勃,所行方向就是日出。
第22章
全唐不是第一次这样想,如果他能早十五年,或者曲潮沅晚十五年出生就好了。
二十岁的曲潮沅,小歌手发型、耍酷只写诗不抽烟、跑动起来脸颊红扑扑的、爬山迅速醉酒迅速,喝多了吃多了鼓着一点肚子,盖着夹克衫窝在沙发上就睡着了,做什么都风风火火跑动着。
年轻人停不下来。
他们在身高年岁相同的时候相遇,会一见钟情吗。
全唐心里有些怔怔的。
二十岁的曲潮沅,和他一前一后行走在这条河的岸边。
他回头,冲他招手。
全唐眼里几乎要泛起矫情的泪光,他的矫情总是会突如其来地出现在这样自己臆想的时刻。
然后他又失落。
失落自己看起来好像还迟迟没有到春天的身量和心智,就已经在觊觎夏天群山之巅最美的那一株树。
这股儿和河流一起涌来的失落没有持续太长的时间,全唐他们到了住所之后,女孩子们在阳台看星星,全唐挑电影来看。
大客厅共用,房间两人一间,陆陆续续的汇款打到全唐手机上。
他在大客厅挑片子和大家一起看,大哥就坐在沙发上沉默地喝自己带来的浓茶。
全唐最喜欢和大哥独处的时刻,或许是因为他二人经常独处。
去年他们集体去找了大哥,但是全唐这个弱鸡高反十分严重,刚见到高原男儿一眼,还没来得及问好就脑袋一晕摔了个倒栽葱。
接下来的好几天他又因为洗澡而感冒,在床上瘟鸡似的无力地颓丧了整个旅程。
醒来的时候,皮肤黝黑的大男孩就坐在床边,捻动串珠。
全唐虚弱地爬出去把脑袋埋在他大腿上,粗糙的手掌就紧接着放下来罩着他高热的头。
全唐连雪山的尖尖儿都没看着。
他只能在房间里看雪山上的来客和五朵金花。平时看的电视剧还有民族版配音,他一边看一边笑。
身体稍微好一些他拄着大哥出门,看见高价收购牦牛毛和山羊绒就跃跃欲试想帮他哥哥谈生意。
这一次,高原男孩儿第一次下到这么低的湿热平原,却没有任何不适。
他壮得像一头羚牛。
全套挑好了片子,给曲潮沅发信息介绍这个大哥。
着重发了几张羚牛的图片。
曲潮沅不知在忙些什么,回复短信迟迟不来。
全唐把自己翻个面儿躺倒在地毯上,双手举着手机。
“在忙什么哦……”他小声嘀咕。
“我听说,你已经有恋人了。”低沉的男声响起,全唐改为手肘撑地,回望他大哥,男人穿一件简单背心,头上盖着吸水毛巾。
全唐百无聊赖地‘嗯’了一声,微微抱怨着:“谁啊嘴那么快。”
“刚才还在给他发信息,不过他现在还没回我信息。”
“他/她比你年长吗?”
全唐把下巴戳在两手交叠的手背:“嗯,他比我大几岁。”
“但是也没有大几岁。”全唐解释,给自己解释乐了,“他还是小孩那样可爱。”
“和你一个专业?”
全唐‘嗯嗯嗯’,曲解人家的意思:“一个专业呢。”
他没详细说那个人是他老师。
一来不重要,二来他总是在这个哥哥面前感到心虚,一种不成熟的心虚。
“挺好的。”
他哥哥点头。
全唐嘻嘻笑,大男孩儿摸摸他的头,像呼噜一只小狗。
“他特别好。”全唐嘴碎,屁话又多,“可着我审美标准来的。”
“可真够唯心的。”大哥笑着评价。
全唐笑道:“唯心不唯心这事儿真得两说。哥你就说吧,谁能直接长到我心窝里头,我也没有命令谁要把他生成那个样子,也没有人会为了我变成那个样子,但偏偏我们俩见面的时候,我就跟瞎了二十年忽然看见太阳似的。”
大哥:“有点儿道理。”
全唐:“真巧,一切都特别巧,我平时还是很相信科学的,偶尔才会这么碎碎念叨。”
“跟你见面不也是玄学吗?对不对?”全唐忽然来劲了,“我去赶那个大巴扎的时候,怎么那么巧就碰见了你?”
全唐刚高考结束就自己去了西北,他一个人走走停停,花了一个半月的时间。
最后一站是太阳燃烧的西北城市,他正巧赶上了国际巴扎,就一面吃着酸奶粽子一面往里面淘宝去了。
之前全唐并不清楚大哥住在哪里,他只知道在这一片,来时也没有联系。
他走着走着,和那些高鼻深目的同胞擦肩,欣赏着瀑布似的彩色挂毯和小山一样金黄色无花果,烤包子的香气恰如冬不拉油亮的皮肤。全唐紧着吃,紧着看,忽然觉得前面一个男人眼熟,似乎是他大哥,几步追上去,才发现真的是。
全唐开心得要手舞足蹈起来。
他家原不在这里,只是过来走亲戚,和父亲来做生意的。
“我的天!可真巧!在这儿竟然能遇到你!”
全唐脸蛋通红。
不擅表达的男人腼腆地笑了笑,张开双臂拥抱他。
“大哥你现在在忙吗?”
男人摇摇头:“我和你一起去玩。”
之后的两天就都是他们二人一起行动了。
那天在大巴扎,全唐原是什么也没买的,逛着逛着进了一家店,那家店卖一些不很贵的沙金制品,整个店铺金光闪闪。
全唐就在那家店里看了一尊火红的大耳朵小象,似木似玉的红色表皮,蜜枣一样镶嵌了细细的金丝,神态极好,可爱得当场去了全唐半条命。耳朵边缘的波浪也做得生动,他左摸摸右摸摸,当场就下了决心要。
可惜天不遂人愿,那是别人已经预定过的。
这几年过去,全唐已经把当年没有买到小象的难过忘记了。
“你之前特别想要那个小刻件,我后来再去,就听说被买走了。”
大哥说,“再给你找,也没找到。”
全唐笑道:“也就那一时想要而已,真给了我,说不定早就弄丢了。”
大哥仍然说:“下次能见到,就给你买。”
全唐眯着眼睛:“你们来我这儿,我做主,看上喜欢的了我也给你们买。”
男人弯着唇角,发出轻笑的气音,摸摸全唐有些扎手的脑壳。
“等他们都来大厅里,咱们再好好规划一下下面几天去哪儿。”全唐心里盘算,“能去的地方可多了,咱们都去走走逛逛。”
他考学的这座城市是历史文化中心,园林景点就数不胜数,更不提那些皇陵行宫,浮桥高塔。一个礼拜不过将将看个大概,全唐安排得紧锣密鼓,争取一个礼拜给他们留下一辈子的快乐时光。
剩下的几天他们还是看电影、讨论、交换收藏、景点留念、爬山下水。想到哪里就去哪里,全唐乐意为他们花钱,只要他们愿意笑。
他们这些人特别闲,闲得发慌,难免显得游手好闲不务正业,像电影里骑洋车追着看外国人的废崽子,花光了自己的闲暇和青春就为了不存在的东西。
但倒也的确如此,这群大人口中的废崽子,经常荒废学业沉迷胶片,并不在乎有多少代价和苦头要吃。且看此时他们都乐在其中仿若孩童,不愿为未来的艰辛而提前衰老,这份透支的快乐就够让人叹息。
全唐带他们花费一整个晚上穿越跨越江河的长桥,这是他不靠谱的梦想之一,从他到了这城市开始就萌生过这个念头。
然而迟重不愿意来这么远,其他人也都不是他的朋友。
灯火通明的滨江城市,桥下滚滚江水泛着淡银,岸边的铁轨上是奔驰的红色列车,桥上两尊须发怒张的石狮,铁蓝色的观察站伫立在月光之下。女孩的脸庞被夜风吹得白里透红,两手捂住了自己的蝴蝶耳坠免得被吹走。
全唐的光头笼罩着先哲的红光。
这让他看起来更奇怪了,好像那个露出一点青芽的光头其实是个冰冷的高科技头部盔甲。
“你不如去演新新少林寺。”英气的女孩儿伸手就想摸他的头。
全唐一龇牙,把头抱住了。
入夜,桥上车流仍是多,他们动作都不能太大,贴着栏杆走。
“就演高科技和少林功夫的交融,你的光头其实可以拉开,里面藏着一卷光幕宝典,你是地位最低的,平时你的工作只有洒扫。你得给大日如来贴面,用的都是超薄流感金属,但是里头还得是木头。”
她开始胡扯:“你还是得有一句台词,我本是比丘尼,又不是阿罗汉。”
全唐不理她。
“在电影里还能给你的女朋友加个角色。”她并不知道全唐的恋人是男是女,只好说是女性,“你想让她演什么?我觉得演山精树怪的都太俗,天天就来动凡心破戒这一套没意思。”
“演只蝴蝶好了。”眼镜儿提议,“追逐蝴蝶而死怎么样。还是需要时代背景,其实高科技和传统文化的冲突也有点儿用烂了,你这个新新片子呀,弄不好。”
全唐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怎么真的开始讨论起来了?”
“你不想看千佛阁里金身塑像,外壳一层光芒四射的壳,里头都是烂木头?这多劲呢。”
大哥罕见地出声:“不如演他们寺前点化不了的一头红象。”
“得,都不是人。”女孩儿啧啧,“我看你们就喜欢糊弄这些虚虚玄玄的。”
全唐摇头晃脑,停下来认真地拍摄火车从桥下穿过,后面几个孩子都被他挡住,哎嗨唉嗨埋怨他。
小全思春,给曲潮沅发/骚扰短信。
几天不见他的老师,他真是心尖都在发痒。
倒也不管老师有时回他有时根本就不回,他这几天去了哪儿,干了什么,一五一十,妻管严似地如实汇报。
后面两天他们的旅程行至末尾,全唐换到了自己想要的所有海报和蓝光,乐得看不见眼睛,他美滋滋把伙伴们一个一个送到车站和机场,等待他们离去。他的身体里有些东西也在逐渐变得透明,脱体飞走,但这并不是失落和怅然,而是一种更为坚硬和甜蜜的情感。
最后一个送走的是他大哥。
这天的云也和去年全唐没能见到的雪山一样巍峨雄壮,天空是新书的封面,蓝而挺括。
车站人来人往。
大哥握了握全唐的手,铜版纸做的面庞上浮现了金粉一样的笑意。
“愿慕士塔格与你同在。”
全唐怔愣了片刻,张开双臂拥抱他。
强壮的男人也紧紧拥抱他,在他耳边低低说道。
“弟弟,来年再见。”
这是他异父异母的亲弟弟。
“我祝贺你找到恋人。”
全唐笑得又满又圆,笑意把嘴唇皮肤撑得紧紧的,一张脸舒展明媚。
全唐的钱夹子里有一张二十多年前的照片,上面是个大光头和浓密卷发的女人,两人笑起来和全唐一样。
这张照片全唐给他看过。
那个大光头就是音乐大巴当时的所有人,全唐的父亲。
这个不善言辞的男人知道,全唐现在所爱之人,就是他将要倾注所有感情的人。
“来年再见。”全唐和他告别。
回去的地铁有好长一段是在路面上,全唐眯着眼睛沐浴在阳光里,对面是高架在树影中穿梭,那些树绒绒的,影子像网。
此时他满心满意都是即将见到老师的喜悦,他并没有想到,曲潮沅已经见过楚地生了。
第23章
曲潮沅还从来没有来过艺术学院。
也没见过楚地生。
但全唐和他提及楚地生时总是兴高采烈,给他兴致勃勃地展示楚地生送他的那些小物件。
几方小印、两头琥珀陶瓷小象、一个半面佛像半面原木的头雕。全唐最喜欢那头翘鼻子的小象,总是在手里转着玩儿。
曲潮沅猜想,楚地生就是另外一种全唐吧。
他从来没觉得楚地生会对自己造成威胁,直到全唐说楚地生邀请自己做他的模特。这时曲潮沅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全唐话题里至少有四成都与这个学生有关。
他就上了心。
全唐不很在意,他的喜欢和厌恶都是清楚明了的,他兴致冲冲地告诉曲潮沅:“老师回头也去看看楚地生的工作间吧,特别厉害的一个人。”
曲潮沅委婉的:“不去了吧,你们年轻人交流。”
全唐摇晃他的胳膊:“楚地生自己也说想给老师看看他的作品啊。”
鬼使神差地,曲潮沅驾车来了艺术学院。
全唐还在外头,据他今天实时播报,一行人已经把周边的大景点转了个遍。明后天他的学生就要把这些伙伴送走了。
黄昏,那个如全唐所言的孤独的艺术家在这里吗?曲潮沅一时之间竟然觉得好笑,他都不明白自己所来为何,莫非是为了证明那些虚无缥缈的想法。
然而走到展厅门口,他才意识到,确实如此。
此人就在里面。
三楼展厅,鸦雀无声,灯光大亮。
对着大白墙,站着一个年轻男子,那就是楚地生。
曲潮沅走路稍微踏除了一些声音,楚地生闻音而动,转过身来。
楚地生沉默地看着他,沉默是他双眼的黑色。
他身上有股和全唐十分相似的气质,静而独,一根冰冷的细长血管,一枝冷冻的白桦木魔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