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了对了,晚上吃什么呀。”他欢欣雀跃,搂着曲潮沅,身上一股甘甜的茶叶香。
曲潮沅的脸颊变红了:“喝桂花赤豆糊去吧,吃点儿桥头糕,赤豆猪油糕,团子。都好。”
“都是甜的!就你吃这个!”他抗议,“喝豆脑去!”
曲潮沅和他谈恋爱还不到三个月。
起初是通过朋友认识的,后来两个人都喜欢看电影,多约几次,书店迪厅,渐渐走到一起去了。他早就知道自己喜欢男人,那时候也一点儿不介意,大大方方的,四处结交朋友。
曲潮沅脑袋笨,学不好法律,他们系人也少,老师都是留过学的,本来就是嫁接的东西,用的教材也晦涩,翻译腔重,曲潮沅看得头疼。
他总和男朋友说这个,说了几句,大男孩儿劝他别学了,他自己心里总是惴惴,为自己可能真的学不好,但仍旧对法治正义怀有向往。
从小就背井离乡出来求学,曲潮沅对情分暖热的东西向来是敬而远之的,法律理性而逻辑,他学不会,却心心念念地喜欢。
“小白熊,小白熊。”他男朋友回头,看他脸真是白净可爱,夕阳照得如珠如玉,连唤他几声。
“我给你挑的这件毛衣真好看!”
曲潮沅身上一件马海毛雪花图案毛衣,一头小白熊在左胸口。
是他们一起去百货商店逛来的。
那天他们有说有笑地经过万国酒店,这家酒店依然是只有外国人能进的地方,他在门口对着里头翻白眼,拉着曲潮沅蹦蹦跳跳。曲潮沅跑了大半个城市,想买一本三民书局的民法教材。
曲潮沅被他说得面颊通红。
“你先去吧,我去找我那书去。”
曲潮沅跟他说。
“行!”他爽快地答应,转过脸儿勾着别的同学的肩膀,一路笑声琅琅地走了。
晚上看电影,天气凉爽,星辰分张,还有些十月底缠绵不去的蚊蝇,嗡嗡嗡惹人心烦。
曲潮沅专注地看那模糊的屏幕,心里盘算的还是今天说的负担行为和处分行为。
他想不通,那物权行为的无因性该怎么解释才解释得好呢?今天说了这些债权债务,给他听得一头雾水。
突然一只手摸上他的大腿,细细摩挲几把,曲潮沅被着捣乱的手打乱了心思,往旁边警告了那大男孩一眼。
大男孩天生猫似的狗似的,追逐快乐,不知疲惫。
曲潮沅并没有与他做到最后一步,这些天来,这男孩总是撩拨他,撩拨里隐隐约约有着想要马上得手的孩子气。
曲潮沅与他擦枪互相抚摸,也曾唇舌交缠绵绵亲吻,但他始终在游离的姿态里不住思索。
他按住了男孩的手。
“你到底什么时候……?”他的眼睛星星一样亮。
曲潮沅抿唇,腰板挺得笔直:“现在不行!”
“我知道现在不行!”男孩试探他,“今晚,今晚我们出去住。”
今晚的最后一抹霞光是出现在了曲潮沅的脸上。
“现在这个时段不行!”
他还没想好,他还没准备。
可他们第一次也没有真的给曲潮沅准备的机会。
他尚未察觉到澎湃不可抵御的爱欲交织,就在一个月后的舞会结束时被他的男友拉进了昏暗的小旅馆。
这是什么呢?他那天晚上喝了几杯助兴,让他自己变得大胆了。这是我处分我的性/交权利吗?算作是准物权行为?有没有无因性呢?
彼时曲潮沅尚且不知润滑和戴套,几杯酒下去早就破了平时那层冰壳,他一反常态地善于掌控和给予疼痛,结束后他男友流了泪,在湿腻的浴室里,精水和血丝顺着洗澡水一起流过腿根。
他哼哼唧唧地出来,一瘸一拐,调侃曲潮沅真是看不出来,这样的威猛能干。
曲潮沅是这样茫然无措,盯着矮墩墩的装饰性电视,想着。
货币占有即所有。意定代理权在法国立法里是用契约说的。
他很快爬上来,亲吻曲潮沅的面颊。
尽管身后痛了,但是意犹未尽。
“小白熊,小白熊。”
“我来干干你。”他嘴里一股酒味,笑吟吟地,咬曲潮沅的耳朵。
曲潮沅于是把他从身上掀下去。
曲潮沅并不如他学的法律一样精准理性,那段时间他的父母闹得不可开交,他厌恶回家,寒暑假都和男朋友介绍的人混在一起。
他也曾在对方的允许下和不同的男孩开/房上床,时间匆匆,有时擦枪互撸。
他们都没太大道德观念,只觉得如此狭窄的性向,不如尽情抒发背德的快感,攫取快乐。
曲潮沅终于从这个荒诞的梦里醒过来。
那时候他大四,第一次司法考试没有过。考研仓促,他恍惚之间觉得自己一切都来不及。
可恨那男孩还是笑吟吟,风光霁月浪迹人间。
曲潮沅和他分手的前一天刚在学校大礼堂看过德黑兰43年。
有个扎马尾的男同学,总是在礼堂弹让爱情长留人间。
曲潮沅穿过一排排绒靠背的红椅子,绿色的窗帘,头顶星光似的吊灯。
在远方的十几年前,他背着小书包自己买了出去的票,之后也没再和父母住一起。
曲潮沅向来不缺勇气。
他走出大门,夜幕深黑。
全唐站在远远的地方,小光头,一颗润泽的宝珠儿。
他热烈地笑着,指指头顶。
霎那间烟花绽放,头顶满长青蒿。
“老师干什么愁眉苦脸的!”他几步就要跑过来,“亲亲我就不会愁眉苦脸了!”
他爱娇,又笨拙,什么技巧都不会,直白热诚得可怕。
“天呐老师的脑袋是椰蓉红豆馅儿的,我要开吃了!”
全唐狗胆包天,捏着他的脸颊含住他的嘴唇。
没有任何性经历,又绝对臣服于老师的掌控,几次抚摸和亲吻就立马丢盔弃甲,每晚都想和曲潮沅一起睡,抱得紧紧的。
他怕被丢下,一腔子打开,爱得太多往外飙血。
曲潮沅一生没抓紧过什么东西,也没被抓紧过。
曲潮沅真是爱极了他。
男孩儿已经出门三天多了。
老师从梦中醒来,破天荒地觉得手边空空。
他开始思念。
曲潮沅也学着全唐那天电话里说的。伸手在床头柜摸找全唐的衣服。
他刚住来,还没说是长期还是短期居住,把自己的衣服和其他东西大箱子小箱子搬过来。
曲潮沅面上勉强,那天楼下的奶奶问他这是谁。
曲潮沅一面拖着箱子,一面不假思索的:“是我远方表弟。”
托他这个远方表弟的福,曲潮沅在小区里出现的频率增加了,他晚上和这个小表弟打打球,散散步,看起来关系好得不得了。
曲潮沅心里总是半推半就的抗拒,奈何拗不过全唐。
他在床头柜里翻找,心说这次是我主动求着他了。
全唐带过来一个姆明的玩具,上边儿也翻飞着红色的蝴蝶,全是全唐的味道。
曲潮沅压在脸上,默默睡着了。
曲潮沅的生长轨迹里,一直存在着一种奇怪的美学倾向。
他在绝对理性和精致理论里向往错位和奇异。
若并非如此,他也不会喜欢上他大学时代的前男友。
倜傥风流的诗人,欢畅浪荡儿,火红的流丽。
如若事有转折,他也不会喜欢上全唐。
全唐像一个塞满奇特意象和美丽修辞的病句。你知道很多地方逻辑是走不通的,比喻是说不明的,意象是串不对的,但就是那种荒诞的联合诞生了乱帐一样的美学。
这个美学天下无双,漏洞都是自然生成的观赏特色。
这个美学学派的唯一传人兼掌门人叫曲潮沅。
研究的唯一对象只有一个活物名为全唐。
“回来吧。全唐。”曲潮沅在玩偶下方瓮声瓮气地说,“回到我身边来。”
他的语气飘忽不定:“我很想你。”
第25章
门外响起了欢快的敲门声。
“老师老师!”
曲潮沅经常会奇怪于全唐竟然是这样的两面派,面对他和其他人的时候完全不同,他呈现在外表的阴郁乖戾和不近人情总是伴随着独树一帜的举动:他和老师理论,时而阴阳怪气,不喜欢的题目就在答题纸上乱画。
他过分的孩子气和成人世界的规则道德相冲突。
然而他隐藏于内心给曲潮沅看的那部分明亮又热诚,如同社会新闻上被老年教授掌控心智的没有头脑的漂亮女生。
曲潮沅并不意指漂亮女生就应该被老年教授玩弄,但是她们天真、易折又美丽,如果是在荒诞的故事里,这样的悲剧女角是不可或缺的。
全唐便经常给他呈现出这样的姿态,满腔的毫无来由的爱,打晕了曲潮沅的头脑。
用时下流行的话来说,全唐是年下的狼狗,谁又不会陶醉在拒人千里的凶兽眼中对自己的绝对沉浮和崇拜呢?谁不会沉迷于那双眼睛里折射出的自己的人格幻影?
过而易折。曲潮沅冷静下来想。
此刻蝉声依旧涛涛,他想起了法学院门口的鹅掌楸,夏天里幸福的鹅掌楸。
曲潮沅不抽烟,他思考的时候食指会抚摸下唇的凹陷,嘴里要含着一颗冰凉凉的糖。因为一生中踌躇的时刻太多,他的牙齿不好,经常会对冷热作出刺痛的反应。
这是全唐要回来的傍晚。
曲潮沅望着小区里的瓜摊,卖瓜的是个年轻健壮的小伙子,经常一麻袋八个九个往奶奶们家里扛西瓜。
上次和全唐一起去买,现场让他切开一半。
“真少见啊,曲老师,您的弟弟来看您。”
小伙子一刀下去,银色的是刀光,水红的是瓜面,一泓清气逸出。
“以后我经常来看我哥。”全唐弯着眼睛,好脾气地蹲在地上和卖瓜小哥聊天。
“哈哈。”全唐忽然笑了笑,“说不定以后就住在这儿了!”
曲潮沅心里着实一动。
如果全唐一直住在这里该怎么办呢,黄罗最喜欢带他小女儿来找他玩儿了,他的学生有时也会上门,全唐住在这里怎么办呢?
他正进行这种无聊而必要的担忧,全唐已经拎着西瓜站起身来,他一手还有刚才在花店买的一丛金黄色的菊花。全唐笑嘻嘻地站起来,他从来不为自己侵入了曲潮沅的生活而感到羞赧,已经把自己当成了这个家的第二个小主人。
他也从不知道曲潮沅的内心挣扎。
“回家吧,哥。”全唐脸颊粉扑扑的。
曲潮沅被他叫得也面色通红。
真是个小不正经,曲潮沅心想。
这个小不正经现在就在门外。
不过是几天罢了,他就显得这么急不可耐,如果这个时候开门,他怕是炮弹一样瞄准自己就发射过来。
曲潮沅都没意识到此刻他脸上挂着的笑容多和煦。
全唐等啊等,盼啊盼,踮着脚尖,把眼珠儿往猫眼里送。一片浑浊的白色,半固体的膏状世界,他什么也看不见。全唐不知道自己现在看起来多猴急或猥琐,扒着人门缝往里头瞅,保不齐又是社会新闻里自我感动的顶级变态。
他穿过了大半个城市和江水河流,每走一步心里的痒都更胜一分,他现在老大人似的,明白了什么叫英雄难过美人关,归宿对于漂泊不定的浪子究竟有多重要。
全唐肮脏下流的脑袋里现在只有一种念头。
曲潮沅是个无辜的往枪口上撞的成年男子,他善心大发给全唐打开了门,还没见到年轻男孩晶亮的双眼,就被抱了个正好。
炮弹发射。
这个炮弹长出四肢,在精准打击到敌方之后长手长脚地缠了上来,曲潮沅避之不及,扒之不下,脸上却偷偷露出笑意了。
“我好想老师!”
曲潮沅把他抱在怀里,像抱着一个发热的大玩偶:“玩儿得开心吗?”
“开心!”全唐狠狠箍着曲潮沅的腰,急不可耐地把头埋到他胸前。
曲潮沅感受到他一颗头小牛犊一样在胸前拱来拱去,好像在找奶吃,脸颊发红变烫:“全唐,你好歹也......收敛一些。”
全唐整个身体都要嵌到曲潮沅怀里去了,他笑意满满地仰起头,琉璃珠一样的眼睛焦糖般闪亮,里面全部都是曲潮沅的脸。
他总是把爱意明晃晃地亮出来,是个人都要被他吓坏了,这世界上有露阴癖,没想到还有人有示爱癖。
曲潮沅的确又被他的热情吓到心里一颤。
几天不见,他似乎更爱我了。
擅长刑事诉讼、证据搜集、逻辑推理的年长者头一次碰到这么直接的证据。
或说,不证自明的某种公理。
“我和他们换了好多东西!都是要给老师的。”
海报、蓝光、书的腰封、书签、情侣杯子、明信片......各种各样奇怪的东西,在外人眼里毫无价值的陈年垃圾,都被全唐一股脑儿从他的好朋友们手里掏了回来。
他把手头所有前苏联电影的海报都换了出去,他也不在意这些东西现在市价多少了,千金难买他乐意。
“回头再看,先把包放下来休息。”曲潮沅红着脸,长睫毛颤抖着,蒙了一层绒光的水雾,低着头怀抱全唐整副身躯的重量。
曲潮沅脸上一颗小痘儿也没有,全唐仔细地用目光咀嚼他的皮肤,毛孔也小,他的老师天生就是个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