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轻人对于见到陌生人并不感到惊讶,甚至是一眼就认出了这个男人是谁。或许来见他的人并不多,除了全唐只有路过的飞鸟,或者他会预言的魔法。
“曲老师,您好。”
他冷淡地问好,头颅动也不动,垂一下都不愿。
曲潮沅挑了一边眉,冲他善意地点头。
“那天的花是你送来的。”曲潮沅两边唇角自然上扬,“我记得你,快递员。”
曲潮沅的教书生涯中,刺头儿冷面见了不知凡几,甫一见面,他就知道这个男孩并非好脾气的学生。
楚地生颇具有攻击性地说:“那不是全唐要求的么,是因为全唐开口我才去送的。”
他语气里的意图太过明显了。敌对的意志太过强烈,甚至有些直白的幼稚。
那面大白墙前是一只山楂木的小几,青玉的瓶插了一枝莲蓬。
楚地生满手白泥,袖子卷到肩膀上边,年轻人的肌肉蓬勃有力。
他赤着膀子站在曲潮沅身后几步,气息却很分明的。
一头年轻雄性。
“这面墙上怎么没有你的作品?我听全唐说你在布置个人展厅。”曲潮沅轻声问他。
楚地生的眉毛搅和在一块儿了,他古怪地看了曲潮沅一眼,闷闷道:“暂时还没完成。不过您跟我来吧,我给您看看。”
他带头,从展厅后面的小门走到工作室去。
地上点点滴滴的白泥,强烈而刺鼻的气味让人不适,这间屋子里摆满了白的灰的雕塑,大大小小,放在工作桌放在地面上。
他心里突然产生一种预感。
楚地生深一脚浅一脚带着曲潮沅在这些半成品中穿行,他停在一尊只有一半的白泥前,转身过来定定看着曲潮沅。
那尊转台上立着粗糙尚未完成的少年半身,小腿的肌肉线条已经雕刻完成,流畅而优美,脚一前一后,脚跟微微抬起,即将迈步的姿态。
顺着小腿往上,在他腿肚子旁边,是一颗尚未张目的豹头,狰狞形态已经就绪。
到了肚腹,再往上就没有了,他还没有创造到那里。没有头和脸,故而曲潮沅也不知他最终能呈现出怎样的作品。
“这是?”
楚地生的目光投向雕塑的后方。
那面泡沫墙上,钉着一张素描。
御豹而驰、桂旗满车的山鬼,浑身不着寸缕,只山林的薄雾挡在他的胯间,往上露出柔软的胸膛。
楚地生只点了他的嘴唇,定是大拇指沾了口红涂上去的,仿佛被吻花了。
唇色若丹朱。
单看看不出性别,只是眉眼和全唐别无二致。
曲潮沅脸上的笑容生生僵硬在了脸上。
“您觉得怎么样?和他像吗?我画了很久。”楚地生有意问他。
曲潮沅冲他善意一笑,温声道:“大体是相似的,细节之处却不像了。若你不追求形似,神态倒也和真人有几分相像。”
他的手指虚着指点上少年腿弯处一点,声音低低的,仿佛一句情话:“全唐这里有一颗小痣。”
膝盖后腿弯里藏着的一枚温热小痣。
楚地生的表情立马就变得不好看了。
他是如何也想不到全唐腿弯处有一颗小痣。曲潮沅是怎么知道如此隐秘而不起眼的特征,他不用想也知道。
看起来这么好欺负的老师,竟然无意之中说出了这样的话。
仿佛在宣告自己地位似的。
楚地生一下子如临大敌,耳朵涨得通红。
他想了又想,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说什么都像是输了,他只好咬着牙挤出来一句:“您和全唐......您应该明白的,您是他的老师啊。”
他原是不该用这句话来攻击他们俩的联系。
全唐和他都不是因为普通人伦关系而放弃感情的人。这一点楚地生太清楚了,他比任何人都要明白他对全唐的着迷之处就在于此。
全唐是他最喜欢的自由模样。为了这点自由,他楚地生能抛下一切。
可这个老师呢?这个西装革履的,圆滑成熟的男人也可以吗?
“是。”曲潮沅明明白白地挑衅,他的挑衅也有一种文人的和缓,“上学期,我是全唐的刑事诉讼法老师,未来,或许将成为他的研究生导师。”
“这些都说不定。”
楚地生额角的青筋突突地跳动着痛。
楚地生强装要笑也笑不出来,他硬梆梆地说:“我是外人,我不好说什么。你们两个的事情,您自己把握分寸吧。”
曲潮沅颔首:“那我告辞,不打扰你工作。”
他身上成年人的宽和大度不是装出来的,楚地生因为一两句话显得自己心胸狭窄的事实而闷闷不乐,情绪都写在脸上,不过他叫住了曲潮沅说完自己今天最后的话。
“曲老师,我还是想说,我不了解您,不过。”
“请您别伤害他。全唐他,比我们大多数人都要勇敢。”
一句毫无逻辑性的、前言不搭后语的话。
曲潮沅身形未止,径直出门。
原来和他所猜测分毫不差,全唐已然俘获了这个年轻艺术家的心。
这个小骗子。
曲潮沅走下艺术学院的院楼,忽然想到,这个人是最适合全唐的人。
他们同样年少气盛、青春夺目,喜好也都是一般无二的别致,他们应该有很多的话好说。
以后若是这两个誓不屈从于世界的艽野狂兽吃了很多的苦,便能变得更加情比金坚。
曲潮沅若是不从中阻隔,几十年后他能看到的或许是两个璀璨的艺术家。
自与全唐发生关系以后,他便时时感到心脏的若有所失。
全唐炙热的爱语都不是假的。
可他的爱来得快而丧失逻辑,让曲潮沅难以信服。
灰蒙蒙的玻璃窗把傍晚的光送进来,白砖的地面变成半透明的质地,冰和水的混合,一层十几年的白泥和尘土。
曲潮沅心里辗转着失落。这失落让他今天所行所做所言都变成了长长的满是窟窿的病句,从他驱车来校,到步入艺楼,与年轻的学生意气相争,这全部都是错的。
我到底都做了什么。曲潮沅懊恼地紧紧闭了闭眼睛。
“你是个懦夫。”他前男友曾经这样评价。
当时的情景曲潮沅已经完全忘记,他甚至不知道这句话发生的场景是不是在他们拥抱接吻之后。
但他还记得那人脸上似笑非笑的表情,他曾经为了这个浪子般的表情心动。这个表情在最初的心动之后越来越多地出现在他们两个的感情关系里,那时候曲潮沅才知道他们之间出了问题。
彼时曲潮沅尚且还处于积极进取的人生阶段,那个时候他还有很多不切实际的的梦想,妄想手执正义天平针砭时弊,周四晚上和朋友们在一起唱歌跳舞,喝得兴起半夜偷偷泅渡江河。
在那个时候,就已经有人这样精准打击到了他的内心。
“你不敢追,不敢表露出自己想要,为了不被抛弃,首先就要抛弃别人。因为担心自己不开心而整天不开心。”
当时,他自己嗫嚅了一句什么话来苍白地反驳?
那人又说了。
“你是个彻头彻尾的懦夫。又自私,又好面子,你就装吧,可劲儿装吧。”
曲潮沅大吃一惊。
他没想到在那个时候就有人看得这么明白,而在他厚厚的相册里,他那时还是风华正茂血气方刚的青年。
是他过分描绘了自己年轻时的恣意妄为,还是一直在做记忆的卑微填补呢。
曲潮沅挪动脚步走下艺术学院长长的楼梯。
本科时代他似乎也经常这样缓慢地沉思着走下来。
他们的图书馆还是俄罗斯式建筑,外表包装得像一块绚烂的水果糖,里面有壁炉和挂毯。
曲潮沅下楼,手里抱着偷偷翻译印刷的拉美文学,傍晚去看德黑兰43年。礼拜四的晚上,他的舍友在礼堂弹钢琴,大家聚而跳舞。
那时候女同学流行一头蓬松的小卷发,他们跳舞普遍垫肩。曲潮沅跳得不好,但他长得俊俏,大家都喜欢他。
曲潮沅已经走了这么远的路,整个世界,除了极点,他几乎没有尚未踏足之地。
怎么就在此时,突兀忆及那个人的话。
世上大多数的分手都要留下一两句日后时时提点的不体面之句。
或许曲潮沅的前男友并没有那么爱他,曲潮沅本身也并不在意这个人。然而突兀在此刻想起这件事总是有不详的预兆。
曲潮沅似乎从未这样走在校园里。
自他到这所学校任教以来,他从未认真看过这所学校的景。
他只是经常受邀到大礼堂发表演讲,到模拟法庭组织活动,到篮球场放松心情,但从来没打量过这个驿站。
这座他或许会停留几十年不止,全唐这样的普通学生却只停留四年的地方,丑得独一无二,在奇异的配色搭配和冷冻的建筑形体里保留了一种先天性的不灵敏滞后,丑得缓慢而长久,把时间也调得过慢。
这个夏天调节得太长,每一个和全唐的细节都让他的感官无限期迟钝。
八月已经过了将近十天,下个礼拜就会有学生大面积返校。
再下个礼拜他们会开学,法学院院楼再也不可能变成他和全唐两个人的蜜巢。
新学期开始,他有研究生和本科生的课,项目的进度又要赶一赶了,他的办公室会经常来人,全唐还怎么耍赖待在自己的办公室里?
万一他们又在办公桌上接吻抚摸,被推门而入的院长、前辈、任何一个哪怕是保洁人员也好的外人看到了,那他应当如何面对?
曲潮沅的脑袋里出现了很多种糟糕的可能性。
他曾经敬仰的那位杰出法学家,就是因为和女学生的丑闻,从此身败名裂。
当时他们这些年轻教师聚在一起讨论的时候,黄罗怎么说的?
那事情发生在他们刚入职的时候,和学生们之间的年龄差距尚且不大,彼时三个诉讼法的老师都没有结婚,还是风华正茂的逐梦者。黄罗比曲潮沅更好玩好闹一些,不少女生都青睐于他。
黄罗说,其实学生眼睛里面写的是什么,做老师的一眼就能看出来。但那只是教课的一学期,不要让自己发臭一辈子。
曲潮沅当然也看得出来。
全唐眼里的喜欢始于沉静,气泡逐渐上浮,他的双眼沸腾,纯粹的喜欢变成火焰,把隔江的曲潮沅也烧着了。
但,他千不该万不该和全唐一起燃烧。
怎在他全身燃烧之后才想起来黄罗的警世恒言。收到花的时刻他为何没有直接拒绝,全唐冒着大雨来他家门前告白的时候他又为何没有拒绝。
现在师生恋还算是难堪的丑事吗?曲潮沅其实已经不这么觉得了,但是他和男学生的风流韵事但凡传出去一点点,加之他一直未婚,到了他事业的重要时期,他又会遭到怎样的议论?
曲潮沅站在了自己选择的十字路口。
他可以隐藏自我,但全唐不可以;他可以装作无情,但全唐不可以;他可以保持距离,但全唐不可以;他可以不见全唐,但全唐不可以。
曲潮沅的思维出现一丝波动。
这个学生对于我,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呢?
第24章
“谁的童年是一场隐秘的暴力?”
他的脸在茫茫雾气里看不分明。
什么?”
曲潮沅没听清。
他笑笑,好一个世纪初的倜傥诗人。
“谁的童年是一场隐秘的暴力。我的文学又是谁的童年。”
曲潮沅表情一片白茫茫。
他有一头电影明星般潇洒的头发,跟着人流往前走,回头冲曲潮沅眨眨眼睛,伸手捏了捏他的脸庞。
“小白熊,真乖。”
曲潮沅跌跌撞撞揪着他毛衣的下摆,尽量不被人群冲散。
“你刚才说什么?”
他说:“是我们班一个诗人说的。狗屁不通!”
曲潮沅跟着他下了楼。
外头红云满天,火烧琉璃,毕啵作响。
人群没那么拥挤,曲潮沅和他并肩而行。
骑自行车带着女朋友下课的男生们穿越大草坪,惊起一群鸽子。
“今天讲诗歌,可有意思了。”他兴致勃勃,“你们今天课怎么样?”
曲潮沅苦恼着,为自己没有学法律的才能,他也不觉得自己以后能成为厉害的律师,每一节课都胆战心惊生怕老师点到。
“没意思。”曲潮沅摇摇头,“法律我学不好,我们讲什么潘德克顿,又说什么涵摄,我一头雾水。”
他朗声大笑,揽着曲潮沅的肩膀。
“去他的,都不学了,今晚我们去看电影。”
“还是上次那个广场吗?”
他点头,眼睛眨动在黄昏的色彩里,星星点点的金光没入他眼角:“隔壁班叫我去,我叫你去。我们俩买汽水。”
“等一会儿呢。”曲潮沅说,“我要找同学借拉伦茨的《德国民法通论》下。”
“哎哟哟哟可真卖力呀。”他又要来捏曲潮沅的脸。
曲潮沅看着比他小了三四岁,大概是这张脸太少年气了,白嫩光洁,那些班里的痞子男生都是满脸青春痘粒的。曲潮沅一双眼睛也溜溜圆,鹿似的眼睛。
“晚上看什么呢。”曲潮沅问他。
“看什么?”他身上的斜肩包一下一下拍打着大腿,“看大太监李莲英!姜文演的!”
“田壮壮!”他笑着,语气特别欢快,“我顶顶喜欢田壮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