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离开老家进入城市,他踏进光怪陆离的世界,老家熟悉的二层小楼看不到了,取而代之的是高楼大厦,橱窗里摆满最新的篮球鞋,柏油马路散出燥人的焦糊味,开始是为了给爸妈治病努力找活,后来送走二老钱还完了,他还是停不下来,什么都想闯闯什么都想试试,他与现代化的大都市格格不入,铁门一扇接着一扇,连上下楼的邻居,话都没说过几句。
他想做大生意,想和更多的人联系,但身无分文的时候,很多人看不起他,不愿与他合作,他遇到光彩夺目的勾雪峰,不断追逐的同时,过去的自己仿佛也跟着脱胎换骨,穿上金光灿灿的外衣,有了和更高层次的人······平等对话的权力。
他爱的究竟是勾雪峰这个人,还是幻想中那个功成名就的自己?
幻象越清晰,越要死死抓住,舍不得离开舍不得放手,直到把自己拖进深渊。
邢烨头疼欲裂,脖颈痒的厉害,抬手便要抠挠,手腕被人攥住,脖颈被温热覆盖,那是条刚泡过热水的毛巾,它抚过皲裂脖颈,把他拽出虚幻泥潭,牢牢抱在怀里。
就是这样的眼睛。
被红血丝整个覆满,含着饱汪汪的水汽,小鹿一样的眼睛。
那水雾结成薄冰,遇热融化,清凌凌的眼珠看向自己,被整齐的小南瓜遮住,恍惚辨不清晰。
昏暗的生活广场里,抱着厚如砖头的电脑,乖乖坐在角落,时不时抬眼看人,有点声音便缩得更紧。
后半夜在门口坐着等他,修坏了电脑也不生气,亦步亦趋跟在背后,拼命从被砸坏的店面里跑出来,被打的肋骨骨裂,也没有怪他一句。
夜半三更闯进食堂三楼,饿得肚子咕咕,还是细声细气说话,礼貌的像个小机器人,靠程序维持运转动力。
他记得那身体的触|感,抱在怀里是块温润暖玉,那时的冲动是真的,迷乱也是真的,那块皮肤晶莹剔透,奶油上洇出薄红,他心里叫嚣着咬下去咬透那里,要用尽全部的意志力,才能控制自己。
他需要一些时间,处理混乱的情绪,只要再给他一些时间······
可世上没有如果,时间不会倒流,他没法穿越回到过去,拨乱时空转盘。
毛巾从脖颈向下,缓缓擦到胸口,邢烨咬住舌头,唤回一丝理智,撕开被胶水糊住的眼皮。
头顶悬着几袋液体,沿留置针打进手背,那块皮肤被毛巾覆盖,来回摩挲|过去。
小南瓜的黑眼圈要盖住眼球,邢烨吃力抬手,不顾晃动的药液,想摸摸那双眼睛。
温元嘉熬了几天,眼皮肿的没法见人,他胡乱搓|揉,揉开层叠迷雾,看到清醒过来的邢烨。
“怎么样?”温元嘉喉里含砂,嗓音沙哑发干,“要喝水么?”
邢烨摇头。
他盯着温元嘉的脸,眼珠一动不动,嘴唇微微抿住,有些不满的意思。
这人在不满什么?
温元嘉睡眠不足,隐约生出恼火,但他不至于和病人生气,仍旧弯腰问他:“渴不渴,饿不饿,喝点粥好不好?”
邢烨摇头。
“怎么这么不懂事啊,脑子烧坏了么,”温元嘉小声嘟囔,抬头看输液袋,“看过好几遍了,药不会用错的······”
手腕被勾住了。
邢烨像个被包裹严实的粽子,囫囵滚到床边,空出半人的位置,张嘴用口型道:“要抱。”
温元嘉:“······”
温元嘉一颗心悬在半空,生出小孩赌气的心思:“不上,腿短爬上不去。”
腿短·····
这床还没有半人高,腿再短都爬上来了。
邢烨哑口无言,僵在那和人大眼瞪小眼,温元嘉败下阵来,偷偷向外面看看,做贼似的挪上来,靠上半面身体:“小抱一下,待会还要换药。”
邢烨才不管那些,手脚并用把人缠住,脑袋扎进脖颈,狠狠吸进一口,薄荷香扑面而来,唤醒沉睡的大脑。
以前怎么没发现······这薄荷味这么好闻。
邢烨前几天对外界味道格外敏感,这次醒来人钝了不少,看什么都模模糊糊,只有抱住身旁的小南瓜,把鼻子狠凑过去,嗅到醉人的薄荷香,才能感受到自己的存在。
只有这样,才能感觉到······自己还活在世上。
没人比他更了解自己的身体,这种脱力感是不可逆的,他被系上铅球,从悬崖推落下去,崖下有无垠海浪,他被卷裹进去越沉越深,等肺里氧气耗尽,便会沉到海底。
孑然一身,无牵无挂,倒也是个不错的结局,只是要辛苦小南瓜了。
“春咏路522号,我爸妈都在那里,”邢烨嘶哑吐息,收紧手臂,“元嘉,最后这件事······交给你了。”
温元嘉瞳孔剧震,难以抑制的悲伤满溢上来,一盆冰水从头到脚,浇的他瑟瑟发抖,连牙齿都在打颤。
“邢烨,你这个坏蛋,” 温元嘉咬牙切齿,抖若筛糠,“没见过······比你更讨厌的坏蛋。”
温元嘉不会骂人,坏蛋是这两个字,是他能想到的最恶劣的词汇。
邢烨欣然接受这个称呼,在药物的影响下,埋头呼呼大睡,温元嘉冻成冰雕,在床上直愣愣躺了半个小时,等邢烨呼吸平稳,才小心挪开那条手臂,蹑手蹑脚出门,在走廊站都站不稳了,跌撞扑上长椅,哆嗦摸出手机。
调出寥寥几人的通讯录,指头在屏幕上打滑,半天才拨打过去,对面声音响起的一瞬间,压抑已久的情绪瞬间爆发,温元嘉泪如雨下,脑袋埋进膝盖,掌心湿滑发麻,几乎握不稳手机:“哥哥,哥哥,我害怕······”
第48章
他懂事之后,好多年没哭的这么凶了,像要把十年的份都哭出来,哭的说不出话,上气不接下气,喉结微微滚动,傻乎乎抽噎不停,温衡夹着耳机,听弟弟哭了十多分钟,眉头微微拧起:“温元嘉。”
温元嘉打个哭嗝,呛得天崩地裂,气管要喷|射|出去,温衡眉头拧成绳结,不耐敲敲骨节,提气扬高声音:“温元嘉,收声!”
惊雷响在耳边,温元嘉哽在原地,清鼻涕落到半途,咻一下猛抽回去。
他胡乱抹脸,脸颊浮起红痧,搓上去比砂纸还痛,这下脸肿眼肿嘴唇肿,整个人肿成南瓜,瓜叶覆在额顶,涨成滚圆一团。
“你是快三十的成年人了,不是十三岁的孩子,”温衡脑袋胀痛,揉捏鼻梁,“说清楚前因后果。”
温元嘉连连点头,看到手机才反应过来,哥哥看不到他的动作,他抓住这棵救命稻草,连珠炮似的吐出一串,把邢烨的身体情况和用药过程全说出来,隐瞒了邢烨求自己把他葬到父母身边的事······哥哥最讨厌自暴自弃的人,不会给予半点安慰。
这一长串倒完,丝毫不敢停顿,对面只余电流沙沙,温元嘉心脏提到喉口,脑中警铃大作,他屏气凝神听着,万千个念头蜂拥而出,压都压不下去,如果哥哥拒绝怎么办,如果不肯过来怎么办,如果逼问他和邢烨的关系怎么办······
这一分钟比一年还要漫长,温元嘉冷汗直冒,两腿微微打颤,温衡的声音沿话筒涌来,平缓似条直线:“病历和切片,发到我邮箱里来。”
咔哒一声,电话挂了。
温元嘉盯着手机,迷糊揉揉眼睛,对面响起忙音,他站了几分钟才反应过来,哥哥答应他了。
哥哥答应来帮忙了。
这是阴霾密布的日子里唯一的好消息,阳光从乌云缝隙里挤来,柔柔拂在脸上,温元嘉冲进洗手间,掬凉水扑在脸上,身上猛打哆嗦,凉意直透心底。
谨慎抱有期待,不能把希望都压在哥哥身上,邢烨同样要有必胜的心态,才能有最好的结果。
可温元嘉不知道······邢烨还能不能提起斗志。
他回到病房,从床头果篮里拿出苹果,眼睛盯着邢烨,手里机械削皮,小刀割到手指都不知道,第一下没觉出疼,第二下冒出血珠,他闷哼出声,慌忙抿住嘴唇,把痛呼噎回肚里。
来不及了。
邢烨被这声音惊醒,辗转脑袋扭转过来,眸光眯成一线,抬起没输液的那只手,在床头柜上摸索,抓出一块药棉,按住流血手指:“去看看。”
“没关系,只划了一点,”伤口不深血流渐缓,温元嘉按住邢烨手背,叠上自己手背,嘴唇微微哆嗦,“邢烨,我哥哥要过来了。”
邢烨盯着他看,等着他后半句话。
温元嘉提心吊胆:“他真的非常厉害,你的手术不能拖了,他会来做主刀,我们再努力一次,好不好。”
肺泡收|缩下去,温元嘉成了出水的游鱼,脸颊肿胀发白,他盯着邢烨的眼睛,指头向内扣紧,握住邢烨冰凉的手,想传递一点温暖。
邢烨转开脑袋,向下抽|回手臂。
温元嘉心里空了一块,惶然无措抬头,后背被人揽住,猛然向前拉紧,两人鼻尖对着对着鼻尖,邢烨向下用力,让那脑袋埋进颈窝,汲取薄荷香气:“为什么?”
温元嘉肩背绷紧,瓮瓮吐息:“因为你是个坏蛋讨厌鬼。”
邢烨挑眉:“骂人都不会,来回来去就那么几句。”
温元嘉绞尽脑汁,试图想到点更狠更厉害的,可惜脑袋卡壳,半天憋不出来。
邢烨噗嗤乐了:“卡住了吧,倒点润|滑|油进去?”
温元嘉闹出个大红脸,想打人又舍不得,气鼓鼓直起来坐好:“那你要好好吃饭,补充营养提高免疫力,哥哥明天就能来了,来了就做手术。”
“大伯哥要来了啊,那我得好好表现,”邢烨转动眼珠,盯着头顶的输液袋,“它能不能拔|下来?我要去洗手间。”
温元嘉点头,帮他拆输液袋,邢烨摇晃手背,漫不经心:“今天下午不想打了,想出去转转。”
这段时间药打的太多,手背肿的要看不见血管,口里发苦吃不下饭,邢烨早想拔|掉出院,可惜被温元嘉管得太严,耐着性子忍到现在,实在不想忍了。
温元嘉出去和主任商量,得到特批后回到病房,帮邢烨拆掉设备,邢烨心情顿时好了,手脚都有了力气,他慢腾腾挪进洗手间,想洗个舒舒服服的热水澡,温元嘉放心不下,在旁边虎视眈眈站着,眼珠瞪成铜铃,睫毛都不眨一下。
邢烨哭笑不得,挥手叫他:“你过来吧,在那站岗做什么?”
温元嘉蹬蹬过去,昂头挺胸:“手上不要沾泡沫,我来帮你洗头发。”
邢烨听话低头:“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洗吧洗吧你说了算。”
温元嘉理直气壮:“那你好好听话,不能再像以前那样······像哄小孩那样哄我。”
泡沫揉上脑袋,上上下下搓动,温元嘉指骨细瘦,甲盖修剪整齐,细心揉|搓头皮,邢烨身材高大,弯腰在人面前,是个等主人撸毛的哈士奇:“以前也没哄你。”
热气蒸腾上来,水汽翻涌流动,雾珠洇出薄皮,温元嘉软毛黏在额上,脑袋抬不起来,睫毛拉扯眼皮:“哼。”
“真听你的,”邢烨懒洋洋道,“以前和现在,什么都听你的。”
温元嘉极浅勾唇,拨|动开关,水浪从天而降:“那以后呢?”
邢烨动作一滞,没有说话。
这是个无法回答的问题。
以后、未来、将来,这些对大多数人来说唾手可得,对他来说······或许是可望不可即的幻梦。
主治医师和他谈过几次,他这样的罕见病发生几率低,不会传染没有特效药,获得的研究资源非常有限,暂时只能保守治疗,虽然手术有希望治愈,但一旦失败,连抢救的机会都不会有。
在这样的情况下,给予一个对方期许的未来······
温元嘉没有得到答案,他帮邢烨洗净头发,放好洗漱用品,默默退出洗手间,轻轻关上房门。
一夜无话。
连着熬了几天,心里忐忑不安,温元嘉迷迷糊糊,蜷在行军床里,睡到半夜热的厉害,爬起来坐在床边。
身上盖着邢烨的外套、邢烨的和自己的被子,温元嘉抬手摸摸,旁边的病床上空无一人。
视野里黑雾渐褪,窗边坐着穿病号服的人,邢烨指间夹着未点的烟,半空中一轮弯月,遥遥挂在天边。
察觉到背后的脚步,邢烨晃晃手指:“没抽。”
脚步渐渐放缓,慢慢坐在床边。
日升日落,月明星稀,岁月无情流逝,两条平行线重新交汇,搅缠裹在一起。
“这几天特别充实,什么都没有,又好像什么都有,”邢烨看向窗外,“以前从不休息,躺在那有强烈的负罪感,闭上眼睛想今天该做什么,怎么打开客源,新址选在哪里,哪里有新开的楼盘,得到越多失去越多,这里永远都填不满。”
邢烨指指胸口:“现在什么都没有了,这里好像满了。”
温元嘉盯着他看,嘴唇微张,小声咕哝:“我没满呢。”
“那你要怎么满,”邢烨不知哪来的力气,把温元嘉拉到腿上,牢牢饱个满怀,“这样满不满?”
温元嘉乖顺摇头:“不满。”
邢烨搂紧一点:“这样呢?”
“不准动哦,”温元嘉说,“我说满才能放开。”
白天的问题,温元嘉没有再问。
再多的焦虑抵不过这一瞬的温暖,热度绵延开来,抵抗未知风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