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你别嫌我话多,小兄弟对你是真好,我们外人都看得出来,”杨兴忍不住絮叨,“要是吵架了也没关系,别管父母亲人,老夫老妻,朋友兄弟,没有不吵架的,吵架才说明关系好,不吵架那都是陌生人,这辈子见不了几面,才能整天笑脸相迎。低头认个错,这事就过去了,你说是吧?”
邢烨没有回答。
他想到手术之前的那一天,他搂紧温元嘉后背,在他耳边说出那话,他能清楚的感觉到,怀里的身体僵住了,从柔软棉絮硬成冰锥,化为一滩雪水,沿小腿流淌下去,冻到脚尖发麻。
花朵随风飞舞,如蒲公英四散而去,温元嘉软绵绵的,贴着他耳朵呼吸,嗓音颤抖发涩:“邢烨,我没听清,你再说一遍。”
那一瞬间,邢烨几乎说不出口。
喉里被捅|进烧红的铁锥,烧热疼痛袭来,将黏|膜烤化发软,他嘴唇哆嗦,拼命组织出话语,声带像被掐住,化为漫天黑灰。
“我来看你,来帮你,来照顾你,”温元嘉屏住呼吸,“你这是······在报答我么?”
不是。
当然不是。
邢烨想要反驳,张口嗫嚅几句,远处孩子们打闹,汹涌声浪扑来,将嗓音淹没进去,什么都听不清了。
“邢烨,你听好了,”温元嘉眨眨眼睛,泪珠淋漓涌出,“我是人不是机器,十年了,一次又一次······我也会绝望的。”
口袋里的手机嗡嗡作响,护士赵月过来查房,发现他们不见了,连打几个电话,让他们马上回去,提前做术前准备,温元嘉从邢烨腿上爬下,抬眼左右看看,抓住一个路过的小孩,把花束塞他手里:“拿去吧,送给你了。”
小孩叽喳道谢,咂咂嘴长嗅一口,兴高采烈跑了,跑到母亲身边,举起来给母亲闻香,温元嘉挪开视线,沉默扶起邢烨,带人走回医院。
一路无话。
温元嘉神情冷淡,光滑流转的鹿眼黯淡下来,沉沉如潭死水,透不出一丝光亮。
他把邢烨送回病房,轻轻关上房门,转身去会诊室等着,等了不知多久,会诊室大门打开,成佳推着温衡出来,滑轮在地上滚动,向手术室方向前行,温元嘉猛跑两步,提高嗓音:“哥!”
温衡没有回头。
“哥!”温元嘉不依不饶,“等手术做完······我和你们回去。”
成佳讶异回头,左右看看,乖乖后退两步,靠在窗边站着,温衡推动轮椅,滑到温元嘉面前,浅色瞳仁向上,掠到弟弟眉间:“决定了的事,不要再后悔了。”
“不会,”温元嘉抿紧唇角,“不会再后悔了。”
温衡勾紧手指,指腹揉出细汗,手臂微微上抬,渐渐坠落下去。
他转身离开,滚轮在地板上转动,消失在走廊拐角。
成佳拍拍温元嘉肩膀,上前去追温衡,温元嘉不言不动,站成一座雕塑,一直没有抬头。
转天的手术做了七个小时,邢烨被推出之后,温衡也没出手术室,争分夺秒把剩下两天的做完,出来时疲惫不堪,脸色煞白,嘴唇都是紫的,他要被固定在医疗座椅上,上下调整角度,腰背受力太久,皮肉青紫发麻,裹在口罩里的口唇吸不上氧,出来时靠在那里吸氧,耳边传来细细哽咽,温衡勉强偏头,温元嘉两眼肿成兔子,蹲在轮椅旁边,眼泪汪汪看他。
温衡喘不上气,心头五味杂陈,慢慢抬起手臂,覆上温元嘉头发。
当年车祸之后,他性情大变,像个被怒火点燃之后,扔进淤泥的火药桶,要炸毁身边的一切,元嘉来和他道歉,他破口大骂,摔碎能碰到的一切,把人关在外面,八岁的孩子在外面小声啜泣,他抓来床头瓷杯,狠狠摔在门上,碎片四散爆开:“闭嘴!少他妈在我面前哭丧!”
那哭嗓顿时停了,细碎哽咽混着气音,透过门缝挤来。
快二十年了。
元嘉记住了他说过的话,和他保持距离,不敢和他主动亲近,缺钱了不敢说,生病了不敢说,感情受挫也不敢说,直到这次意外,元嘉哭着打电话给他,那层严密防护的隔离罩,才真真切切碎了。
他达到了目的,元嘉说要和他们回去,可原本以为的喜悦并没有来,他甚至久违的生出疑惑,疑惑自己惯常以来的行事作风,究竟有没有错。
温衡在手术室里工作,温元嘉一直在外面等着,难得心情松懈,迷糊休息一会,再醒来时温衡拔|掉氧气罩,面容恢复血色,研究院那边还有堆积如山的工作,成佳和温元嘉把温衡抬上房车,成佳坐上主驾,温元嘉拉开副驾,抬腿坐了进去。
“元嘉,”成佳前后看看,有些犹豫,“你······”
“成佳哥,走吧,”温元嘉目视前方,“任务完成了,我们回去吧。”
第53章
一个月后。
杨兴和简天心收好包裹,揽着肩膀站在窗边,看院子里的人玩双杠,那人伸展手臂,绷直大腿,用力时肩背隆起,两腿并|拢,汗水沿脖颈甩下,淋漓洒落地面。
白背心被汗水打透,牢牢贴在身上,腹肌隐隐透出,肌肉线条流畅,麦色皮肤渡出弧光。
那人做了十组动作,中间没有停顿,杨兴咂嘴看着,握拳弯臂给女友展示:“天心看看,我什么时候能练成大哥那样?”
“下辈子吧,”简天心满脸嫌弃,“看你那一身赘肉,送进菜场可以当年货了。”
杨兴欲哭无泪,可怜巴巴萎了:“这也不能怪我,我这基因不行,大哥那是天赋异禀,术后第二天下床走动,第三天死活要在走廊锻炼,第四天就下楼跑步去了,这体质真好,一般人比不了啊。”
“我倒是觉得,大哥靠这个转移注意力,”简天心说,“你看他刀口没完全长好,谁劝都不肯听,非要站起来活动,一看就是躺不住啊。不锻炼的时候,天天魂不守舍的,倒水烫手吃饭掉肉,前几天你帮他递擦脚巾,他拿来就按脸上了,叫他半天都听不见······心思不知飞到哪了。”
“飞到那了呗,”杨兴看向床头,“看看这朵玫瑰,还是之前小兄弟买的,不知怎么的只买了一朵,插|在花瓶里了,走的时候可能忘了,把它给留下了,这是留下的唯一一样东西,大哥宝贝的不行,天天把掉下的花瓣用胶水粘回去······哎呦呦怎么又掉了!我帮他粘上,大哥回来要抓狂了。”
邢烨做完一套动作,从双杠翻下,抓毛巾擦净后颈,抬腿往住院部走。
后颈撕裂般的痛楚消褪,气力与精神重归身体,身患重病带给他的打击,远远比生意失败婚姻破裂要大,清晰感知到自己的衰弱,被无时无刻的疼痛销毁精神······他被凌迟的体无完肤,意志和信心土崩瓦解,在最后一根稻草落下之后,他狠心放手,逼元嘉泪眼婆娑回去,回到貌似正确的轨道上。
一念及此,邢烨胸口发胀,那种砰砰跃动的感觉又回来了,心脏藏着烧红铁杵,沿胸口向上碾压,白天拼命锻炼,努力恢复体能,夜里瞪着眼睛看天花板,他不敢闭眼,只要一闭上眼睛,破碎画面会疯狂涌来,占据整个脑海。
红着眼眶问可以不可以结婚,拖着箱子往垃圾桶扔,把精心采来的花随手送给小孩,轻声说我不是钢铁做的,我也会绝望的·······
不能再想下去了,再想下去要发疯了。
邢烨睡不着觉。
只有在疯狂增肌、累到汗如雨下,浑身疲惫到抬不起脚的时候,才能有片刻安眠,梦里回到冰天雪地,触碰圆滚滚泪汪汪的小鹿眼······他真的要疯了,被浓烈的思念和悔意,撕扯的要发疯了。
短短一段路走了十多分钟,从一楼爬向二楼,刚踏上第三个台阶,悉索声响传来,一位白发苍苍的老阿姨,佝背往上猛推轮椅,那轮子半面压上台阶,后半面悬在底下,眼看就要倒了,邢烨三步并两步扑去,抬脚卡在旁边,展臂压住椅背,连人带椅的重量碾在脚上,他闷哼出声,用力向上猛推,咬牙忍住锐痛,将轮椅顶|上平台。
老阿姨吓的说不出话,嗯呜半天才反应过来,哆嗦声音抓他:“小伙子,压坏没有······”
“没有没有,”邢烨龇牙咧嘴,金鸡独立晃脚,“您去几楼,我送您过去。”
“你说什么?”
老阿姨凑近耳朵,满脸疑惑。
邢烨提高声音,对着她的耳朵:“您去几楼,我送您过去!”
“啊啊啊,七楼七楼,八十多啦,耳朵聋啦,”老阿姨连连摆手,“老太太能动,小伙子不用扶我。”
邢烨把她送到电梯口,推进去按到七楼:“七楼哪个科室?”
“老头快不行啦,给老头缝件过桥衣服,眼睛看不见啦,”老阿姨摇晃脑袋,“闺女被单位叫回去上班,一刻钟就回来啦,小伙子别走,回头让闺女好好谢你。”
“不用不用,”楼层到了,邢烨推她出去,“举手之劳,您真不用客气。”
“岁数大啦,活着可真难啊,老太太过年,一年不如一年,我比老头强点,好歹还没瘫着,我俩就一个闺女,老了老了牵扯儿女,看她忙来忙去,心里真难受啊,小伙子,你结婚没有?”
“没有,”鹿眼闯进视野,邢烨手下一顿,险些握不住椅背,“没有······我把他气跑了。”
“小伙子,你说什么?”
邢烨反应过来,晃脑袋理清神智:“没什么,您去哪个科室?”
老阿姨又听了两遍,才说出科室名字,邢烨把人送到里面,用她的手机拨通电话,她女儿气喘吁吁赶来,两人做好交接,他才转身离开,回到自己的病房。
进门看到个圆滚滚的屁|股,撅在那对着玫瑰,手里拿着胶水,嘴里念念有词,不知在嘟囔什么。
简天心嗖一下钻进被窝,留男友独自面对风霜。
“干什么呢?”邢烨清清嗓子,“说你呢杨兴,蹲在那干什么呢?”
杨兴聚精会神挤胶水,被这中气十足的狮吼一震,吓得两腿发软,险些坐在地上:“大哥······没什么大哥,就是这个花快掉了,我怕你你看了伤心,就想给你黏|上,你别别生气啊······”
邢烨走近床头,面色松弛下来,神情渐渐温柔,他挤开杨兴,蹲在枯萎的玫瑰旁边,小心探手触碰,那花朵枯萎太久,变得比砂纸还脆,被他轻轻一碰,摧枯拉朽化尘,只留一根花径,光秃秃立在瓶中。
邢烨神色僵了。
杨兴眼观鼻鼻观心,悄悄后退两步,囫囵滚进被窝,和女友抱在一起,抖成两团筛糠。
邢烨目不转睛看着,缓缓半蹲在地,把口袋里的手帕拿出,收拢地上散落的花瓣,和那单薄花径一起,用手帕叠在里面,小心放在胸口。
心里的一块空落落的,是一块填不满堵不住的黑洞,无尽情感汹涌而来,被冰雪风霜困住,冻成一块冰坨。
又是一个不眠夜。
邢烨睁着赤红的眼睛,在床上辗转反侧,后半夜他实在挺不住了,爬起来看床头日历,规定的术后最短观察时间到了,他终于能出院了。
他翻身下床,打开房门往缴费室跑,鞋底与地面磕碰,撞出哒哒鸣响,走廊灯光摇晃,在身后扯出暗影,他扑在窗口前头,咚咚敲响玻璃,里面的罗敏拉开窗户,满面狐疑看他。
邢烨一瞬间噎住,舌头卷成麻花,嗓音嚼碎成团:“你好,请问你知不知道······温元嘉住在哪里?”
第54章
两人面面相觑,罗敏拉下口罩,向前推推,让玻璃门挡住窗口:“不知道。”
“啊?”邢烨心急如焚,弯腰躬身求她,“对不起,我没有别的渠道,只能通过您问问,如果说他不方便·····他哥哥在哪工作,这个您知道吗?”
“你找他们做什么?”夜深人静,周围四下无人,罗敏生出点八卦心思,把窗口拉开小缝,“哦对了,看时间快出院了吧,这是温元嘉之前放在这里的卡,住院总花费四十二万五千三十六元,这是单子,没问题的话,在这几页签字给我,卡里应该还剩不到八万,他说都留给你,出院时让你拿着。”
单据裹着雪白的卡片,从窗底推挤过来,方方正正一块,邢烨捻起指头,把它塞|进口袋,它隔着裤子燃烧,热度直透大腿,烤到皮肉发软。
“你们······ 到底是什么关系?”罗敏忍不住了,小窗户向外推推,“为什么非要找他?”
“不止是朋友,”邢烨说,“您应该能看出来。”
罗敏确实能看出来,五十万眼不眨就刷了,父母亲人都不见得这么爽快。
“半年之后,你得去温院长的研究所复查,”罗敏手下不停,唰唰写出一串,“拿着去给主治看看,是不是这个地址。”
邢烨如获至宝,连连道谢,捧宝贝似的捧着纸条,回病房收拾东西,他带来的那几样寥寥无几,轻松拎在身上,临出门想到什么,回来拍拍杨兴:“出来,和你说几句话。”
杨兴睡得口水横流,闻声迷糊抬头,半天才反应过来:“大哥······你要走啦?”
邢烨勾人脖子,把人拉到外面:“你们出院之后,打算做什么营生?”
提到这个,杨兴愁眉苦脸,哑声憨笑:“我没文化,就会扯电线垒砖头,以前在老家和师傅学修车,没学成就出来了,太精细的不会,简单活还能上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