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爸爸一手接过孩子,另一手递过红包,温元嘉像被踩到尾巴,慌忙后退几步:“不要不要,您自己留着!”
护士连忙上前,把医院的规章制度重复一遍,声明不会接受这些,温元嘉挪开视线,专心给下个孩子打针,这个孩子乖巧可爱,抱着老人的脖子不哭不闹,半分钟完成任务,后面的家长按顺序上前,几个脑袋晃动起来,遮住温元嘉身影,邢烨看不见了。
科室里用的是透明纱帘,阳光爬进窗台,在众人头顶跳跃,在那些来来往往的身影里,邢烨总能看到温元嘉,那双鹿眼笑眯眯的,脸颊鼓出梨涡,周身气质纯净,眨眨眼就想出办法,哄小孩乖乖听话。
那抽屉像个隐藏的百宝箱,温元嘉随手摸摸,在里面翻出卡片弹珠小人书、最新款的明星画报、四处搜罗来的小卡车小飞机,十八般武艺轮番上阵,没有哪个是他搞不定的,哇哇大哭的孩子越来越少,打完最后一针,他挺直腰背抹汗,眼珠转向玻璃,惊讶愣在原地。
没等邢烨躲开,温元嘉扯掉口罩,蹬蹬推门跑出,急匆匆抱人脖子,环到一半放下,支起耳朵左右乱转:“哥哥呢,你们谈好了么,他和你说什么了?”
回答的话升到喉空,咕噜噜滚落下去,铅块堵住气管,嗓音哽在舌下,一个字都弹不出来。
“怎么啦?”温元嘉盯着邢烨的表情,向前凑近两步,把人顶到墙上,靠近耳边嘟囔,“哥哥骂你了吗?”
“没有,”邢烨说,“说了很多术前注意事项,其它就没什么了。”
“哦,”温元嘉点头,“那你紧不紧张?”
“你呢,”邢烨抬高视线,“这边忙完了吗?”
“忙完啦,高主任马上回来,”温元嘉脱掉粉大褂,抱在手里,“回去吧,这边窗户没关,时间长要着凉了。”
邢烨挪不动步子。
他很少看到这样的温元嘉,自由的释放的快活的,像一只无拘无束的小鸟,在森林里放声歌唱。
他被温元嘉扶着,一步步走向楼梯,他能听到的自己脚步声,咚咚,咚咚,沿神经传导上来,在胸腔里扩大数倍。
“小南瓜,”邢烨吸口长气,“打算生几个啊?”
温元嘉停下了。
他脸颊泛红,睁着亮晶晶的眼睛,凑到邢烨耳边,兴高采烈报告:“那还用问,生个足球队啊!”
第51章
邢烨手臂发颤,险些搂不住人。
他偏头看向小鹿眼,它饱含希望,蓄积满池春水,随风轻轻飘荡。
斗转星移,时间被无限回拨,他看到昏暗的生活广场,温元嘉蹲坐在门口等他,眼珠凝滞不动,微光映入瞳仁,静静与他对望。
暗夜里的食堂楼梯间上,他按住温元嘉肩膀,颤抖直透过来,烧到指尖发烫。
黏|腻情愫翻涌,从指上搅缠过来,环绕裹住胸腔。
“吓到啦?”温元嘉挠挠鼻子,红晕爬上耳朵,换手臂拎粉大褂,自顾自找补回来,“没关系,都可以商量的,我很好说话的,放心吧,不像哥哥那么霸道。”
他在背后悄悄说哥哥坏话,三两句便竖起耳朵,做贼心虚似的,缩着脑袋左看右看,把邢烨扶回病房,悄悄把门关上,一颗心咕咚落回肚里,长长舒了口气。
他对哥哥又敬又爱,从小到大,有哥哥在的地方,总能带给他安全感,他心里莫名放松,在病房满地打转,刷了不知几次的杯子再洗一遍,洗好的枕巾拿出去晒,哼着小曲给换下来的鞋子打油,清点包裹里的东西,给邢烨的病服喷柔顺剂,这一切自由散漫毫无章法,纤瘦背影在窗边摇晃,南瓜叶随节奏轻|颤。
邢烨盯着他看,从不盈一握的脖颈,到紧窄腰线,再到两条笔直小腿,温元嘉不胖不瘦身量正好,站在那像一幅画,泼墨蘸满宣纸,勾勒山水人家。
指头压进掌心,邢烨看向缺血泛白的指甲,营养流失过快,甲盖泛白发软,原本孔武有力的身体,连提重物都有些吃力。
真的能治好么?
有后遗症该怎么办?
出现意外怎么办,如果下不了手术台······怎么办?
“你是不是紧张啦,”温元嘉哒哒跑来,半蹲在邢烨旁边,把自己当成个拨浪鼓,仰头左右摇晃,“不怕不怕,哥哥很厉害的,他有把握才过来的。”
邢烨探出手臂,捏住温元嘉脸颊,指头轻轻滑动,那皮肤白皙发亮,绵软如絮,岁月没给他留下痕迹,他还是坚定执着,捧着赤忱的心,像个纯真的孩子,将污垢洗涮出去。
“屋里太闷,想去怀石公园,”邢烨轻轻吐息,“带我去吧。”
怀石公园离医院不远,走路十分钟左右,是附近少有的原始森林公园,丛木茂盛怪石嶙峋,在里面游览的老人和小孩居多,不往上爬的话,在前面平台上走走,也能放松心情。
温元嘉想劝阻对方,可邢烨目光诚恳,他拒绝的话说不出来,扶住后者小臂,带人往楼下走。
两人走了半个小时,才来到公园脚下,很多孩子跑来跑去,四散打闹,温元嘉眼珠乱转,在邢烨旁边严阵以待,生怕他被人撞到,邢烨哭笑不得,揉揉南瓜翠叶:“没那么脆弱,不用这么小心。”
“那不行,小心驶得万年船,”温元嘉老鹰护小鸡似的,扑扇翅膀赶人,“不能生气不能心急不能悲伤,情绪保持平稳,记住了么?”
没等邢烨回答,温元嘉在口袋里摸索,掏出触屏手机:“对了,我们还没有合过影呢!合张影好不好?”
他打开前置摄像头,左右摇晃脑袋,想找个不算太傻的姿势,怎么都没有找到,邢烨扶他肩膀,弯腰躬身向前,下巴放在南瓜叶上:“拍吧。”
温元嘉嗅到淡淡的消毒水味,裹住木质清香,邢烨身上有特别的味道,像生长过千万年的木头,荫庇一方水土,他们很少靠这么近,呼吸相闻肌|肤相贴,温元嘉探长手臂,借着寻找角度的理由,来回旋转脑袋,用南瓜叶蹭邢烨下巴,邢烨张开五指,困住南瓜瓜瓤:“好了,可以拍了。”
喀嚓一声,一张自拍留下来了。
这是他们第一张合影,十年前的翻盖手机没法拍照,现在的触屏手机······终于能合影了。
“我脸真的好圆,”温元嘉放大相机,苦恼不已,“怎么这么圆啊,这是个球么?”
“没有,到中间就收回去了,底下是个圆弧,”邢烨睁眼说瞎话,“别多想,根本没那么圆。”
“不行,还是得小心点,你知道吗,他们都叫我小温总,”温元嘉鼓起双颊,“为什么不是大温总或者老温总?他们肯定还是拿我当小孩子看,太讨厌了。”
邢烨想戳戳那鼓起肉团,手指伸到一半,想想又放下了。
这一路很多天然景观,很多小孩在那里玩,温元嘉看着看着走不动路,蠢蠢欲动想要过去,得到邢烨答应,他兴高采烈跑开,和孩子们抢滑水车玩,小时候体弱多病,爸爸哥哥不让他剧烈运动,天天把他困在家里读书,后来年龄大点哥哥受伤,他再没有玩乐的心思,默默把自己锁在房间,丢掉家里所有的玩具,再也没有摸过。
想要好多好多小孩,让他们快乐长大,有幸福的家庭,弥补童年的遗憾。
邢烨靠在石板上面,看着前面跳跃奔跑的小鹿,他不知道温元嘉原来这么活泼开朗,原来真的有人······任凭岁月流逝,初心仍然不变。
疾风涌来,衣角飘飞,邢烨眼前模糊,咽下丝缕哽咽。
天边乌云翻涌,热浪被寒凉挟裹,邢烨摇晃脑袋,鼻尖被花香填满,温元嘉满脸泥土,套着脏兮兮的外套,抱着五颜六色的小花:“呐,送你的,祝你手术顺利!”
鼻尖下巴沾染污泥,邢烨不受控制抬手,帮人抹净脸颊,露出白皙面容,温元嘉自然而来上来,跨在邢烨腿上,对着人耳朵哼唧:“坏蛋讨厌鬼臭邢烨,做完手术的话,给我什么奖励呀?”
花香留在鼻间,倏忽被冷风卷走。
“对不起,不想再这么下去,想要明确的答案,想在一起······想结婚·····可以吗?”
那双饱含水雾的眼睛,被砂纸磨过的眼睛,被血丝缠满的眼睛,像一根长鞭,裹住震颤心脏。
温元嘉哼着小曲,在邢烨腿上晃来晃去,他被大力拥紧,裹在邢烨怀里。
邢烨收紧手臂,越收越紧,薄荷香随风飘散,嗓音被风声填满,恍惚听不真切:“温元嘉,手术结束之后,和你哥回去吧。”
第52章
白茫茫的雪铺满视野,远处铃声叮当,口中热气成雾,冰霜坠在睫上。
他惶惶然站着,不知自己从哪里来,到何处去,能呼唤谁的名字。
用尽全身的力气,拔脚向前面走,脚印延伸开来,雪地里踏出一个又一个深坑,远处有一间冰屋,透明冰块凝结起来,块块垒在一起,铸成一方天地,里面有两个手持柴火的身影,那身形如此熟悉,他迈动两腿奔跑向前,跑几步摔在地上,四肢不受控制,像软绵绵的木偶,僵硬挪动磨蹭,两人惊呼出声,争前恐后跑来,高大的那个提他胳膊,把他顶|在肩上,前仰后合大笑:“儿子多吃饭,长大高,长大高骑大马,再也不怕摔了!”
这是······爸爸?
他恍惚向下|看,自己两腿套着红袄,短的不及臂长,脚上套着做工精巧的虎头鞋,怀里抱着爸爸的脖子,骑马似的,被他带着往前跑,跑过高高的玉米杆,掠过甩尾的大黄牛,穿过颠簸的泥水路,跳上自制的秋千架,前后摇荡起来。
他抱着爸爸的脑袋,惊声尖叫出声,爸爸哈哈大笑,站在木板上面,两手拉紧锁链,荡得越来越高,耳边风声呼啸,耳尖冻成冰坨,鼻子是通红的萝卜头,被风雪裹在里头,抽|吸满面寒霜。
他越荡越高,越荡越快,越过白茫茫的雪原,被风雪冻住五感,他心里害怕,揽紧爸爸脖子,一抱搂了个空,从半空滚落下来,面前的平原化成斜坡,冰面如一座滑梯,他连滚带爬翻下,沿长梯滚落下去,鼻子撞在冰上,脑袋摔在地上,整个人鼻青脸肿,像一块红肿面团,狠狠拍在石上。
这一下摔的太狠,头晕脑胀鼻血长流,他捂着脑袋爬起,不远处有一个小孩,裹着单薄外衣,拿着细长的小棍,在地上凿碎冰玩。
“不行!那冰面很脆,容易掉下去的!”
他张口吼叫,没听到自己的声音,嗓子被什么堵住,憋出涩涩鸣呜,他连滚带爬上前,踩住咯吱浮冰,拼命探长手臂,拍上小孩肩膀,那小孩猛然回头,圆溜溜小鹿眼瞪来,他肩膀僵直,后退两步,一屁股坐在地上,张口结舌半天,舌头被风雪冻住。
那小孩丢下小棍,拉开棉袄拉链,从里面捧出花束,这是一捧五颜六色的野花,娇|嫩|花蕊随风摇曳,外面结着一层冰壳,它们被琥珀包住,横亘千万年岁月,挟裹滚烫热度,递到他的面前。
那只小手冻成馒头,皮肤皲裂成块,似被刀片割过,鲜血凝在手背,他心疼极了,在手上呵出暖气,包裹那只小手,小鹿眼眨巴眨巴,小手向前推推,琥珀小花递到面前,触摸他的鼻尖。
太美了。
他再也控制不住,一把拉开棉袄,把小鹿眼连人带花,一把抱在怀中。
幼小身体触碰过来的一瞬间,化为漫天风雪,朵朵飞向天边,远处山峦破碎河水倒流,滚滚红尘消散,脚下冰川裂开,他成了重重的铅块,不断向下坠落,被整个扯入海底,口鼻覆满凉气,五官被流水倒灌,他挥舞手脚,奋力挣扎,胸腔上下起伏,在即将窒息的前一秒,猛然睁开双眼。
天花板在头顶打转,床边仪器嗡响,身旁响起混乱脚步,有人拨开他的眼皮,查看瞳仁状况。
足足过了好几分钟,梦里的一切才土崩瓦解,风声袭过耳畔,细碎声音闯入大脑,他恍惚晃动眼珠,久睡的疲惫似张大网,将他拖拽回去,按进厚重被褥。
再醒来时噪音褪去,视线里晃动的输液瓶看不见了,邢烨捂住脑袋,慢慢从床上爬起,适应黑暗之后,才发现这是原来的病房,只是原本全满的病房空了,旁边病床上睡着简天心,杨兴听到声响,从床边抬起脑袋,转身猛扑过来,差点把邢烨撞倒:“大哥你终于醒了,你都睡三天了,手脚有知觉吗?”
邢烨摇晃手脚,清清嗓子,从床边端来热水,手腕不再晃动:“好多了,你们怎么样了?”
“我听赵护士说,那位南方来的温院长,带着人连做了三天手术,别人不敢做的危重病人他都做了,现在这边忙完,他们都回去了,” 杨兴挠挠脑袋,细看邢烨神色,犹豫要不要说,“还有······那位姓温的小兄弟,和他们一起走了,临走让我转告你,祝你平平安安,一生幸福。”
邢烨垂下脑袋,脖颈青筋直跳,手腕回不过血,脑袋嗡嗡作响:“嗯。”
“我看他走的时候眼睛肿了,”杨兴说,“大哥,你们吵架了吗?”
“没有,”邢烨说,“你们怎么样了?”
“大夫说再观察几天,天心就出院了,哦对了,这个给你,”杨兴在口袋里摸索,把银行卡拿出来,“对不起大哥,前几天天心抢救,我实在没办法了,刷掉了七万三,里面还有十二万七,你把账号给我,等我们出院休养好了,很快就能打工了,这钱一定会还给你,不然我们良心过不去,一辈子都睡不好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