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元嘉坐着坐着,渐渐迷糊过去,他被摇醒牵回床上,脑袋挨上枕头,不知睡了多久,走廊响起凌乱脚步,哒哒穿透门板,温元嘉清醒两秒,慌忙扑向走廊,贴窗户向下|面看,院门前停着改装加长的黑色房车,成佳推开副驾,拉车门放下滑道,温衡推动轮椅,沿滑道滑向地面。
院长去外地参加党组织工作会议,副院长带着一众行政站在门口,和温衡握手寒暄,温元嘉在楼上看着,心里七上八下,温衡心有灵犀抬头,他嗖一下缩回脑袋,兔子似的蹿回病房:“哥哥来了来了来了!”
邢烨脑袋跟着他转,转的头晕脑胀:“怎么吓成这样?”
温元嘉化为热锅上的蚂蚁,在病房里溜来溜去,收好大包小包,胡乱摆着的东西塞|进袋里,他平时喜欢在床下堆书,哥哥每次见了都要说他,这会人要上来,他化为旋转陀螺,风风火火打转,把房间整理的干净如新,匆匆扑向窗台,底下的人都不见了。
他正想打电话问,成佳的电话先打过来,说温衡上午要参与会诊,下午去找他们,让他们做好准备。
温元嘉差点立正敬礼:“是!成佳哥······哥哥心情怎么样?”
成佳实话实说:“不太好,你小心点。”
温元嘉欲哭无泪:“······哦。”
他晃回病房,焦心坐回床边:“邢烨,你小心点哦。”
“怎么了,”邢烨靠在床上,过来揉他脑袋,“大伯哥能吃人啊?”
“不吃不吃,”温元嘉龇牙咧嘴,虚拢两手,在头顶上上下下,做成一对尖耳,“我是兔子,哥哥是大狼狗!”
邢烨愣住,笑的上气不接下气,心道这小孩怎么这么多年还傻乎乎的,一直没长大似的。
温元嘉怒目而视,可惜他发火的次数寥寥可数,在生气方面没有经验,趴在邢烨床边,摸索抓刮胡刀:“不行,还得再剃干净。”
“留点吧留点吧,”邢烨哭笑不得,“一点男子气概都没有了。”
“不行不行,哥哥有洁癖的,”温元嘉扑上前来,按着邢烨下巴,刀片凑上前去:“都剃干净才行!”
邢烨无奈听话,坐在那一动不动,温元嘉几乎坐他腿上,两人距离极近,呼吸相闻,热气扑到脸上,下巴被人搔刮,痒意爬行过来,挠的胸口发软,嘴唇近在咫尺,邢烨微微俯身,看着那双圆溜溜的鹿眼,指头摩|挲两下:“亲一下。”
温元嘉嘟起嘴唇,想想有点冲动,进退两难似的,保持个半嘟不嘟的样子,轮椅滑动声远远传来,温元嘉瞪圆眼睛,手脚并用翻下,扑过去拉开房门,温衡正好停在门口,肩上披着厚厚的羊毛衫,腿上盖着毛毯,面无表情看他。
那视线锋利的像柄磨薄的刃,掠过温元嘉眼睛,落在背后的邢烨脸上。
病房里的温度下降十度,凉气从脚底涌上,沿小腿向上蔓延,几乎把人冻住。
“哥哥,成佳哥······”
“他不在,”温衡指尖交叠,冷冷吐息,“你出去,我和邢烨谈谈。”
第49章
温衡瞳仁浅淡,是两颗寒凉钢珠,盯人时纹丝不动,比眼镜蛇还要阴冷。
温元嘉僵在原地:“哥,我想留下来·····”
“出去,”温衡说,“别让我说第二遍。”
“可、可是······”
“元嘉,我和大伯哥聊聊,”邢烨弯起眉眼,“院外有小商店,你去买几瓶水上来。”
温元嘉回头看他,欲言又止,慢吞吞挪到门外,悄悄留条小缝。
“关好,”温衡推动轮椅,来到邢烨面前,“事不过三。”
咔哒一声,房门被关紧了。
温元嘉半蹲半坐,透过门缝向里面看,什么都看不清楚。
耳朵贴上门板,这病房门板极厚,耳蜗上糊层玻璃,什么声音都透不出来。
病房内窗帘半垂,冷光投出暗影,斜斜爬进地板,横在两人之间。
空气里满溢无言,邢烨清清嗓子,试图缓和气氛:“大·····”
“温主任。”
邢烨碰个钉子,无奈轻咂嘴唇,跟着重复一遍:“温主任。”
两人视线相对,互相打量对方,形成某种微妙对峙。
和有圆润鹿眼的小南瓜相比,温衡眼睛狭长,眼尾微微下垂,人在轮椅上坐着,神情冷漠倨傲,看不出半点狼狈。
邢烨瘦了不少,病服挂在肩上,脑袋顶|着寸头,脸上干净指甲整齐,身旁鲜花果篮簇拥,看着被照顾的不错。
“邢烨,”温衡拨|弄手指,略略掀开眼皮,“离婚被前任分走八套房产,六百万现金,名下资产寥寥无几,从住院到现在,花费三十六万三千多元,这些钱是谁出的,心里有概念么?”
邢烨肩背僵紧,心里被撕掉什么,勾出隐隐闷痛。
隐藏的幕帘被猛然扯开,阳光直射|进来,刺痛阴暗角落。
“活一天算一天,只要医院没有赶人,就可以苟延残喘,穿上皇帝的新衣,打着听天由命的大旗,装作岁月静好,”温衡说,“到时候两眼一闭,前任拿着钱潇洒快活,只有温元嘉这个傻子,把多年攒下的钱丢进无底洞里,后半辈子还得带着伤痛,完成你的遗愿。邢烨,你有心吗?”
邢烨眉峰直跳,双颊咬肌鼓起,青筋冒在颈上。
“有一肚子的话想反驳,可惜说不出来,”温衡靠在椅上,轻轻搓动指头,“身无分文背着外债,即使病愈出院,一切也要从头开始,文化程度有限,重操旧业还不能从本地开始,只能背井离乡,去不会被人戳脊梁骨的地方。准备去哪里呢,穷乡僻壤的小山沟,还是连普通话都不会说的小山村?”
温衡轻敲扶手,捶出规律哒哒:“我的研究所是全国最大的专业研究所,不止为患者提供诊疗服务,还会接到全国各地的课题,形成不同分支,基础理论和实操手术同时进行。温元嘉在病理方面很有天分,如果要越做越好,坚定信念和持续努力都不能少,更重要的是,要有足够开放的环境,数量繁多的疑难杂症,不断逼他进步,他会救更多患者,做更多前瞻性的研究。你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如果非绑在一起,他这后半辈子,还有无数患者的治愈希望·····全都毁了。”
邢烨被这话刺到,胸口破开一块,口鼻浸入冰水,呼吸痛楚难当。
“我之前和那孩子说过,十多年前没做到的事情,现在想要做到,纯属痴人说梦,”温衡盯住邢烨眼睛,灰丝镜面发亮,“他这十来年过的什么日子······稍微有点良心的人,都不会再来惹他。”
起伏嗓音渐落,温衡很少说这么多话,几乎把一年的话都说尽了,他斜斜靠上椅背,看邢烨泛出青紫的脸,十来年哽住的恶气终于散了。
无言静默溢开,空中细尘飞舞,浮灰糊在脸上,黏住细软绒毛。
一个世纪过后,温衡嗓子发干,轻轻咳嗽两声,邢烨探长手臂,端来晾好的水,放在温衡面前:“喝点水,元嘉说你爱干净,这杯子是新买的。”
温衡默默看着,半天才抬手接过,轻轻抿一小口,润过干燥嘴唇,没有咽进喉咙。
邢烨接过杯子,放回床头柜上,这一串劈头盖脸的话不是怒骂,却比怒骂还狠,似铺天盖地的流星雨,将他砸的体无完肤。
他被迫直面自己,直面自己的懦弱,直面无法逃避的失败。
可探入谷底,退无可退之后,心底冻土却生出裂纹,翠苗破土而出,微微摇摆身躯,汲取活命氧气。
“温主任,”邢烨调转身体,对上温衡视线,“有件事我不太明白,我邢烨有手有脚,耳不聋眼不花,智力没有退化,如果这病好了,正常工作不成问题,还能奋斗二十多年,这些东西我给的出去,说明有本事赚到,没了又怎么样,不稀罕那几个臭钱。高考失败还能复读,我交了这么多学费,摔了这么狠的跟头,没摔死更没摔残,扔进山沟里算什么,就算扔进沼泽,那些丢了的东西,我也十倍百倍再赚回来。”
邢烨眼珠乌黑,黑沉沉如染墨汁:“滴水之恩,自当涌泉相报,这道理我还是懂的,元嘉在这时候拉我一把,我不说不代表没有看到,元嘉自尊心强,向来不爱麻烦别人,温主任,你说我现在哭天抹泪,吵吵闹闹满地打滚,说我对不起你,没资格花你的钱,我不活了要出院等死······元嘉就开心了么?”
温衡眸光发寒,指骨敲击的动作停了,眼珠转动两下,隐在镜片后面。
“听温主任说了这么多,都是站在自己的角度,臆想元嘉的未来,至于元嘉自己想做什么,想和谁过一辈子,那些课题他想不想看,现在做的这些研究,能不能让他有成就感,如果让他自己选择,还会不会继续走这条路······刚刚那些是温主任的想象,不是我们身处的现实,更不是元嘉要背负的责任。”
温衡冷哼一声,轻扶眼镜,抚平袖口褶皱:“好,那就回到最现实的问题,你这样的罕见病,有相当大的概率,会遗传到下一代身上,如果基因突变,发病时间会大大提前,你要不要孩子我不清楚,元嘉喜欢小孩,难道把元嘉也拖下水么?”
邢烨如遭雷击,肺管被人攥住,被人扔进裹着辣油的炸弹,一颗心荡到半空,狠狠砸进胸腔,凿到肋骨生疼,呼吸隐有血腥,鼻间涌出血流,被他抬臂抹去。
之前那些还有反驳的力气,可这些是泼天而来的冷水,将希望的火苗浇灭,将他碾落成泥,狠狠踏进地底。
第50章
无言静谧流淌,邢烨脸上的血色散了,整个人颓靡下来,肩膀垮塌成粉,窝成泛灰雕塑。
他今年三十五了,没见过祖父祖母,亲手送走父母,心心念念想有个家,抚养自己的孩子······原来这一切都是梦幻泡影,即使侥幸存活,也没法让生命延续。
元嘉说过家里亲戚不多,来往更少,父母只有他和哥哥两个孩子,如果哥哥没有孩子,元嘉再没有的话······温家该怎么办?
一念及此,邢烨嘴唇哆嗦,冷到筋骨发颤,他可以义正辞严反驳温衡,表明为元嘉着想的立场,可在这件事情上,他要怎么贯彻自己那一套理论,打着为元嘉好的旗号,如实说出一切,把责任推给对方?
元嘉等了他十年了。
温衡说看看他十来年过的什么日子,稍微有良心的人······都不该再来惹他。
想报答他,想弥补错过的时间,想把最好的都给他······可自己真的能做到么,会不会再让他委曲求全,反过来安慰自己?
门外响起规律的敲门声,成佳在外面说话:“阿衡,谈好了吗?二次会诊要开始了。”
温衡挪开视线,转动轮椅离开,车轮碾过碎光,消失在门板后面。
病房恢复寂静,邢烨脊背弯折,指头碾进头发,他后悔修了这么短的指甲,想要长出尖甲,插|进头骨,把胀痛脑仁挖出,浸入寒凉冰雪。
那疼痛牵扯头皮,太阳穴勃|勃|跳动,脑袋被塞|进烤糊的气球,空气鼓胀开来,撑到皮肤边缘,砰一声爆成碎片,耳中只余嗡嗡残响。
他不想这么下去,撑起身体下床,慢慢挪到门口,迎面遇到来查房的护士赵月:“你好,看到元嘉了么?”
赵月行走如风,风风火火过来,眉头竖成一线:“回去躺着!脸色差成这样,谁让你站这吹风?”
“昨晚没太睡好,明天就没事了,”邢烨说,“元嘉不在这里?”
“他去儿科帮忙了,”赵月指指二楼,“最近是流感高发季节,门诊天天排大长队,科室里同时有几个人休产假,根本忙不过来,高主任好像和温元嘉认识,请他过去帮忙,他有点时间就会过去,哦,你应该不知道这些,那时候你都睡了。”
那就是说······元嘉白天陪他,晚上还要去儿科帮忙,怪不得累成那样,总睡不够似的。
可这些······从来没和他说过。
赵月还有其它病房要查,叮嘱他几句就转身走了,邢烨等她的身影离开视线,扶栏杆慢慢往二楼走,嚎啕哭声从拐角扑来,此起彼伏如魔音穿耳,家长们哄劝不停,孩子们不依不饶,邢烨穿过走廊,掠过一间间病房,有的里面是红领巾排队打疫苗的,有的里面只有小孩,大人在外面等着,有的里面是全家上阵哄孩子的·····邢烨站在门外,定定看向里面。
温元嘉穿着粉色外褂,一头软毛被帽子盖住,口罩遮住大半张脸,小鹿眼弯成月牙,柔声重复什么,安抚哇哇大哭的孩子。
那孩子看着四五岁的样子,在母亲怀里圆脸皱成苦瓜,嗷嗷呜呜蹬腿,哭的前仰后合,隔门板都能听清,母亲听得都不耐烦了,大声呵斥几句,温元嘉摆手阻止,从抽屉里挑拨浪鼓出来,摇晃半天效果不行,换架小飞机出来,在半空转来转去,孩子的目光被吸引过去,他把飞机递给护士,自己抓住小孩胳膊,眼疾手快扎针,孩子没反应过来,针眼被棉球堵上,孩子母亲千恩万谢,抱孩子走到旁边。
下一个小孩活脱脱混世魔王转世,迈着两条藕段白腿,在房间奔来跑去,这诊室总共没几平方,竟然抓不住他,这孩子比游鱼还滑,溜到办公桌底下,被温元嘉掐住后颈,一把拖了出来,小孩拼命反抗,温元嘉瞪圆眼睛,呲白牙怒目而视,小孩被吓住一秒,他手起针落,按上棉球,把孩子抱给家长:“好了,带他再观察一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