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这样,你把电话给我,”邢烨说,“你先回去把女友安顿好了,以后有活找你。”
“真的啊?”杨兴喜出望外,“大哥,你以后还要干啊?”
“为什么不干,”邢烨说,“现在这社会和以前可不一样,只要有手有脚,怎么都不会饿死。”
“大哥,我说实话你别生气,”杨兴抠挠头发,“之前你刚进来的时候,躺床上一天都不动一下,不瞒你说,其它病友都悄悄议论,说你早晚得走,肯定回不了家,没想到你现在都出院了······可千万别回来了!”
“你们也别回来,”邢烨勾唇,“好好生活,留住重要的东西······不要丢了。”
杨兴疑惑歪头,丈二摸不着头脑,邢烨拍拍他肩膀,包裹甩在背后,径直往车站走,好在遣散员工时把供应商和房租的钱都结清了,高利贷那些上不了征信,否则出行都成问题,哪里都去不了了。
他坐在摇摇晃晃的绿皮火车上,眼珠盯着窗外,景色如水掠过,担忧的一切攀爬上来,囫囵搅|缠脑干,理智蠢蠢欲动,说服他掉头回去,可感情如汹涌大海,将他淹没进去,裹住他向前奔流。
打着为人好的旗号把人推开,连选择的机会都不给对方······不过是另一种自私罢了。为了获得道德上的优越感,保护岌岌可危的自尊,用温元嘉做了垫脚石,还要暗地里歌功颂德,感慨自己的无私。
邢烨捂住脑袋,青筋勃|勃跳动,耳骨红到发皱。
他不受控制想知道小南瓜在哪,现在在做什么,小鹿眼是否还在肿着,南瓜叶是不是还那么软。
温元嘉打个喷嚏,抽|出两张纸巾,擦掉眉间细汗。
换季了他有点感冒,低烧两天退了,咳嗽迟迟不好,回来时病理科垒出堆积如山的片子,他埋头扎进工作,每天四小时睡眠,时间长熬不住了,又不想传染同事,只能默默回家窝着,边养病边做些基础工作。
成佳在他房间里放了几个烘干机,潮气减退不少,他裹着毯子,捧着热气腾腾的姜茶,一口一口喝掉,额角冒出细汗,喝着喝着头晕脑胀,他推开面前的单子,从抽屉里翻出邢烨那张片子,皱着眉头勾画,画出一只翘|屁嫩猪,猪鼻头画满红点,猪尾缠满细卷,猪耳上涂满红叉,猪身上不知能画什么,愤恨咬上一口,撞得鼻尖通红,偃旗息鼓萎|了。
他离开书桌,拖着脚步倒上小床,埋进枕头昏昏欲睡,不知睡了多久,手机嗡嗡作响,有人给他打视频电话,他按开壁灯,盯着对话框,程俊的头像张牙舞爪,在屏幕上来回弹跳。
抬指按下接通,迎面扑来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拖着脆生生的嗓音,奶声奶气嘟唇:“爸爸,叔叔圆圆的——”
温元嘉惊出一头冷汗,险些摔掉手机,他砰的起身,眼珠盯紧屏幕,对面的画面变了,程俊的大脸凑近摄像头:“小丫头玩手机按错了,给你打过去了,没吓到吧?”
温元嘉塌下肩膀,长长舒了口气:“你说呢?”
“宁宁给叔叔道歉,”程俊把女孩抱在腿上,把她晃来晃去,“该怎么说呀?”
“叔叔对不起!”宁宁把小手拢成喇叭,环住窝在唇边,“叔叔原谅宁宁!”
“宁宁没错,宁宁最可爱了,”温元嘉凑近镜头,温声软语哄她,“叔叔最喜欢宁宁了。”
宁宁开心极了,在程俊腿上打滚,程俊把她放到地上,左右摇晃镜头:“别看了别看了,眼睛都飞过来了,要不是认识这么多年,我都怕你把我丫头拐走。我看你啊就别挣扎了,这么喜欢自己要一个呗,等到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这么多年关于感情的事,他没和程俊说过什么,程俊也没有问过,两人仿佛心照不宣,给对方留着面子,一直旁敲侧击,留着窗户纸没有捅|破。
温元嘉揉揉酸痛的脖子,想到上学时通宵达旦读书,第二天醒来神采奕奕,考试能从早写到晚上,脑袋一直保持清醒,出门都被人当高中生,被小孩子们围着抱着叫哥哥,现在连十多岁的孩子,都干脆利落把他叫叔叔了。
程俊捏着手机,还在那头絮叨:“你听没听说过,南北结合的孩子都比一般小孩聪明,我这基因只能让丫头后天努力了,你这基因可千万要传下去,不能浪费了啊!”
温元嘉心头一跳,莫名想到什么:“程俊,你之前说的那位朱院长,这几天在市里吧?”
程俊猛拍大腿,忙不迭凑上前来:“对对对,朱院长可是青年才俊一表人才,虽然专业程度没你们家温院长厉害,但在我们这也是响当当的人物了,年纪轻轻就是博导,多少人想报他的课都报不上。半年前会诊你们还见过呢,是不是把人家忘了?我可告诉你啊,这是我最后一次帮忙,要是再放人鸽子,别想再让我当红娘!”
温元嘉急匆匆下|床,手机压在肩上,一手脱衣一手穿鞋:“把他的定位发到我微信上。”
程俊忙不迭答应,给他发定位过来,温元嘉抹干头脸换好衣服,临出门按亮屏幕,这定位地址相隔极近,几乎只一墙之隔,温元嘉拉开房门,一位西装革履的人站在门口,稍稍后退半步:“元嘉,又见面了,我是寰体研究院的副院长朱长厚,很高兴再见到你。”
朱长厚看着三十上下,站在那文质彬彬,衣领袖口一尘不染,皮鞋打的光亮,整个人阳光帅气,笑起来神采奕奕,令人如沐春风。
第55章
温元嘉太久没和陌生人交流,一时没反应过来,好一会才揉搓掌心,伸出手来:“朱院长您好,我是温元嘉,您怎么······来这里了?”
“这次会诊改成晚上六点,还有一下午时间,我在这人生地不熟的,想找家餐厅吃饭,不知道哪里合适,正好程俊说你住这里,就来找你了,”朱长厚说,“方便的话,能带我去吃特色菜吗?”
朱长厚是他们院八抬大轿才请过来的高级别专家,如果把人给得罪了,哥哥肯定会把他宰了,但温元嘉不想吃饭,他有更重要的事要做:“院长,我有片子和病例想给您看,能和您探讨探讨么?”
朱长厚笑了:“听别人说你心里只有工作,什么都没有工作重要,这下可见识到了。”
话说到这份上,温元嘉就是再不懂事,也知道对方不高兴了,想想也可以理解,对方连助理都没带,千里迢迢过来,每天工作排的满满当当,他们临时改了会诊时间,让对方无事可做,空闲下来想填饱肚子,实在没有可指摘的地方。
仿佛是为了给人搭台,朱长厚腹中咕咕,空城计唱的响亮,温元嘉侧过身体,揉揉鼻子:“那这样,您稍等一下,我收好东西和您出去。”
“我们年龄相仿,叫我名字就可以了,”朱长厚说,“不用这么客气。”
“不,您太优秀了,”温元嘉说,“还是称呼您朱院长吧。”
没等朱长厚拒绝,温元嘉回身钻进房间,把片子和病例装好,这房间面积不大,里面装修简洁,有什么一目了然,朱长厚在门口站着,视线跟着温元嘉的背影,把房间逛了一圈。
温元嘉感冒还没好全,刚刚站在门口,打了两下哆嗦,他穿上厚毛绒外套,脖子上围着一圈仿毛,把自己裹成个摇摆企鹅,毛绒绒往外面滚,朱长厚越看越觉得可爱,忍不住想摸摸这球,想想还是忍了,将手背在身|后。
从这里到特色菜馆,走路十五分钟左右,朱长厚执意不想打车,两人沿着马路往前面走,温元嘉向来独来独往,很少和人同行,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说些工作里的小事,朱长厚不动声色接话,两人在专业上有共通之处,沟通起来没有障碍,温元嘉稍微放下心防,步速放慢一些,风一吹连连咳嗽,朱长厚左右看看,向前走过两步,站在温元嘉右面:“风从这边吹过来的,我帮你挡着,这样就不冷了。”
温元嘉骤然生出不安,悄悄错开两步,小声道:“谢谢您,不用麻烦了,我没事的。”
朱长厚无奈:“元嘉,我明天早上就坐飞机飞回去了,每天要做几个课题,还要带学生做研究,没心思更没时间考虑别的,你就把我当成普通朋友,陪朋友出来走走,可以吗?”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温元嘉实在没法再拒人千里,他给珍馐阁私房菜打电话订了雅间,请朱长厚进去入座,两人面对面坐着,点了几个特色菜,每人沏一壶茶,捧在手里慢慢品尝。
等菜上来的时候,朱长厚用热水烫了筷子和瓷勺,向服务员要了双公筷放在中间,把餐巾系在颈上,仔细打个花结。
温元嘉看的呆了,他平时三明治面包吃习惯了,餐桌礼仪都忘光了,手忙脚乱拆掉外套,被毛毛勾住南瓜叶,扯掉几缕头发,心疼的脸都绿了。
对他们这种熬夜专业户来说,护发难度和学术水平呈正相关,地中海程度代表了升职速度,有时候一觉醒来,满头碎毛扑在枕上,追悼会来不及给它们开,就得投入新一天的工作,在这种情况下扯掉几缕······算不算工伤啊?
朱长厚看着对面这位从企鹅气成河豚,实在忍不住乐:“上菜应该还有段时间,你说有什么片子想看,拿来给我看看。”
温元嘉收拢心思,慌忙打开口袋,把邢烨的切片和病历报告拿出来,递给朱长厚看:“这是我们近期手术后治愈的罕见病例,资料都在这里,请您看看复发的概率有多大,以及·····有没有遗传的可能?”
涉及到专业层面,朱长厚神色严肃,从口袋里拿出眼镜盒,戴上眼镜仔细查看,这家私房菜讲究新鲜食材精工细作,期间没人打扰,温元嘉默默坐着,时不时给对方换茶,朱长厚一口都没有喝,仔细翻开一张张切片,开始时眉头紧锁,看到最后神色松弛:“手术是温院长做的吧?”
“是的。”
“不愧是温院长,手术做的太精细了,可以当教学视频来看,”朱长厚说,“复发概率极小,确实有遗传可能,需要用药物控制,把概率降到最低。这种药物的副作用是发|情期紊乱,但只要按时用药,不要少量或超量服药,身体完全可以代谢出去,不会对生育造成影响。”
门外铃声叮咚,身着旗袍的窈窕淑女进来,把菜盘挨个摆在桌上,朱长厚腹中嗡鸣,征得温元嘉的同意后,忙不迭动筷开吃,温元嘉眼珠盯着片子,手上机械动作,米粒没吃进几口,菜汤淋在外面,他人在这里心在天外,不自觉想到手术之前,哥哥在病房和邢烨谈话,谈话之前邢烨一切正常,谈话之后人就变了,非要去公园转转,还说术后让自己回来······ 当时邢烨声音颤抖,脸色灰败,像是······受过什么重大打击。
哥哥和邢烨说什么了?
绝不是术前准备这么简单。
朱长厚吃饱喝足,放下筷子之后,温元嘉连半碗饭都没噎进去,他魂不守舍,脑子里不断回放之前的事情,把那一帧帧画面切开,放大搜寻细节,边边角角都不放过。
出门时他摔个跟头,下巴被磕破了,纸巾擦了半天才止住血,他边走边思考问题,说什么不肯打车,朱长厚拗不过他,在旁边小心盯着,时不时伸手拉他,让他避开迎面的车流。
邢烨猛然抬头,在出租车上打个寒颤,拍拍前头椅背:“师傅麻烦快点,我有急事要做。”
他本想坐火车转高铁再到纸上的地址,但坐了两站就忍不住了,把省钱的心思抛到天外,急匆匆订了最近的机票,下了机坐上出租,飞快往研究所赶,他心里七上八下,后颈寒毛直竖,满脑子只叫嚣着一件事,就是找到温元嘉的人······当面向他道歉,求得他的原谅。
元嘉会原谅他吗?
他要道歉的太多了,要弥补的也太多了,以至于舌头打结,口唇卷曲,半个音节都崩不出来。
的士师傅看他心急,一脚踩上油门,把速度加到最大,两人踏上小路狂奔,在研究院院外甩尾停下,邢烨拉开车门跳下,闷头往里面闯,卡在门边想到什么,匆匆后退几步,险些栽下楼梯。
他这么不管不顾进去,冲进去就要找人,会不会吓到元嘉?
万一元嘉在做手术,或者在参加高级学术讨论,或者在开什么重要会议,会不会给元嘉造成困扰?
一念及此,邢烨四下看看,找了附近一家三楼有窗的饮品店,点了一杯咖啡,站在那向窗外看。
这里位置极好,能将整个研究院尽收眼底,他没有元嘉的确切地址,但他心里驽定,只要在这里等着,总能见到元嘉。
半个小时过去,研究院门口人流涌动,看不到熟悉身影。
一个小时过去,咖啡冷到凝结,杯口没被人碰过。
两个小时过去,服务员来催他结账,邢烨又点了几杯,贴在窗边看着。
两个半小时过去,天色渐渐暗沉,熟悉身影闯入视线,邢烨猛然起身,两腿撞上椅背,椅子摇晃作响,他贴上窗户,瞪大眼睛,死死盯着楼下,掌心紧握成拳,指甲掐进肉里。
那个身影,一定是元嘉没错,那元嘉身边的人······是谁?
即使人在高处,都能看到那人护在元嘉身边,探出两臂虚拢对方,像个忠心耿耿的守卫,一刻都没有离开。
最重要的是······元嘉并没有拒绝。
眼底干枯发涩,邢烨想起随风飘散的花朵,浸透泪水的眼睛,被自己捆在怀里的身体,还有那稍纵即逝的声音:“一次又一次······我也会绝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