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若愚脑袋一侧,整个人踉跄往后退了一步,差点没站稳。
脸上那一拳的疼痛还没传到大脑皮层,他的衣口就被姜诺揪起。
“宴若愚——你嘴巴放干净点!”姜诺红着眼,情绪完全受他摆动。
宴若愚竟有些心满意足:“你知道止痛药上瘾是什么滋味吗,国内这些药管制得那么严,他的病就算能治好,瘾又该怎么戒,戒不掉找什么替代?你见过吸毒的人吧,他会在你面前跪下,把胸膛上的肉都挠破了,烂了,求你给他一针的样子。他要是还活着,也不过是凡体肉身!”
“他不会这样,”姜诺就是相信,眼泪就要掉出来了,突然一笑,眼底盈盈弯起像月落到水里。
“是啊,他要是还活着……”他问宴若愚,“你觉得还会有你什么事?”
宴若愚从在门口偷听时就绷着的那条线断得尖锐。
姜诺松开手,将人推开,出工作室回房间收拾自己的东西。出息跟着他打转,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宴若愚在他身后只说了一句:“先看看合同违约金相关的条款。”
他往包里塞旧衣服的手一顿,再后头,宴若愚先他一步离开,关门声响亮得像是要把门撞坏。
他开车离开,强行克制自己冷静,把车开到离小区五六百米的地方后停下,打了辆车回虎山庄园,进卫生间后手还在不受控制的微微颤抖。
他开了水龙头,不停地洗手,手背指背全被搓红。
浑身的肌肉也越绷越僵,直到他一拳揍上镜子后才有所缓解。红肿了一边脸的自己在镜中破碎成千万个,被他指节间流下的血淹没……
后来他是怎么停下自残的……好像是进屋后就有个佣人出于担忧一直跟着他,听到里面传来砸镜子的声音,吓得赶紧给宴老爷子打电话。
家庭医生及时赶到将他抱出来,卫生间一片狼藉,瓷浴缸被砸得稀巴烂,花洒和水管呲呲冒着水声,宴若愚被抱离的背影落在地面每一片沾水的碎玻璃上。
所有人都强装镇定,听到宴若愚压抑难耐的哭吼也不敢抬头,假装什么都没发生的继续做手头的事情,那些小声的叹气更多是在同情——他们这些做下人的没什么娱乐活动,私下里肯定会议论这位大少爷的怪毛病,不能理解他那么有钱,为什么会不止一次地痛苦到几乎发疯。
宴若愚被关进自己的房间,两三个训练有素的保镖将他****方便医生给他打针安定。
注射型的安慰剂很快就起了作用,浑身肌肉慢慢泄力,原本紧握的拳头和瞳孔一同涣散开来。
他在极致的宣泄过后迎来极致的安寂,逐渐模糊的视野里,满是鲜血的双手被崭白的绷带一圈圈包起来,疼痛感丝丝缕缕往他的大脑侵占,又被镇定剂的药效截断。
他已然看不起近处的景像,只能望向远处。房间里没光亮他是睡不着的,这点所有家佣都知道,所以卧室的大窗永远留了两臂长的风景,夕阳的黄光照进来,刚好通过那条长缝把床头柜上的相框印得清清楚楚。
他张了张嘴,迟到又懊悔的眼泪从眼角止不住地滴下,仿佛将那张十五岁生日时拍摄的全家福整个浸透。
然后他闭上眼,看到黑暗中的自己把相框紧紧抱在怀里。他侧倒在床上,肩膀还是抖得厉害。急剧地抽泣后是不可避免的咳嗽,他弓着腰,喉咙口清了还在咳,像是要把整颗心都呕出来,直到回归在母亲怀中被孕育的姿势。
他一片混沌,还没明清到底发生了什么,又是怎么回事。
但他知道自己重蹈覆辙,又一次一无所有
第23章
“门口有狗仔。”
少年的睫毛翕动,继续给对面的警察复盘那天都发生了什么。
那天下午他们在洛杉矶的豪宅里给杂志拍封面。宴松亭很看重这次拍摄,因为程婴梦通过了好莱坞名导演新电影的试镜,不出意外,接下来几个月都会待在美国拍戏。
这是程婴梦时隔二十年再一次接大制作的商业片,还是一番,宴松亭为爱人高兴自豪的同时还有些吃醋,就通过拍摄全家福的方式告诉那些肖想女神的人,她早心有所属,有所爱和羁绊。
“然后我们去melisse吃晚餐,那地方是我订的,因为我自己最喜欢法餐。还没开始上前菜我突然身体不舒服,但我们才刚入座不到十分钟,这么离开很奇怪,怕蹲在门口的狗仔乱写,就走了后门,况且后门离停车的地方也近。出门后我母亲扶着我的肩膀,我父亲在我另一边握住我的手。他们很着急,太着急了,只想着抄近路,就走进那条坏了路灯的窄巷,不小心绊到那个喝醉酒躺在地上的流浪汉,他很凶地喊我们也没回头,就想着快点,快点,直到他朝天开了一枪——”
“然后我的父母全都挡在我面前……”十五岁的宴若愚闭上眼,羽睫被眼泪沾成一簇簇,哑声道:“在这之前,我们谁都没想到他会有枪。”
睁开眼,宴若愚躺在家里的大床上,一时间什么都感受不到,唯有心扑通扑通直跳。
窗外满是乌云,肉眼可见得要酝酿一场雨,阴漆漆像极了十五岁那个傍晚,他跪在窄巷里,滂沱大雨无法洗刷他沾满父母鲜血的手。
他无法控制地掉了两滴眼泪,用手掌擦了擦,完全不顾疼的把贴在手上的胶布都撕下来,抓起床头的医用胶带就冲出门。
裴小赵等在客厅,见宴若愚下楼,连忙站起来。但宴若愚根本没看他一眼,一门心思要出去,裴小赵赶紧将他拦下:“老板你去哪儿?”
“我睡了多久?”宴若愚问。
“一天多……快两天了。”裴小赵劝他,“老板你先吃点东西,你觉得晕乎乎吧,空腹这么长时间血糖肯定低,你先——”
“姜诺呢?”宴若愚跟没听见似的,握住裴小赵的肩膀,手上的伤口崩开了,有血沾到他的衣服上。
裴小赵像是早猜到他想问这个,轻叹了口气:“老板你放心,人没跑,还在沪溪山庄住着呢。而且他们不像是要回老家过年的样子,姜智的英语辅导班还没结束,姜庆云的腿还打着石膏,不方便走动,他们没订回老家的票,很有可能就在岭安城过春节了。”
“那就好……”宴若愚没那么紧张了,又问:“我爷爷呢?”
“……老爷子,”裴小赵砸吧砸吧嘴,“老爷子有点被你吓到了,说早知道这样,就不让齐放去试探姜诺了。”
“我就知道是他。”宴若愚倒没多生气,就是又郁闷又委屈。他现在的状态很奇怪,混混沌沌,眼里明显蒙着一层薄雾,心跳速度快到持续有心悸感,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去找姜诺。
他摊出两只手,让裴小赵帮他包上绑带。
“啊?”裴小赵不理解,“医生说创口贴就够了,不然活动也不方便。”
“不行,”宴若愚执意,“这样视觉上一点都看不出多严重,影响我卖惨。”
梦里那条十五岁时走过的窄巷历历在目,宴若愚一刻都等不了,魔怔了似得喃喃:“姜诺,我要去找姜诺。”
裴小赵:“……”
裴小赵将进食的劝导咽回肚子里,按宴若愚的要求把他的两只手捆成粽子,好像他不是砸了镜子,而是把手放火里烤了一遍。
这样一来宴若愚自己开不了车,就由裴小赵代驾送他去沪溪山庄,两人急匆匆马不停蹄到门口,宴若愚正要开门,又把钥匙拔出来了,问裴小赵:“你说我就这样进去,合适吗?”
“……”裴小赵挠挠脑袋,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鲜少看到宴若愚的双眼如此空洞,但不是没有过,最近的一次是八月份的生日宴,宴若愚请了一众朋友开红酒趴,结束后浑身上下都是酒渍,猩红的像沾满鲜血。
他不要命了,喝水一样地继续灌酒,醉生梦死般胡乱说话,脸上分不清是水是泪。和那时候比他现在还算清醒的,至少脑子还会转,想着姜诺很有可能还在生他的气,他进屋后要做的第一件事是道歉。
“姜诺,对不起,昨天我说错话了,我保证以后绝不会犯混了。”宴若愚清了清嗓子,把裴小赵当成姜诺,先练练该用什么语气说辞。
“不行,这样太干巴巴了,听起来没诚意。”宴若愚自我否定,把鼻音调动起来,蔫蔫得没精神。他五官随母亲,极为标致,眸波微荡的样子我见犹怜,饶是裴小赵天天被这位大少爷压榨得苦不堪言,一见宴若愚那微垂发红的眼角,心疼都来不及,哪还有能什么怨啊。
“不行,这样太娘了。”宴若愚一秒钟变脸,还想琢磨些别的方式,但心越跳越快,连带着视野时而清晰时而模糊。
他知道自己不对劲,但不知道为什么不对劲,也不知道为什么等不及,反正就是等不及了,用钥匙开门后恨不得脱光衣服来一出负荆请罪。
然而他目光所及之处空无一人,低头,鞋柜处没有姜诺常穿的帆布鞋。
“姜诺!”他喊那个名字,鞋都没脱,慌慌张张地快步往里走。先是乐器房,然后是卧室,全都没有心心念念的那道身影。唯一欣慰的是出息还在,听到动静后从阳台的笼子里钻出来,垂头丧气地尾巴都懒得摇。
宴若愚便往工作室去,翻开控制台上的笔记本。那是姜诺的工作日记,用来记自己随便freestyle的歌词,然后写下分析和备注。他没找到什么信息,正要把本子合上,突然注意到中间几页密密麻麻记着数字。
他重新翻开,发现姜诺把帐都记在那上面,包括给其他rapper做伴奏和后期的收入以及吃穿住行——他把衣服都标签全都剪了,姜诺找不到品牌,就按着这类衣服的均价记了个数。房租也是,没人问他要钱,但姜诺不当自己是白住,最后算出这个月要还宴若愚小一万,宴若愚拿出手机点开短信,在他依旧昏睡的今早清晨,姜诺正好把这个数字的钱转给他。
宴若愚闭上眼,若不是扶着桌子根本站不住。镇定剂和安眠药的后劲让他浑身发软发棉,胃部酸胀异常。他捂住腹部疼痛的地方,竭力把那恶心的感觉压下去。
这时候裴小赵进来了,一手拿着果汁一手拿着一包面包吐司,都要求宴若愚行行好吃点东西填肚子,宴若愚接过那些食物,握住他的肩膀将他转了个身往门口推,要他开车去姜庆云一家的出租房。
裴小赵见宴若愚脸色苍白到发青,想直接给姜诺打个电话,宴若愚把之前接过的食物都随手放在工作室了,夺过他的手机制止,更愿意慢慢找给自己留个念想,而不是听电话那头宣判“您拨打的用户已关机”。
他正要把门关上,又推开,径直走到阳台将百无聊赖趴着的出息抱起来。出息不依,挣扎着要咬宴若愚的手臂,宴若愚托起它的狗脸揉了好几下让它冷静,然后掏出手帕给它嗅嗅,问:“你记得他的味道吧。”
出息有点明白宴若愚的意图了,呜咽一声像是在说自己会走,宴若愚二话不说,直接将它扛到肩头,坐上副驾驶后也没松手,将狗摁在自己腿‘间。
姜庆云一家租的地方和沪溪山庄有近一个小时的车程,就在燕合集团的服装加工厂附近。期间宴若愚停不下来地摸出息的脑袋,把这一机械动作当成转移注意力的减压,力道重得能把狗子撸秃,裴小赵可怜出息,即将抵达目的地时给姜诺拨了个电话,嘟声响了十来下,无人接听。
裴小赵不免紧张,倒不是担心姜诺真的跑路,而是怕宴若愚又发神经。再次驶动车辆后车窗上淅淅沥沥沾上雨滴,漫天的乌云终于憋出一场大雨,雷声轰鸣。
乡镇小路不比城区宽敞,两边不时冒出奔走躲雨的行人,碍得裴小赵只能开十几码。
他们两侧的房屋是岭安农村里最为常见的三四层自建房,在里面租个小隔间不会特别贵,而且还有独卫。但姜庆云和妻子做麻辣烫生意,电动三轮车不放心锁外头,存食物的大冰箱又占地方,只能十数年如一日都住在一处平房——那里有十来户出租房,每间每月三百块钱的房租是一位本地孤寡阿婆的全部收入。
那片出租房靠近农田,和水泥道路之间有条石子路,雨水淌过更是泥泞,大型越野车开进去都不容易,倒车只会更困难。裴小赵便将车停在路边,扭过身子去后座取雨伞的功夫,宴若愚就自己下车了,不管不顾地往前跑去,溅起的泥水很快弄脏裤脚,浑身上下被雨淋个湿透。出息跟在他身后,应该是闻到什么味道所以吠叫,兴奋地摇晃被雨打湿的尾巴,跑得比宴若愚都快,也更早看到那几屋废墟,以及在雨天也未停止工作的挖土机。
那台挖土机在出席眼中宛若庞然大物,使得它后退几步,恐慌地呜咽两声,不明白这个大家伙为什么要攻击这间有姜诺居住痕迹的房子。
而它的战斗力与大家伙的太悬殊,只能蹲到了屋檐下暂时性避雨,也看到宴若愚冲到大家伙前奋力挥手,希望挖土机能“铲下留人”停止拆迁。
他浑身湿透,脸上淌满雨水,哪还有点骄矜贵公子的气质,挖土机里坐着的师傅没理会他,还是住在旁边的一个本地人于心不忍地撑伞将他拉到屋檐下,跟他说那位老奶奶几个月前就把这块地送给她的一个亲戚,条件是亲戚给她养老送终,这不,老奶奶前脚住进医院,那亲戚第二天就来赶人,直接叫来拆迁队把老平房拆掉,准备以后起高楼,可以租给更多人,赚更多房租。
“那姜诺搬哪儿去了,他、他叔叔叫姜庆云,阿姨叫林萍,弟弟十四五岁,叫姜智,”宴若愚抹了把脸,一个个数他们家的名字,那本地人一脸茫然,宴若愚急了,说他们家卖麻辣烫,那人才恍然大悟他到底在说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