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在这儿住十几年嘞,跟老奶奶关系不错,每年这时候都提前给了下一年都房租。但那亲戚说钱没到他手里,不愿意还给他们。他们没把钱要回来肯定不愿意搬。那亲戚狠啊,刚才人都在里面呢,也让挖土机直接铲,你看——”
本地人往已经被挖土机铲下一小半房顶的屋子里一指,还有两床被子和一些家具,挖土机又铲了一下,所剩无几的房顶摇摇欲坠,这个不足二十平米的出租房再没有丝毫家的模样。
本地人继续絮叨:“他们还能怎么办,只能赶紧搬,刚拉了一车东西走,诶呦,他们一家难啊,难——诶?诶——!”
本地人没来得及拉住往废墟里冲的宴若愚。
挖土机里的师傅也吓到了,赶忙关了机器,喊钻进床底下的小伙子快出来,自己不敢靠近。裴小赵则是腿软手软,差点握不住雨伞,就怕床靠着的那面墙下一秒便会塌下来,唯有出息陪着宴若愚,将床底下的杂物拱出去不少,终于在雨水渗入之前将那叠手稿抢救了出来。
“我就知道他不舍得扔,不放在工作室里肯定放在这种地方……”宴若愚自言自语,将姜善的手稿放进塑料袋里系紧,防止雨水将其打湿。
然后他将这袋稿纸塞进最内层的衣服里贴着胸膛,刚从床底下爬出来跪直腰,摇摇欲坠的房顶就轰然倒塌,轻而易举地将木制的床架压垮,哪怕大雨倾盆如注,也没能覆盖那一刻扬起的的尘灰。
出息敏捷,第一时间就退了出去,宴若愚则眼睁睁看着墙和屋顶塌下,直直地跪着,任由那些灰尘如烟雾将自己笼罩,和废墟融为一体。
但那种虚无的消失感只有一瞬。
一声真实的呼唤将他从崩塌中剥离出来,他被拽着往后退了两步,身边的人踉跄跌倒,和他一样坐在地上,没有气力再喊一遍他的名字。
姜诺捧着他的脸,指尖颤抖,像是要好好确认眼前的人是否真的毫发无伤,真实存在。
两人面对面,在雨里,废墟里,所有声音汇成一句——
“别让我消失。”宴若愚轻轻握住姜诺的手腕,从眼角滑出的泪与雨水混为一体。
姜诺并不明显的喉结动了动,没说话。
他并不知道宴若愚为何突然触景生情,莫名其妙地来这么一句,但当他的手指抚过少年的眼角,他义无反顾地用力点头。
他也看到宴若愚用另一只手将怀里的手稿掏出来。他们都湿透了,那些歌词干干净净。
“对不起,我昨天不应该说那些话,对不起。”宴若愚扯开两边唇角抱歉地笑,勉强地谁见了都毫无怨气只剩下心疼。
“你原谅我好不好。”
姜诺再次点头,检讨道:“我昨天的话也不中听,我也向你道歉。”
“原谅我,不要生气好不好。”宴若愚又重复,一凑近,两人的额头抵到一块儿,都没管顾他人诧异的目光和糟糕的环境。
“不生气。”姜诺保证。
宴若愚得寸进尺:“我不管做了什么你都不生气?”
姜诺没有挣开宴若愚还攥着自己腕部的手,允予允求:“好,你做什么我都不生气。”
“我偷偷拿了你的护照去办签证。”
宴若愚突然的摊牌让姜诺猛然警醒意识到不对劲,但他抬头看到那双微垂的眸波荡漾的眼,脑海里就只剩下那双眼,没有脾气没有雨。
没有消失的宴若愚求救道:“我们一起去欧洲好不好。”
第24章
姜诺从隔间出来吹干头发后,宴若愚还没洗好。这个专门给外来务工人员开设的澡堂按次数收费,姜诺没催促也没敲门,就坐在靠近宴若愚隔间的地方等。
闲着也是闲着,他拿出手机刷各种信息,首页一更新,刚好跳出一条林淮的新微博。原来他受邀参加的活动是TEDx,上台后先是简短概括中文说唱的发展,重点介绍现在年轻人喜欢的风格,比如无厘头的喜剧说唱,唱腔模糊的mumblerap,比起歌词内容更注重整体听感的newwave。
这场演讲总共十分钟,林淮准备充分条理清晰,在没有提词器的情况依旧表述的非常流利。演讲的最后免不了升华主题和上价值,林淮的表达依旧口语化,他提到没有一种音乐形式像说唱一样拥有无限的可能,只要你愿意开口,你就能吃这碗饭。
他注视镜头,鼓励热爱说唱文化的所有人:“如果你还在犹豫,那就去听听我最新的几首喜剧说唱。我瞎逼逼唱成这样都能在这个圈子混下去,你为什么不可以。相信自己,只要你想成为一个rapper,你就能成为一个rapper。”
林淮全程歪拿麦克风的演讲收获如雷掌声,一条弹幕飘过,说林淮演说的内容没毛病,但看他这个姿势,真的好怕他讲着讲着突然无法衔接开始rap。
姜诺被后面跟着的献上膝盖的表情包逗笑了,没及时退出,微博应用自动播放了另一个与嘻哈有关的视频。
那是一个美国本土的访谈节目,好巧不巧,被参访的人正好是林淮欣赏之情溢于言表的Dove。
Dove真名宋舟,家境殷实天资异禀,刚被一所纽约的常青藤高校录取,还是唯一拿到全额奖学金的亚洲人。
天下长辈一个样,美国的主持人也忍不住问这个从小到大的学神为什么要去搞说唱,宋舟礼貌一笑,说如果主持人对说唱的态度和其他普通爱好一样而不是觉得不务正业,他也不会自己出来做歌。
主持人觉得宋舟的回应特别有意思:“你想改变人们对说唱的刻板印象?”
“这很难说,也分情况,”宋舟摇头,用纯正的英语回应,“嘻哈文化的根在美国,在中国并没有一个循序渐进的发展历史。美国的rapper来自贫民窟,黑人社区,破旧的小酒馆和traphouse,但在中国,只要你买得起Neverland的球鞋,再穿身潮牌衣裤唱两句不着调的歌词,你就能说自己是rapper。”
“也有人会说,时代不一样了,如今的hiphop更看重音乐性……”宋舟再次摇头,并无挑衅嘲讽地正色道,“我知道有不少同行会看到这档节目,如果你想发歌,不妨先听听我的。不是所有人都有资格自称rapper,人贵有自知之明,也要懂知难而退。”
姜诺滑动手指翻回林淮的言论,又听了一遍宋舟的,只觉得这两个年轻人对说唱的理解简直是水火不相容,若是有见面的一天,免不了要针锋相对。
而他们本质又都是涉世未深的少年。
也只有十**岁的少年会有如此理想化的观点并义无反顾地付出行动,这种坚持天真又可贵。正这么想着,姜诺眼前晃过一只手,他抬头,宴若愚裸着上半身站子啊他面前。
“你——”姜诺突然不知该说什么,站起身,问宴若愚怎么不穿衣服。宴若愚拍了拍胸膛大方道:“你上回摸我腹肌不是摸得挺开心吗,现在洗完澡正好热乎乎的,你继续摸继续开心呀。”
姜诺:“……”
“我开心,特开心,非常开心。”姜诺被宴若愚这个神逻辑整得哭笑不得,假笑到眼尾都挤出皱纹了,宴若愚才心满意足地把衣服穿上。按农历算,今天已经是年二十六,返乡的外地人基本上都离开,岭安城的村镇变成了空城,又逢下雨,整个晚上也就他们两个人来洗澡,但姜诺还是怕宴若愚会被眼尖的人认出来,让他把外套的帽子戴上,两人撑着一把伞走在空无一人的街巷上,每路过一个小吃店面就会问一句:“你想吃这个吗?”
宴若愚每次都摇头,又被问了一次后他反问:“我们怎么还没到家?”
“先带你去吃东西。”姜诺牢记裴小赵离开前的叮嘱,宴若愚昏睡醒后就没进食,饿过了头又洁癖作祟,所以选择先洗澡。
“不用这么麻烦,你叔叔阿姨不是有珍珠奶茶又有麻辣烫嘛,我们回去吃这些都行。”
姜诺停步,扭头上上下下打量擦着自己肩膀的宴若愚,完全有理由怀疑只吃新鲜空运食物的宴若愚被塌落的天花板震傻了,居然想尝试流动小摊。
“……那你,你就算在我家吃了晚饭,也得回自己的大房子啊。”姜诺越说越缓,因为宴若愚的眼神越来越丧,双唇紧闭撒娇似得嘟起,饶是他再想提些现实的建议,也说不出口。
“我不是心血来潮,也不是在跟你耍脾气,我就是想去你们现在住的地方看看,不行吗?”
宴若愚闪烁的亮眸堪称杀手锏,至今没人能拒绝。姜诺回想宴若愚叫停挖土机,帮着用最快速度把其他家具搬离时的雷厉风行,没再坚持,带宴若愚回新安置的出租房。宴若愚一脸高兴,要不是天还下毛毛雨,他肯定要跳着跑两步。
强拆并不是没有预兆的,保险起见,姜诺很早就看上附近另一个本地人的空房。他没什么资本和本地人谈条件,但小丽姐也租那人的房子,给姜诺做担保,他才暂时拿到空房的钥匙,并保证一旦在年前搬进去就多付一个月的房租。本来他们都做好盖湿被子的准备了,好在宴若愚那辆大g帮忙搬运抢运出不少东西,两人回去时,小丽姐正好把所有干净的衣服挑出来放到柜子里。
姜诺不知从哪儿套出几张现金塞到小丽姐手里,道谢的话说得可比两人相遇的第一晚自然多了。小丽姐没收,说大家都是老乡,互相帮忙是应该的。
“我看你们的枕头都湿了,跟我去房间里拿几个先用着吧。”小丽姐绕过宴若愚离开,全程都没和他有过眼神接触。宴若愚挺纳闷的,不认为这位小丽姐这么快就不记得他了,不然不会隐隐局促。
这种局促感和林萍听到他想吃麻辣烫时的表情如出一辙。他们桌上就摆着一盆煮好的麻辣烫菜品,林萍垂在两侧的手攥紧裤子的布料,特不好意思道:“这些东西……不是很不卫生呢。”
“没关系没关系,饿了什么都好吃。”宴若愚不客气地坐到小板凳上,希望自己的随便能让这一家四口也放开些,做出很享受地表情吃串。
二老见他不嫌弃,总算少了些紧张,直到默不作声的姜智突然站起来,端着碗要坐在门槛上吃,林萍瞬间变了脸色训他没礼貌,姜智有理,说家里就四个板凳,他要把自己的让给姜诺哥。
抱着两个枕头的姜诺刚好从小丽姐屋里出来,听到姜智气冲冲吼着回答。林萍只当这孩子是叛逆期不听大人的话,但姜诺知道他对今天所遭受的一切不甘心又无能为力,只能维护小小的自尊心。
这时候最好的做法就是让他一个人静静,姜诺便没说什么,坐到姜智的位置上吃麻辣烫配饭。姜庆云本性好客,问宴若愚要不要尝尝他们自制的辣酱,姜诺抢在宴若愚之前开口,让他别冲动,平芗人自己吃自制的辣椒酱都会被刺激得眼泪不值钱。
宴若愚好奇归好奇,还是命重要。姜庆云的麻辣烫是卖给和自己一样的外地人的,用料选材肯定能省就省,那味道对吃惯精致小食的宴若愚来说一言难尽。可他现在在姜诺家里头,再难吃也要假装好吃,实在咽不下就偷偷便宜蹲在脚边的出息,自己多吃白米饭。吃完饭后,腿脚不利索的姜庆云躺在床上休息,林萍收拾洗碗,姜诺去外面打扫,姜智则坐在折叠餐桌前把星空灯拆开,将里面的零件细细擦干后再组合,按下开关,灯依旧没亮。
宴若愚坐到姜智对面,轻巧道:“算了吧,我再给你买一个。”
他这么说纯粹是出于好心,星空灯再贵也就一两百块,在他眼里完全是小钱。可谁知姜智不但不领情,抬眼时眼皮敛起跟白他似的,宴若愚怎么可能没脾气,顺便跟这位小老弟算起老账。
“诶,小孩儿,”他拿出长辈哥哥的姿态教育,“要尊重他人隐私权知道不,怎么能偷看你姜诺姐——啊不,哥哥邮件呢。”
姜智不说话,继续擦星空灯的零件。这一次灯亮了,但能投射的范围其实很小,在开灯的屋子里更是不明显,宴若愚扬了扬大g的钥匙,问他要不要去车里试试,姜智又没领情,言之凿凿:“我哥只给我哥做歌。”
宴若愚抓住了逻辑漏洞,语气也很坚定:“我年纪比你大,我也是你哥。”
姜智:“……”
姜智将星空灯放到桌下,气呼呼地趴上姜庆云旁边一张宽不足一米的小床,背对着宴若愚拿出个小单词本背。宴若愚也就不和小屁孩儿一般见识了,出门找姜诺。姜诺把一家人淋湿的衣服用冷水洗了一遍再挂到屋檐下的竹竿,见宴若愚出来了也没停下手里的动作,弯下腰边拧一件衣服边说:“让裴小赵来接你吧。”
宴若愚假装没听见,上前想帮姜诺,姜诺握住他的手腕不让他碰水,同他对视道:“你有伤。”
“没事儿,都是小伤。”宴若愚满不在乎。他准备用于卖惨的裹布早在帮忙搬东西前就被自己拆掉了,只有手背上还贴着两三块防水胶布,一些细小的划痕全都暴露着,看上去确实挺惨的。
姜诺语气强硬,一定要宴若愚坐边上什么都别干,宴若愚见桶里也没几件衣服了,便没逞强,也没给裴小赵打电话。
姜诺只能又提醒:“很晚了。”
宴若愚连到附近找个旅馆这样的退让都不愿意做,又用那种谁都拒绝不了的眼神望了姜诺,姜诺晒完衣服后直叹气:“你怎么样才肯回去?”
“除非你跟我一起回去。”宴若愚急急忙忙的,“我都看过了,这么小的出租房只能睡他们三个人,没你的床位。”
“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