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裴序没有开口,像山顶破晓时的沈渝修,虚捂着耳朵,就可以听不见那支叫醒美梦的铃声。
抽完两支烟,裴序才随便收了几样东西,缓慢地下楼发动车子,开回沈渝修的公寓。
出乎意料的,公寓里很暗,仅有书房亮着灯。裴序走过去,推开门,坐在书桌后的男人好像被他的动作惊动,抬眼直直地盯着他。
沈渝修脸上倒映着电脑屏幕幽蓝的光,显得整张脸格外苍白。
裴序和他对视着,不知怎么,心就猛然一缩,几乎是下意识地抢先开口道,“东西我整理好了。”
可是这一次沈渝修没有像以往那样乖乖顺着他的话接下去。他深深凝视着裴序,动作格外干滞地转了一下电脑,像是无论如何都无法将那些东西摊开在两人面前,声音空洞地问,“裴序。”
“你在那个酒店前台,放了什么东西?”
第39章 热寂
沈渝修说完这句话,房间陷入一片极具空旷感的、寒意深重的沉默,令置身其中的两人像伏在脆弱的冰面上,屏住呼吸,僵硬得动也不敢动。
“裴序。”沈渝修站起来,一双眼睛睁得很大,又叫了一遍他的名字,一字一顿地说,“我问你,你在W酒店前台,放了什么?”
显示屏幽蓝的光此刻只能扫过他下颌一小块,浅浅的,让人目光不由得聚焦在那块光影打亮的皮肤和微微颤抖的嘴唇上。
默不作答并非裴序的作风,他顿了顿,开口道,“你看见了。”
许多时刻,被迫的,自愿的,裴序做过各种意义上伤人的事。而沈渝修好好的站在这儿,依然拥有他不可拥有的一切,因此不是后果最严重的那一个。
——不是最严重的那一个,裴序想到时,忽然有些怔忡。
“你看见了。”
沈渝修听见他语调很平地说这四个字,险些以为自己幻听了。
裴序没有反问,没有质疑,连辩解也不打算有,拎着一小袋行李站在门口,好像随时都能从这儿拔腿走人,只欠一个抽身的借口。
收到蒋尧邮件后半个小时内产生的所有怀疑和自我安慰都随着这句话烟消云散,事实确凿,冰面生出细小而迅速扩大的裂缝,咔嚓断裂的微末动静击溃了沈渝修的理智。他猛地起身从桌后冲过去,拎起裴序的衣领,挥拳朝他脸上砸,“你他妈都不想解释吗?!你放的信封为什么会是谢驰的秘书拿走,你到底去过多少次酒店,见了什么人,干了什么事?裴序,我让你缺钱还是缺人睡了?!你他妈要这么做!”
话音未落,他乍然收声了。裴序根本没打算闪躲,那一拳不偏不倚地打中了他的侧脸,牙齿磕破嘴唇,一股血迅速地从嘴里溢了出来。
他被沈渝修抵在墙上,抬手松松擦了一把唇角的血沫,呼吸急促带得胸口剧烈起伏,低声说,“不是!”
“不是?!”沈渝修被他这句话激得眼睛血红,他狠狠甩开人,长腿一跨,伸手去抓桌上的电脑,差点将电脑掼到地毯上,“那你告诉我,你这是在干什么?!”
坦露在两人眼前的屏幕赫然播放着一段加速过的地下停车场监控,裴序从后座拎出公事包,站不多时重新坐进车里关上了车门,几分钟后才从车内出来。
裴序短短愣了一下,随即眼神一暗。
确实也没什么可以否认的。
“我简直要……”沈渝修喉咙里发出一声含混不清的痛苦呻吟,哽了两秒才得以继续说下去,“要佩服你了,你是不是等这个机会等了很久?嗯?刚操完我就迫不及待地去拷文件,你是不是跟我睡的时侯还他妈惦记着怎么偷资料啊?!”
沈渝修咬着牙,攥成拳的左手指甲几乎都快把手心掐出血来。他右手卡着裴序的脖颈,声音却凝滞沙哑得仿佛被扼住的人是他自己,“为了这么点东西……谢驰就让你陪我睡了大半年,还真挺委屈你的。”
“我跟你——”裴序像被他的话刺痛得不能不动手,一把握住他的手腕,轻松就拿开了沈渝修费劲压制他的胳膊,低下头,声音如同被沈渝修鼻音里那股酸涩感染,颓然道,“我只帮谢驰做了这一件事。”
心口像因为被沈渝修沉沉压住而闷得发疼,裴序脸色青白,好一会儿才补充说,“真的。我……”
“就这一件事,一件事……”不等他说完,沈渝修先自嘲地笑了,强忍着浑身针刺般的疼痛,反问道,“你还想替他做什么?!”
手腕让男人紧握着动弹不得,沈渝修深吸一口气,整个人拼命踢打挣扎,随手抓起身旁放着的花瓶就想摔到他身上逼他退开。
那个很有分量的花瓶被高高举起,半瓶水和几枝玫瑰因过于激烈的动作而倒了出来。突如其来的冰凉液体和芬芳玫瑰浇到身上,激得沈渝修身体微微一颤,僵着动作,机械地仰头,去看那瓶被他举在半空的花。
送花的人近一周没来这间公寓,玫瑰却养得很好。正如无论送花的人是不是真心实意,玫瑰也仍旧开得很美。
沈渝修鼻腔发热,半边身体湿淋淋的,站在一滩水和几枝七零八碎的花朵残骸里,觉得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他缓缓松了手,玻璃花瓶从他掌中滑落,在地毯上轱辘滚了一圈,瓶中剩下的液体徐徐流动,把柔软的浅色地毯浸出一片阴郁的深色。
“裴序。”沈渝修垂下眼睛,感到地毯上那些水渍迅速蒸腾,变成又苦又咸的水汽,打湿了他的眼眶。他抬起一只手,拢起手掌,虚捂住眼睛,失神道,“你替谢驰做的事做完了,对吧。”
他强撑着保持最后一丝体面,硬生生挣脱裴序,心如刀绞地说,“那你回去告诉他,下次要给我送炮友,麻烦选个聪明懂事点儿的。”
裴序即将碰到他肩胛的手指一顿,旋即用了极重的力量握住,“你再说一遍。”
沈渝修像是终于抓到能反插刀尖的缝隙,咧嘴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甩开他的手道,“我说,让他给我挑个懂事儿点的炮友,别他妈操都不能操!”
那句话让裴序瞳孔一缩,手上真正放了三分力道,差不多是掐着沈渝修的皮肉阴沉地说,“我跟谢驰没有任何关系。”
他就要把沈渝修掐出一片青紫,才像下了很大决心似的,轻声道,“我帮他是……”
然而他极低的话音淹没在玄关处响起的剧烈拍门声里,门外似有几个人,不到一分钟,门被破开了,蒋尧带着两个物业和几个保安冲进来,大声叫着沈渝修的名字。
“沈渝修!”蒋尧见书房一地狼藉,迅速拉过好友挡到身后,朝裴序怒目而视,“操,你还敢动手?”
他扬手指着裴序,对保安说,“非法入侵该怎么处理?你们看着办吧。”
保安面面相觑,显然认出那个脸上挂彩的男人是常常和沈渝修同进同出的那位,一时讪讪地没动,最后还是看向这间屋子真正的主人。
沈渝修好像也在这短暂的空档中恢复少许理智,不住咳嗽几下,在蒋尧背后说了句叫人都出去。
蒋尧侧过脸看他一眼,皱皱眉,还是照办了,打发走几个物业和保安,转而盯着裴序,“滚。”
裴序迎着他的目光,毫无退缩和畏惧,视线冷冷越过他,看了看仅仅露出发顶的沈渝修,嘴唇轻轻张合一下,咽下满嘴腥甜,毫不拖泥带水地拎起来时那袋行李离开了。
“渝修,没事吧。”等人走干净,蒋尧去倒了杯水,说道。
担心沈渝修会跟那个小保安起冲突吃亏,他把那些调查结果转给沈渝修的同时,就在赶往公寓的路上了。
好在赶来得及时。
而他的话并未进到沈渝修耳朵里。听见门口那声不轻不重的关门声后,沈渝修找了张沙发,满心疲惫地坐下,慢慢放下已经满是湿热的手,很快又重新捂了起来。
他透过一层朦胧的水雾和指缝,看着一米之外那些被来来去去的人踩烂的、他曾经捧在手心的玫瑰,真切地体会到一股源于某些东西撕裂,坍缩与热寂的疼痛。
第40章 手无寸铁
“沈渝修。”
蒋尧坐到书房仅剩的另一张沙发上,身体前倾,双手交叠,打量周围许久,道,“你打算这么坐一整晚?”
房间里有湿润的玫瑰花香,此前激烈的冲突并不影响那些香气无孔不入的本领,丝丝缕缕,很有几分别有幽愁暗恨生的意味。
沈渝修放下手,他的脸藏在不明亮的灰暗中,看不出什么特别的情绪,然而开口嗓音沙哑,叫人被迫感同身受地心尖一紧,“你还查到什么?”
蒋尧手还捏着那只玻璃杯,朝他一晃,等他接过去喝了一口才道,“能查到的都已经发给你,不太清楚是什么时间跟谢驰的人搭上线的,不过这几个月是一直有联系。”
他撩起眼皮偷觑沈渝修一眼,想想还是把谢骏那件案子咽回去了,拣重要的事实说,“谢驰和谢骏势不两立不是一天两天,这几年我们虽然经常跟谢骏一起出出进进,但也没对谢驰怎么样。这次他居然来这么一手……”
“我看那块地大概很难吃下来。”蒋尧眉头深锁,“姓谢的真够下作,这种迂回招儿亏他想得出来。”
沈渝修垂着眼,默默好一会儿,低声问,“你确定他是谢驰安排的人?”
“不确定。”蒋尧措辞谨慎,“但确定不是什么好人。”
他又向前凑了些许,看清好友黯然的脸色,叹了口气道,“这人嘴里有一句实话吗,我昨天把他查了个底掉。你说他是会所保安,其实他已经辞职好几个月,跟着一些不三不四的人混马路收债。呵,算他精明,不如说是保安。”
沈渝修一怔,望着他的样子糅合了许多迷惑和茫然的情绪,无辜的嘴唇被咬破了一条细细的口,泛着比鲜红更深的棕色。
“渝修,这种人玩玩就罢了。除了那张脸,去夜场随便拎一个,谁不比他条件好一百倍。”蒋尧起身坐到他附近,顺了两下他的背说,“真用心不值得。你之前要我找那些放码钱的人也是为了他对吧,结果呢,他怎么回报你的?”
沈渝修手微微发颤,摸着自己往外渗血的下唇,感觉像被人照脸狠狠抽了两个耳光,头脑昏沉,天旋地转,哽了半晌,一句话也没能说出来。
世事常常如此,付出并不意味着得到,更大程度上意味着手无寸铁,意味着情愿予人容忍与偏爱。少年时代,他在渴望父母关注的事上吃了无数次同样的教训,至今却依然没有任何长进。
因为沈渝修迟钝地、不合时宜地拒绝一种进化,他以为这次——或者说裴序,可以不一样。
蒋尧有些头痛地揉着眉心,“渝修,你不是对这种小混混来真的吧。”
沈渝修盯着面前静静矗立的落地灯,以及澄澈玻璃窗映出虚化的两人和清晰的一盏灯。素色灯罩像一双美丽的手,珍惜再珍惜地拢住那片暖黄的光。他眨了眨眼,眼眶酸胀,眼皮沉得没法再睁开,只能别无选择地合上,靠着沙发道,“你先走吧,我想一个人呆一会儿。”
蒋尧表情复杂地看他片刻,从没想到有天需要为这种事儿劝解好友。可感情的事三言两语说不清楚,除了自己冷静,的确也没有其他办法。他坐了少时,起身放好花瓶,替沈渝修简单整理了那块脏乱的地毯,按按他的肩说,“那你早点休息。”
“嗯。”
“明天出来吃饭,圈子里有人新弄了个度假酒店,周末好好散散心。”蒋尧很坚持,没用商量的语气。但他说罢又想起前两天沈渝修跟他提过两句的行程,顿了顿道,“你B市那边是不是有事?”
沈渝修心口又是一痛,闭了闭眼睛,嗓音嘶哑地说,“没有。”
“好。”蒋尧不知内情,拿了个抱枕递给他,让他靠得舒服些,“明天我来接你。”
但等一出门,蒋尧脸上那股和颜悦色就一扫而空。他摸出手机打给谢骏,语气不善道,“你查清楚姓裴的到底从沈渝修这儿拿走什么资料没有?”
“没啊,哥,我也着急上火呢。”谢骏硬着头皮道。别说蒋尧投资仅次于他,就项目前期有形无形的那些花费,也不是轻易能一笔勾销的。他现在风声鹤唳,一天到晚绷着神经,担心谢驰冷不丁就会给他插上两刀。
那可就真不好交代了。
“那个王八羔子。”谢骏有火没处发,在电话里大骂裴序,“敢摆老子一道,还拖沈哥下水。操,我看他妹妹那事儿他是嫌没吃够亏吧!”
蒋尧一听这事儿就头痛,厉声警告道,“你给我老实点,我看没吃够亏的人是你。”他坐上车,扯扯领带道,“不管那个姓裴的是不是谢驰的人,他都把资料交给谢驰了。沈渝修这回才他妈的是倒了大霉,你惹出来的乱子,火反而烧到他身上。”
他一通怒骂,谢骏就偃旗息鼓,蔫着不敢出声。
蒋尧长舒一口气,恼火道,“真算起来姓裴的和谢驰都是你得罪的人,要不是上次你那个女朋友……”
“欸哥,我那天喝多了不是……”谢骏小声辩解一句,赶忙打岔,“谢驰那边我早晚要收拾,至于这个姓裴的,您说,怎么办。”
“怎么办?”蒋尧冷笑一声,“你还想进警局?”
谢骏尴尬一咳,“那就这么放过他?”
放过?话说回来,亲眼看见沈渝修那个消沉的模样,蒋尧心里也有口咽不下的气。他停了几秒,继续道,“既然他那么有本事,我看也用不着别人好心替他拦着债主了。明天你跟地头赌场的那些人打个招呼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