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序手一顿,将钥匙重重往木柜上一砸,“你生我是为了什么你自己心里清楚。”
裴曼叫他吼得一愣,不退半步地敲了一下锅铲,尖着嗓子道,“老娘还把你养这么大呢!小杂种,我就不该看你可怜,没心肝的,活该出生病成那样……让你死在医院才好!”
裴序不想再听她那些聒噪的叫骂,换好鞋,嘭地一声关上门便匆匆下楼了。
催收公司来活儿的时间不定,有时深夜,有时大清早,这种入夜时分上门催债,也算寻常。裴序准点到了头儿发给他的地址,发现今晚要催的是家小店,招牌门脸都破破烂烂地堆在地上。他打了招呼,跟在最后正要进去,手机又不安分地嗡嗡响了。
来电人孙秘书,是个由不得裴序决定要不要接的电话。他站在小店门外的石阶上,划开接听,道,“喂?”
孙秘书这些天三番五次地催促,这会儿口气也显露出几分不耐烦,“还没拿到?马上就要走招标程序了,再迟你这边也该过手了。”
裴序避而不谈,敷衍几句就想挂断。对方却好像从他的态度里摸着线索,临了叫住他道,“裴序,我还是要提醒你。”
那声音像沾着机油的零件掉在冰里,冷而滑腻,听着令人浑身不适,“我们的事你办得不够尽心,你妹妹的事,怎么指望我们替你尽心?”
他说着还饱含深意地笑了笑,“有件事差点忘了通知你,二少今天又进了趟局子。他养的那个女人——哦,也就是现在在监狱的那位方小姐。听说也是辛苦得很,一个人打钱养活家里的爸妈兄弟,现在她这棵摇钱树倒了,钱也用完了,家人当然要过来问问。”
裴序眉头深深一拧,回头冲门内的人打了个招呼,立马调转脚步往巷口走,“什么意思?你把话说清楚。”
“小事一桩。”孙秘书阴恻恻说,“我是说,对二少而言小事一桩。律师几句话就能替他撇清干系……但你想,那姓方的一家人,接下来会去找谁呢?”
挂下电话,裴序火急火燎地往A大赶。半途,耿征明的电话也拨了进来,说是同事告诉他,方薇的家人在学校大闹了一场,险些打伤裴荔和陪同协调的一位老师,现在校方代表领着一群人刚进警局,正讨论怎么解决。
“还他妈解决!”裴序心头的怒火压不下去,忍不住在耿征明面前爆了句脏话。十几分钟后,他眼睛血红地冲进警局,见着毫发无伤坐在椅子上的裴荔才松了一直提着的那口气,硬生生刹住了。
“哥。”裴荔坐在安抚她的老师身边,“我就知道耿叔要叫你过来……”
她站起来,拉着哥哥的手臂,浅浅拥抱了一下,尽量从容地说,“我没事。”
裴序嘴唇紧抿,暗自咬牙,嘴角像抽搐般怪异地扯了个弧度,一声不吭地摸了摸她的头发。
耿征明从办公室出来,端了杯温水,满脸和蔼地把纸杯塞给裴荔,要她坐着继续休息,转身把裴序推到一边,悄声道,“这家人一群泼皮,我叫小钱收拾他们了。”
“他们想要钱,主要是跟学校闹,胡乱咬人,说是荔荔陷害他们女儿。”耿征明拍着裴序的肩,跟他走到警局角落里低声说,“不过有判决,他们翻不出什么浪,就是影响不好。”
裴序目光阴沉,“他们还敢来骚扰荔荔。”
“没皮没脸的人多了去了。”耿征明见怪不怪,一拍脑袋,又道,“听荔荔说,他们闹事的时侯你两个哥们儿搭了一手,才没真打起来。”
裴序一怔,随即反应过来是谁有意施恩,半低下头,手握成拳头又缓缓松开,沉默地去摸口袋里的烟盒。
“我和小钱他们商量商量,看看怎么给这家人一个教训,不然没完没了。”耿征明叹了口气,按住裴序要拿烟的手,“你也别在这儿干抽烟,进去陪陪荔荔。”
裴序嗯了一声,缩回手,眼神格外复杂地抬头,望着远处层层叠叠的高楼。
“你忙什么,我一直是不过问的。”耿征明回身进去前,再三犹豫,还是停下脚步说,“你小子这个脾气,我知道,既然答应不干那些危险的事,做事就会有分寸。但今年和以前不一样,荔荔碰上这种事情,你当哥哥的,要多上心。”
裴序听出他话里有话,“耿叔,你是不是有事?”
耿征明那张风吹日晒得黝黑的脸露出一个含义不明的笑,用力一拍他的背,抱着手说,“我得去一趟邻市。”
“耿叔……”裴序当即了然他赶去邻市的缘由,想必是找到了他女儿那个案子的重要线索,“追凶你交给李队他们,不要自己去。”
“不用说了。”耿征明摆摆手,不住地摇着头,眼角像是涌起星点泪花。他沉沉按了两下裴序的肩,再一次强调道,“照顾好你妹妹。”
裴序清楚怎么劝都无济于事,默默片刻,开口说,“手头事情办完,我跟你去。”
“臭小子。”耿征明哈哈大笑,声音很有几分豪爽,“你还真当我是一把老骨头,要你这个毛头小子来帮?行了,这事没商量。”他不给裴序再多话的空间,健步走回办公室了。
裴序深吸一口沁得五脏六腑发寒的空气,独自站了半晌,拿出手机回拨过去,“喂?”
“办好了?”孙秘书说。
“明天中午,东西我会放到上次的酒店前台。”裴序沉声道,“你们自己派人去取。”
“嗯。”孙秘书满意道,“看来我安排去的两个人还算及时?”
裴序嗤笑,“你等着他们闹,怎么会不及时。”
孙秘书毫无愧意,“话不能这么说,我大可以不插手的。冤有头债有主,有火你也该冲着二少,可别往帮你的人身上引。”
裴序不想再和他讲这些没用的话,正想直接挂断,按下那个红色按键前却又一顿,重新放到耳边问,“你们会把沈渝修怎么样。”
“沈总?”孙秘书听他提起沈渝修倒是略感意外,转念一想,以为裴序是怕丢了金主,“这个项目沈总不是主要的投资方,损失不了多少。”他刻意把话说得轻飘飘的,“况且,谢董将来总免不了跟沈总打交道,我们会留些余地。”
裴序不置可否,结束通话去安抚裴荔。当晚耿征明带着几个片警连唬带吓地教训一顿,方家人老实不少,出了警局大门,便连夜消失无踪。
也幸而他们走的快,等裴序腾出手修理时,已经找不到人了。
次日中午,裴序如期把东西放到了W酒店的前台。前一晚或许是因为裴荔的事,又或许是因为那个U盘,他睡得很差,人像踩在棉花上一样,虚浮地向前。
日光明晃晃照在头顶,他走出那一条街,步入一片阴凉区域,才觉得稍微好受一些。
漫无目的地走了几分钟,裴序路过了一家有着大而锃亮的玻璃窗的花店。玻璃窗附近悬着许多球状的、散发暖黄光芒的灯泡,给其下的花朵镀上了一层朦胧的光。
漆得纯白和深蓝的铁质花桶里放着大束大束的花,有玫瑰和其他,每一朵都是新鲜的、美丽的,但不知道是裴序心烦意乱,认不出其他的花,还是眼中只能看到那些玫瑰。
总之,他生平第一次踏入花店,很奢侈地浪费了一笔金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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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前天说是让裴序晚上过来,但沈渝修一整天都非常忙碌,晚餐时间主动打了电话,疲惫地说还在开会,暂时脱不了身。
等他好容易离开公司,已经是深夜,沈渝修累得兴致全无,让司机送自己回家便上床躺下了。
对成年人而言,很难摘选出真正特别的一天。即使沈渝修认为这个日子有少许特殊,在沉重困意袭来时,仍然睡过去了。
然而这一觉终究睡得不安稳,他在夜最深沉的凌晨时分醒来,摸出手机,翻了好一会儿,还是想见裴序,哪怕是吃顿早餐。
于是他试探地给裴序拨了过去,不料裴序接得很快,应答的嗓音有种抽太久烟而导致的沙哑,听起来有种似真似假的温柔,“你没睡?”
“醒了。”沈渝修到家就发现裴序开走了一辆车,此刻把脸在柔软的鹅绒枕里埋了几秒,带点鼻音地说:“你开车过来吧,我想去个地方。”
“去哪儿?”
“过生日。”沈渝修笑着说,混点玩世不恭的味道,仿佛他就是心血来潮,纯粹想折腾裴序一回。
但裴序来了。破晓之前,路上没多少车,他用比平常少一小半的时间到了楼下,而后驶向沈渝修在导航中输入的地址。
地址不陌生,是裴序去过多次的近海公墓。他没问沈渝修要去的理由,静默地开着车。
穿过错落分布在盘山公路中的隧道时,他的脸被隧道内的照明灯赋予了一种不够明亮的、却拥有强烈吸引力的暗绿的光,一条肤色偏白的手臂散漫地搭在方向盘上,另一只手夹着烟,烟头冒出的烟雾如同快速逝去的鬼魅,被飞速前进的车甩在身后。
驶出最后一条隧道,攀上山腰近海公墓的平台。墓园还未开放,不远就要日出。
两人下了车,倚靠着车前盖,谁也没说话,静静凝视那条在夜幕中泛起淡金色的海平线。
沈渝修打了个哈欠,很信任又很依赖地挂到裴序身上,侧脸挨着他的肩头,“这位置看日出不错吧。”
裴序嗯了一声,又问他怎么知道的。
“来得多了。”沈渝修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墓园,突兀地起了另一个话头,“下周去B市。”
裴序侧过脸看他,用表情询问去做什么。
“就是呆几天。”沈渝修说出一种回家的惬意和放松,捏了一把他的脸道,“熟悉熟悉以后的工作地点。”
裴序看着他,从他眼中解读出那座城市有非比寻常的含义,意有所指地问,“我也去?”
沈渝修略一歪头,像给一个承诺那样给了他肯定的答案。他眼睛里映着裴序、海洋与些微金色日光,鲜红的嘴唇碰了一下他的唇瓣,语气热烈,“带你去。”
他说,“万一表现不好,我就换人。”
未成年前,裴序做过许多份工作,偶尔也会被开除更换。但他看着沈渝修,在或长或短的考虑中感到这次不想被辞退,就迅速抬起手,猛地扣住他的下颌吻他。
他们在温暖柔和的黎明天光中接吻,裴序手臂用力箍着那片腰,像沉迷在这个剧烈深沉的吻中无法自拔。沈渝修呼吸困难,捧着裴序的脸,如同溺水中的人正在闪回生前所有的片段,他在那个黏稠的深吻中反反复复地思考许多东西,眼前因为湿润热切的呼吸而一片模糊。
日出就在那个时刻格外仓促的、却又恰逢时宜的来临,像在解答弥留之人最后的疑惑。然后,沈渝修想了两件事——又或者说一件,天空,裴序,他在心里慢慢地、重复地呢喃着,念他的名字仿若在念一句他钟爱的诗:“天空一无所有,为何给我安慰。”*
第37章 未来的花
天亮以后,沈渝修放在车里的手机又开始叮当作响。
第一次飘出铃声,裴序便挺直了背,回头朝车内望了一眼,微一晃肩,提醒沈渝修。
但沈渝修好像很困,不想说话,更不想减少与裴序的触碰,掩耳盗铃似的一抬手,虚捂着裴序的耳朵,要他装没听见。
手机铃声是段纯音乐,隔着沈渝修半拢的手掌,依旧能传递少许忧伤与沉静。或许是凑巧,曲调耳熟,裴序感觉曾在家听妹妹放过。
只是此刻的版本是大提琴演奏的,好像拉扯着要人从梦中醒来,尾音近似叹息般轻而绵长。
山间薄雾逐渐散去,山脚处也传来车辆往来的鸣笛噪音。沈渝修恋恋不舍地看完一场完整的日出,在手机再次震动时,心满意足地站好,伸了个懒腰,去车内把手机拿了出来。
前几个电话是助理打来的,最后一个来自蒋尧。沈渝修给助理回了条短信,边给蒋尧回拨,边按了后备箱的开关,准备去取瓶水喝。
“在哪儿鬼混,现在才起。”一接通蒋尧就劈头盖脸地问,“不在家?”
“你怎么知道。”沈渝修说着,慢吞吞地走到后备箱,正要伸手去拿水,一看见那两箱杂物旁放的东西,不由愣住了。
“刚路过你家附近,想叫你一起喝个茶。”蒋尧说,“趣闻共享,谢骏昨晚回家,差点跟他哥的人打了一架。”
虽然沈渝修对谢家的事不感兴趣,但最近多少沾点往来合作的关系,有消息蒋尧也惦记着知会他一声。这话说罢,他略等两秒,没等来那头的评价或调侃,颇有些奇怪,“沈渝修?”
然而,蒋尧还没听见一声应答,手机屏幕便亮了亮,显示对方挂断了。
沈渝修将手机丢进口袋,抱起那束精心扎好的玫瑰,晃悠回仍靠在车前的男人身旁,扔给他一瓶水,指尖捻起一片边缘卷曲泛黄的玫瑰保护瓣,挑眉道,“你买的?”
裴序拧瓶盖的动作很流畅,“嗯。”
“哦。”沈渝修特别好意思地说,“品味好差,男人送什么香槟玫瑰。”
裴序皱了一下眉,瞟了眼沈渝修,仰头灌水。他不会挑,购买时听取了店员的建议,并任那位店员替他搭配了一个非常滥俗的浪漫数字,十九朵。
他收过玫瑰,却没有送过,不知道这些似是而非的花朵数字有什么特别含义。
那位店员是个笑容可爱的女孩,选了浅色调的包装纸和银色缎带扎好,笑眯眯地告诉他十九朵是一生一世,长长久久的寓意。
买之前裴序并无这种意图,但可能因为他对许多事无可无不可,而玫瑰又打理得非常漂亮,所以便没有什么异议地拿着那束花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