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8章 沉梦(二十)
许暮洲愣愣地看着严岑,他的大脑短暂地死机了一秒,只能用本能来消化严岑这句话。
“我知道,定型过后的性格很难更改,毕竟你的潜意识已经形成了一个完整的生活准则。这个准则或许连你自己也不清楚,但它确实存在。”严岑收紧了搂着他的手臂,在他耳边轻叹一声,用一种近乎耳语的轻柔语气笃定道:“只是无论如何,相信你自己,许暮洲——你本身值得信任。”
在许暮洲将“水晶球”的内幕和盘托出的时候,其实严岑已经明白了其中的关窍。
严岑在不同世界线中游荡这么久,见过的“桥”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对这些玩意的运行规律已经熟的不能再熟了,许暮洲只要开个头,他就能顺藤摸瓜地从许暮洲的情绪里反推出他的心态。
毕竟他干的就是跟“人”打交道的工作。
语言这种东西可以单薄得像一张毫无重量的白纸,也可以如泰山般重若千钧——端看是从谁嘴里说出来的。
这话要是换了旁人来讲,许暮洲顶多置之一笑也就算了,但换在严岑口中说出来,许暮洲只觉得像是被微弱的电流通遍了全身,自己心尖的**被他轻轻掐了一把,又酸又痛,一瞬间涩苦得厉害。
但他又不觉得有多么难受——他不排斥这种感觉。
甚至于连他一直灵敏的头脑在这一刻都放缓了运作效率,他大脑空空一片,什么都没在想。
在那种极其放松的放空中,许暮洲居然感受到了一种非常隐秘的,从内心深处升起的细微情绪。
他很难界定那种情绪究竟属于哪个类别,只觉得既委屈又欣喜,整个人坐立不安,只能下意识低头握住了严岑环着他的手。
“我——”许暮洲一张口,才发现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他只是想回应严岑,听对方说话而已。
这种毫无意义和逻辑的对话很少会在许暮洲身上出现,所以他只是张了张口,就不出意外地卡壳了。
严岑闷闷地笑了笑,宽容又大度地接纳了这点小小的失误,低声应道:“嗯。”
他这样一应,许暮洲反而不想说话了,他低着头,有一下没一下用拇指拨弄着严岑的手指。
沉默的气氛蔓延开来,却显得融洽得恰到好处,许暮洲在严岑怀里做了三个回合的深呼吸,才勉强把自己的情绪压下去,不至于在“工作”过程中干出点什么出格的事。
“我——咳。”许暮洲飞速地干咳一声,低声说:“我知道了。”
严岑深知什么叫来日方长,也明白很多事情不能一蹴而就,如果所有人的心结都能被一句话劝好,他这辈子的工作量能白白削下去三分之二。
归根结底,这种“门”是锁在每个人心底的,严岑哪怕知道症结所在,也只能递给许暮洲钥匙,鼓励他打开那扇门,而不能越庖代俎地替他做什么。
于是严岑见好就收,又抱了抱许暮洲,默契地跟他放过了这个话题,转而直起身来,从床上捞过了那只水晶球,看样子是想说正事了。
许暮洲一看他正色起来,连忙收尾似的把心里剩下的那点情绪尾巴一扫而净,强迫自己把注意力集中到严岑手里。
那只水晶球八成是在技能CD,此时蔫巴巴地躺在严岑手心里,也不发光了,也不放PPT了,从里到外都散发着一股灰败的气息,活像是八百年没清洗过的灯罩,里面蒙了一层灰。
严岑将那只球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了一会儿,才说:“约瑟夫应该也看过这东西了。”
许暮洲点了点头。
这个猜想他从尝试过水晶球之后就有了,无论托娅怎么说,许暮洲依旧觉得,那位倒霉的约瑟夫现如今不在人世的几率更大一点。
而且从他的实际经历来看,许暮洲更倾向于约瑟夫其实或许跟他一样,也在阴差阳错之间看到了水晶球里的“未来”。
至于他具体看见了什么,许暮洲不得而知,但是如果从内心深处最尖锐的恐惧这个角度来看,一个刚刚遭受过残酷海难的海员,大约惧怕的东西应该也就在这个范围内左右乱转。
那么如果约瑟夫在水晶球里看到自己“再一次经历海难,并在海难中身亡”,那他还会老老实实地跟着送物资的船走吗。
——许暮洲用膝盖想都知道答案。
所以约瑟夫或许就是因为这样才留下来,至于留了多久许暮洲不得而知,但想必不会是寿终正寝的。
“按照托娅的说法,约瑟夫是已经得救了。”许暮洲说:“但是事实上可能跟他说的情况恰恰相反。”
严岑点了点头,赞同道:“嗯。”
“但是有一个很明显的问题。”许暮洲说:“托娅有没有撒谎——或者换句话说,他对此事到底知不知情。”
“托娅一直给了我一种很奇怪的感觉,他看起来像是个纸片人,性格只有一面,哪怕是刚刚确认有撒谎行为时,这谎言也非常蹩脚,总之是一眼看过去就知道不善此道。”许暮洲微微拧着眉,困惑地说:“但是他跟我提起约瑟夫的时候不是这样的……他的态度很坦然,不像是在说谎的样子。”
甚至不止这个,连托娅邀请许暮洲去看“未来”时,也是一副欢欣而热情的模样,似乎丝毫不知道大多数人究竟会从里面看到什么样的“未来。”
思及此,许暮洲忽然想起一个之前忽略的细节。
“对了,严哥。”许暮洲说:“当初我在托娅房间里激活水晶球的时候,我能清楚地看到里面的景象,但是出来后,托娅却说我的未来是白茫茫一片雾。”
“很正常。”严岑说:“因为本来就是如此,对于‘桥’来说,每个人的未来其实不是完全确定的,这是个纯主观的东西——其实‘桥’这种东西引申出的未来很难界定性质,因为它有可能是真的,也有可能是假的。真是因为这确实是‘未来’的其中一个,假则是‘桥’不会告诉人们,未来只有这一个。”
“薛定谔的‘未来’吗。”许暮洲吐槽道:“不到真的命运节点,谁也不知道看到的是真是假。”
“可以这么说。”严岑说。
“但这本身就出现了一个问题。”许暮洲对那水晶球还是心有余悸,不敢像严岑一样把那玩意抓在手里摆弄,于是扯起被子,小心翼翼地包裹住那只球抱在手里摸了摸,继续说道:“那么这个测试未来的过程就成了一个骗局。”
严岑没有否认。
不管水晶球里的“未来”是否成真,这东西本身就给了观看者一种信息狭窄的暗示,许暮洲说它是骗局,其实一点没冤枉。
“但现在的问题其实在于别的。”许暮洲为难地叹了口气,伸手拨弄了一下挂在严岑手腕上的绣球花吊坠,说道:“这玩意到底是怎么有的进度。”
这段时间以来,绣球花都没有更多的动静,除了上次不知道因为什么而下降的小小一点之外,这东西就像是卡机一样,一直维持着这模样不肯动弹。
许暮洲曾经为没有进度发过愁,却没想到有时候有进度也是一件令人发愁的事儿。
严岑也侧头看了看那只项坠,说:“确实没有具体触发因素……甚至没有触发,它是自动有所进度的。”
“所以是纯粹的巧合?”许暮洲不太相信:“是那段时间托娅也正巧做了什么……?那也太巧了,这个几率不太大。”
严岑摇了摇头,显然也不接受这个说法。
严岑沉默了片刻,忽然看了看许暮洲,问:“上次托娅给你看‘未来’的时候,是怎么操作的?”
“没怎么操作。”许暮洲眨了眨眼睛,指了指怀里那个灰扑扑的球,说:“这玩意像是自带碰瓷导航功能,手一碰上去就激活了,托娅就只是把我拽过去,其他的压根没做什么。”
许暮洲说完,才问道:“怎么,你先前不知道?”
他本来看着严岑使用水晶球的熟练度,以为对方应该对东西了解很深,谁知严岑摇了摇头,说:“不知道,我本来只是打算试试催化一下。”
——如果水晶球本身是‘桥’,那严岑作为‘桥’的另一端,对这些东西有自己的使用手段,许暮洲并不觉得稀奇。
只是他一时没想明白,为什么严岑要把这个问题现巴巴单拎出来问他。
约莫是他脸上的表情太过不加掩饰,严岑搓了搓手指尖,解释道:“永无乡掌管时间线,拥有在时间线中穿梭的能力,所以自然有使用‘桥’的能力……类似于工作人员的通用锁。但是对于普通人,‘桥’的用处的通用的,也就是说,你摸一下它他会激活,约瑟夫摸一下它也会被激活,相应的,托娅摸它一下,他应该也会被激活。”
严岑话说到这里,许暮洲才恍然惊觉他这番话的重点是什么。
“所以……”许暮洲隐隐觉得后背有些发凉:“这玩意一直被托娅捧在手里,但为什么一次也没被他激活过?”
第219章 沉梦(二十一)
许暮洲只觉得后背嗖嗖冒凉风,他咽了口唾沫,转头看向了严岑。
“托娅……”许暮洲迟疑地问:“还是活人吗?”
但他问完就觉得不太对,因为从严格意义上来说,严岑本身也不是个“活人”,但这水晶球显然对此的识别状况也很良好,而且严岑在任务中还在使用“普通人”的身份,水晶球在识别过程中也没出现什么偏差,“透过现象看本质”得一视同仁。
所以如果从这个角度来看,这个猜测似乎也不成立。
许暮洲有些为难地拧紧了眉,一时没有什么头绪。
在他的印象里,这世界上除了人就是魂,薛定谔活着的他和客观意义上身亡的严岑把这两种情况都占满了,却依旧没触发托娅那种隐藏情况。
——那就说明,要么托娅能够控制这东西,要么就是托娅本人非常特殊。
严岑捏着手里的绣球花转了转,沉吟片刻,没有说话,明显也是没找到什么什么实质性线索。
任务就此似乎陷入了僵局,从明面上看,这个任务除了给永无乡的实习员工做了点心理疏导之外似乎毫无其他特殊之处。
但严岑总觉得不止如此,他又捏了捏那枚绣球花,在心里盘算了一会儿,伸手在许暮洲眼前打了个响指。
“回神。”严岑说:“既然想不通,暂时就不必想了。”
严岑说着把许暮洲怀里的水晶球挖出来,扯过被面在上面裹了裹,将其裹成个圆滚滚的小包袱,半搂在了怀里。
许暮洲呆愣愣地看着他动作,问道:“你干嘛?”
“送回给托娅。”严岑说:“咱们拿着这东西也没啥用。”
严岑说着翻身下床,夹着那只水晶球往外走。许暮洲忙一骨碌爬起来,一边理顺身上睡皱的宽大外袍,一边踩着鞋去追严岑。
或许是因为水晶球落在了别人手里,也或许是因为什么别的,总之托娅这次居然没有无故消失,严岑一拉开门,就发现他正焦急地在门口来回转悠。
不知道是不是许暮洲的错觉,他只觉得那一小块地板都被托娅来来回回踩得锃亮,看着连浮灰都比别的地方少。
严岑刚一拉开门,托娅就像是受了惊的兔子,噌得一声抬起了头,眼神直勾勾地落在严岑手里。
严岑手里稳稳地端着那个球,向前递了递。
托娅的眼中闪过一丝明显的惊喜神色,下意识抬起双手,想过来接过水晶球。
然而还不等托娅的手指碰到球体,严岑的手就略微向后撤了半步。
许暮洲:“……”
——他就知道严岑没那么容易把这玩意换托娅。
他追出来得急,脚下的鞋也没好好穿,半个鞋帮被踩在脚下,咯得有些难受。
托娅既然在门口,就没有平白无故从人眼皮子底下消失的道理,于是许暮洲略微放下了些心,弯下腰来抽紧了鞋上的系带。
“您……”托娅飞速地抬头看了看严岑的脸色,又深深地低下头,声若蚊蝇地说:“能将水晶球还给我吗。”
“可以。”严岑平静地说:“但是你要先回答我几个问题。”
这种近似要挟的提问方法并不友好,连一直表现得性格很好的托娅也难免露出了些难堪的神色,他抿了抿唇,脸色发白地小声反驳道:“哪怕水晶球不在您手中,您提问我也会回答的。”
倚在门框边的许暮洲挑了挑眉。
——小兔子还有脾气了。
从客观角度来看,能把一个软趴趴的小包子逼到努力反抗,一般正常人都会下意识反思一下自己是不是做得太过分了。
但是严岑此人,要是会因此而感到“羞愧”,那才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于是他干脆无视了托娅的脸色,冷酷无情地在他面前摆出一根手指。
“第一个问题。”严岑说:“这东西你是从哪里得到的。”
“从我家里的储物间。”无论是否自愿,托娅依然配合地回答了:“我很小的时候就有了……我最初自以为是普通的玩具。”
“第二个问题。”严岑说:“你什么时候发现它有看破未来的功能的。”
如果这东西是独属于托娅的倒还好,可是这东西如果被当成杂物随手扔在储物间,那在之前没有被别人触碰过的几率非常小。
严岑看过托娅的资料,他小时候家里可不是什么名门贵族,只是普通的农户人家。对于这种家庭来说,在逼仄的小房子下是没有秘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