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秀和我说了声:“我出去一下。”
我翻了个身,呼呼大睡。我不关心,不想关心。我只想休息,睡够,吃饭,吃饱,做爱,做得大汗淋漓,被高潮洗礼一遍又一遍。
睡到下午四点我就去了好再来,地下室还没开张,门厅冷落,我拿了扫把拖把抹布打扫卫生。范经理咚咚咚咚从楼上下来,看着我就问:“你吃错药?”
我说:“打扫干净点,文物局看到说不定嘉奖你维护有佳,早点把房子维修好还回来。”
范经理站在楼道上弯着腰和我说话:“还回来也没你们待的地方了!”
我低头扫地,他大声问我:“听到没有??”
我点了点头。
晚上没什么客人,有也是十来分钟就完事的,有也是光打飞机,光用嘴,不插的,我做得很没劲了,下了班逛去了四季广场。四季广场周围也拉上了扫黑除恶的横幅,比好再来附近的更长,内容更丰富,说什么万众一心打击黑恶势力,保障老百姓的幸福感,稳定感。
四季广场也没什么人,我在电线杆边站了一个多小时,只有两个行色可疑的中年男人朝我投来过问询的眼神,只有一个中年男人和我去了厕所隔间。我问他,你是不是在家不幸福?男人说,别他妈废话了。
我们脱了裤子,他干我。我说,你用力点。男人嘴里喊着,干死你,干死你,力道却不大,我被他越干越清醒,到后来,他抓着我的屁股从我后面干我,一下比一下疲软,我靠在墙上,点香烟,抽烟,烟还能拿得很稳。
我只好去酒吧找对象,我很久没去酒吧了,业皓文爱去酒吧,爱和人攀谈,聊这个聊那个,好像这样稍后上床的时候就能更投入,高潮就来得更容易。我去酒吧,只是为了用酒精麻醉自己,酒精能让我上床的时候更投入,能让高潮来得更容易。我不爱和人攀谈,尤其是酒吧里的人,他们说着说着就要哭,一个赛一个苦大仇深,在昏暗的灯光,哀伤的情歌或是动感的舞曲,烈酒的混合作用下,人人都觉得自己其实一无所有,自己世上最孤独,最凄惨,最可怜。
我在酒吧里找到一个自称音乐制作人的男人,头有些秃了,牙齿不怎么整齐,身上喷木头味的香水,我不喜欢他身上的味道,我和他去快捷酒店睡觉,因为他说他还有两个朋友晚一些会过来。
我和他们三个人滚在一起,有一个人的手指很长,很灵活,他摸我的阴茎,用手指干我,两根手指,三根手指,我说不够,我骑在他身上,屁股吃住他的阴茎,我还是觉得不够,我抓了另外一个人过来,我给他口交。上面下面都被挤满了,我放松了,满足了,男人射在我嘴里,还尿在我身上,射在我屁股里,用酒瓶堵住我的屁眼,精液流进玻璃瓶,和金黄的啤酒混在一起。我喝那瓶酒,打了个酒嗝,我闻到那个酒嗝的气味。像性爱的味道。
事后,他们三个轮流唱歌,一个唱歌辱骂前男友,一个辱骂前女友,还有一个辱骂前女友的家长。我笑得直不起腰,躺在床上抽烟。他们轮流洗澡,陆续离开,我继续抽烟,看电视,深夜的电视在播健身器材的广告,一个男模特在跑步机上跑得气喘吁吁,一身肌肉上都是汗。我对着他打飞机。射出来后,我穿好衣服也走了。
游荡回宿舍楼下时,我看到了秀秀,她身上确实是一条红裙子,她在往楼下搬花瓶。搬到一片水泥空地上,那里已经放着两只花瓶了,她把怀里抱着的花瓶放过去就是第三只了。我坐着抽烟,她经过我,我们没说话。
她进进出出,爬上爬下,好几个来回下来,把先前买的十只花瓶都搬下来了。花瓶们一字排开,很像我在杂货店里见到它们时,它们被陈列出来的姿态。那时,它们边上是一块纸牌,上面写:清仓跳楼!五十三只!
我问她:“你也不要它们了?”
秀秀摇摇头,拿起一只花瓶,举高过头顶,她啊地尖叫,叫得很大声,中气十足,她把花瓶往前扔出去。花瓶摔得粉碎。
我看楼上,看周围,零星几扇窗户亮起了灯。
秀秀举起了第二只花瓶,仍旧举高过头顶,尖叫,往前扔。
我说:“你发泄归发泄,不要扰民。”
秀秀不看我,举起了第三只花瓶,她的胸膛剧烈起伏着,额头上滴下汗,说:“我今天本来是去杀人的。”
我看着她,她闭上了眼睛尖叫,扔花瓶,原地跳起来,大叫,怪叫。居民楼里有人喊话了:“发什么神经!!”
秀秀吼回去:“搞艺术!你他妈懂个屁!!”
我笑出来,秀秀搬起第四只花瓶,想举起来,纤瘦的手臂摇摇晃晃,她举不动了,只好就这么把它砸到地上,花瓶没碎,她抱起它,砸了第二次。花瓶还是没碎。我起身,走过去,抓起那只花瓶扔了出去,花瓶碎开来了,碎片一片一片很大块。
秀秀叉着腰喘气,道:“但是我没有下手。”
我说:“杀人哪是那么容易的事。”
秀秀左右看看,找到一块石头,举起石头扔向那些花瓶。一只花瓶碎了道口子,我也捡了块石头,往列成一排的花瓶身上扔。一块瓷碎片飞起来,飞到秀秀脚边,她捡起来往地上砸。我的脸上溅到了些许血沫。我擦了擦。秀秀继续捡碎片,砸碎片,一边砸一边说:“不是因为不容易。他脱光了衣服,一点防备都没有,我要拿剪刀戳死他,剪下他下面,我要煎了它去喂狗,我可以做到。我还会去自首,我会告诉警察这件事我十几年前就该做了。但是我没有。”
她的呼吸急促,手上都是血,她跳在那些碎片上踩它们,用脚底蹍压它们。
“因为我不想再做受害者了。”
“我不是受害者。”
她抬起头看我,满脸的汗,满眼的水光。她站在那些碎瓷片上,太阳出来了。她干瘪,瘦弱,头发蓬乱,连衣裙的领口是破的。
她还是那个阿波罗。
她继续摔她的花瓶,摔得别人都来围观,摔得盒盒妈下了楼,挤进人群,驱赶人群。有人骂:“神经病就带回家好好关起来!”
有人骂:“有病就去吃药!你不要睡觉,我们还不要睡觉,不要上班啊??”
有人问:“欸,你这个花瓶还要不要啊?不要的话给我吧,摔了也可惜。”
盒盒妈挥舞着手臂驱赶那些看热闹的人:“看什么看!有什么好看的!!砸你的东西了嘛?!关你们事啊!”
她大喊:“关你们什么事情啊!!”
秀秀把十只花瓶摔得粉粉碎。她的手上都是伤,流了很多血,她从楼上拿了扫帚和簸箕打扫那些碎片。
晚些时候,我帮她上了药,缠好了绷带,她把那些碎片清扫进垃圾袋里,搬上楼。她又开始搞艺术。根据颜色,形状,将碎片们分门别类。她买了很多万能胶,像考古学家,还像在拼拼图,像准备做雕塑。那些花瓶摔得太碎了,秀秀干得专注投入,足不出户,废寝忘食。
我呢,我也很忙,忙着积极工作,积极地在四季广场,在酒吧等待,积极地被捕获,被填满,又被抽空。
盒盒妈也很忙,她忙着去医院化疗,忙着在厕所吐,忙着织不同颜色,不同款式的毛线帽,买菜,洗衣服,给秀秀打下手,我们宿舍客厅很快就找不到下脚的地了。小宝回来吃饭,对着满屋的碎瓷片头皮发麻,嘴里总要碎碎念着:眼不见为净,眼不见为净。
11月30。盒盒妈开始戴一顶能完全包住她脑袋的红色毛线帽。她在毛线帽上别了朵毛线勾花,她自己勾的,戴出去人见人夸。
12月5号,晚上,四季广场周围拉上了封条,白天我再去看,一辆挖土车停在了门口。四季广场要被拆了。
范经理在微信群组里通知我们,12月12号,好再来地下室彻底结束营业。
他说,咱们来个风光大葬啊!
12号凌晨,他包下了天星大堂,和我们一众“不要脸”“不成器”的小兔崽子们聚餐。我去了,饭吃到一半,业皓文打电话给我。我点了根烟,出去抽烟,接电话。
那时融市下雪了,好大的雪,晶莹闪亮,一片又一片,每一片都长得不一样,落进黑夜里,掉在地上,转眼就找不到了。
业皓文问我在干什么。
我往饭馆里看,灯光温暖,两桌奇装异服,浓妆艳抹的男人女人推杯换盏,有人哭,有人笑,但是大家的样子看上去都是快乐的。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这个道理谁都懂。我们更懂。
小宝在人群里和我挥手,我也笑着和他挥挥手。
我和业皓文说:“你别来烦我。”
业皓文说:“我在德国,下了很大的雪,融市下雪了吗?”
我要挂电话,他说:“我在数雪。”
我问他:“孙毓又订婚了还是结婚了?”
他不说话。我猜是又订婚。孙毓应该又遇到了一个暂时名列他真爱榜第一位的人。他等着后头再有人朝这个位置发起冲击。我佩服他的决心,耐心和天真。他还相信真爱这种东西。他哪来的那么多精力和能量一次次去爱?
业皓文也有决心和耐心,但是他不天真,他只是蠢,犯贱,有自虐倾向。
我说:“你不要再打电话给我了。”
我挂了他的电话,站在门口抽烟,雪飘到我脸上,手背上,钻进我的脖子里,我缩着身子抽烟。
小宝出来了,把我拉进屋,屋里有台不知谁弄来的卡啦ok机,范经理在台上唱歌,他唱《送别》,他指挥我们大合唱。
有人抹眼角,有人站到椅子上高举酒杯,高高抬起头颅,手很靠近吊灯了,脸上都是光,有人跑调了,还唱得更大声。小宝在我边上打节拍,我们一起有节奏地摇摆身体。
突然,天星的门被人推开了,一个很普通,很不起眼的男人和一个很普通。很不起眼的女人走了进来。我们看到他们,他们看到我们,我们安静了,站在椅子上的人灰溜溜地跳了下来,背过身,低下头。
男人问:”外卖宵夜做吧?我看附近就你们店还开着。“
阿铭去招呼生意,我们坐在自己的椅子上,默默吃菜,饭馆里静悄悄的。
一曲《送别》结束了,范经理继续点歌,唱歌,前奏响起来,我一看,歌叫《舞女》,闽南语的歌。
范经理闭上了眼睛,一手挽着话筒线,陶醉地唱着:
打扮著妖娇模样,陪人客摇来摇去。
他唱着:
来来来来跳舞,脚步若是震动,不管伊是谁人,甲伊当做眠梦。
甲伊当做眠梦。
当做眠梦。
我闷了一杯酒,趴在桌上,我感觉有人轻轻抚摸我的背。是我的梦吧。我不相信真爱,可是人睡着了会做梦,我有什么办法,我没办法控制。
冬天了,阿槟又要来了。我盼望他来,盼望他快些来。
10.
12月20号,阿槟终于来团建了,中午,我去医院拿体检报告,没有艾滋,没有癌。医生说:“有些贫血。“
我问:“真的没大问题?”
我说:“我有时候头很痛,眼睛很干,耳朵里耳鸣,提不起精神。”
医生看了看我,把体检报告还给我,说:“多补充营养,多运动,不要整天看手机。”
我从医院出来,等公车的时候又把体检报告拿出来看,真的没病没灾,不过,放报告的信封里多了张传单,有人物,有字。人物是两个放飞白鸽的年轻人,一男一女,面庞上写满朝气,仰望着什么,身后是蓝天,他们边上用粗体字印着:关爱精神健康,抑郁互助小组静候您的光临。
我笑出来,我不是抑郁,抑郁的人说死就去死了,我做不到,我最多是郁郁寡欢。
我把传单塞回去,四下张望,公车站上张贴了不少公益广告,全是医院做的,建议大家少抽烟,少饮酒,少吃油腻食物,多运动,勤健身,远离肺部疾病,远离脂肪肝,保持身心健康,延年益寿。
我等的车来了,我坐车去肯德基买了个全家桶,又去隔壁烟酒店买了三包烟,两瓶啤酒,找了个公园边吃炸鸡边抽烟,喝酒。
晚上,我去友谊宾馆找阿槟,他们公司还是安排住这间老城区的老宾馆,阿槟对此意见很大,我没什么意见,阿槟说,以前是觉得这里脏乱差,现在是觉得不方便,吃个饭都找不到地方。老城拆了更多地方,小饭馆关了不少,路变得更窄,路两边都是三夹板搭出来的矮墙,上面贴着绘有绿树和草地的海报,挂着写有“文明施工”的横幅。那三夹板后头到底在营造什么,施什么工,说不清,新闻里说是文明建设,报纸上说是城市面子工程。白天老城的路上到处都是建筑噪音,晚上,噪音没有了,路上人又少,四周围黑灯瞎火的,阿槟说,走在路上感觉自己像孤魂野鬼,很不舒服。所以他频繁地带我去新区。我们搭过江缆车,有时下午就过江了,有时晚上七八点才上缆车。我在缆车上看了许多黄昏,许多夜晚,那阵子,我有些迷上搭过江缆车了,阿槟白天要忙的时候,我就自己去搭缆车,来来回回地坐,过江缆车一直都算融市的一个景点,我和游客们挤在一起,游客拍照,自拍,拍风景,我躲着镜头,也拍风景,拍融江,镜头里偶尔还能收进很远的百宝山。
下雪的时候,缆车照常运营,雪从灰蒙蒙的天上落下来,掉进江里,一片也找不到了。
融市还有别的旅游景点,新区有时髦的幸福海洋公园,有夏天办爵士音乐会,冬天搞冰雕展的鲜花广场,新区还有美术馆,博物馆,外国设计师设计的贸易会展中心,高耸入云的电视塔。老城也有景点,12月24号,平安夜,李市长给迎春路民国风情一条街揭幕剪彩。迎春路还算靠近友谊宾馆,看到新闻后,隔天我和阿槟就去那儿走了走。民国风情街一进去就是一家肯德基,走几步是一家星巴克,阿槟喜欢那里,可以喝着咖啡坐在河边吹风,要是不喜欢喝咖啡,可以找一家甜品店,吃蛋糕,吹风。可出了那条街,他脸上又是不情不愿的神情了。民国风情街周边还在拆,还在建,有的地方没拿挡板围起来,一眼望过去,不过是一片废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