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磕头,喊:“妈,范慕云来看您来了!”
范经理抹眼角,鞠躬,给了我一个厚厚的白纸包。他一看屋里,和田富海点头致意,轻声问我:“搞殡葬的?”
我点头,范经理看看冯芳芳的遗像,说:“怎么突然就走了……”
小宝说:“我也觉得突然。”
我说:“也活得够久,够顽强的了。”
业皓文从厨房探出半个身子,问范经理:“喝杯茶?”
他买了好些茶叶,普洱,洞庭,还有果茶,还买了好些吃的,生的熟的都有,冰箱塞得满满的。
范经理笑着摆手:“不用了,不用了,我坐一会儿就走,还要回店里。”
他又看我,我笑了笑。范经理冷冷笑,掐了我一把,阴阳怪气地说:“见过爱吃亏的,没见过这么爱吃亏的,光吃不长记性!”
我说:“是他倒贴钱。”
范经理来气了:“你做人怎么这么没志气!”
小宝软着声音哼哼:“范经理,平时您教我们见了人就要放下身段,就要低到尘埃里去。”
范经理掐他,打我们两个的手臂,碎碎骂了好久,埋头叠元宝。他也很会叠元宝,不光会叠元宝,还会叠一种很小的,三角形的,鼓鼓的冥钱。田富海过来看到了,说这个更值钱,一个顶一百个。我赶紧跟范经理学。
范经理这一坐就没了谱,不单和我们一块儿吃了晚饭,还一起等和尚,和尚晚上十点才到,一共来了五个,为首的是个胖和尚,灰袍灰布鞋灰不溜秋的光头顶,看到小宝,笑呵呵地打招呼。小宝给他们派烟,派红包。和尚收了东西,收好了,先摆家伙,锣啊鼓啊,还有带唢呐的,接着掏佛经,掏毛笔,掏碗,问我要糯米,要酒。我给了糯米和料酒。糯米和酒装碗,摆在香炉左右两边。胖和尚一看我们,问我们:“你们都是她的什么人啊?”
小宝小声支会我们:“关系说得亲一些,对她好的。”
小宝抢着说:“儿子!”
我也说:“儿子。”
业皓文抽烟,说:“儿子。”
范经理说:“前……“他打了个结巴,“前老公。”
胖和尚一一记下了,点着头感慨:“好福气的,一大家子都来送她,好福气的。”
小宝哭了起来。
和尚们开始诵经,诵给往生者的经,小宝会念,跟着念。我临时和他学了几句,他说只要念这几句,也能给冯芳芳积德,阴间的鬼差不会为难她,投胎也能去个好人家。
尽此一报身,同生极乐国。
尽此一报身,同生极乐国。
念到午夜,和尚们起来围着棺材转圈,我们也跟着,小宝,范经理,业皓文,没有一个人走,我们四个人跟在五个和尚后头,手上捏着三支线香,绕着棺材转了一圈又一圈。似乎是诵完一遍经了,和尚们坐下,我们也各自坐下,胖和尚翻出一本小本子,说:“你妈妈上辈子欠了一个姓李的人三百万白银,你们要记得,要烧到这么多,还掉她的债。”
我听了,头痛地说:“这……先前也没数啊。“
小宝说:”烧点纸钱,一万一张的,一盒就是一百万。“
他说:”我们这给她烧的都是给她的买路钱。”
我问胖和尚:“师傅,能看看我上辈子欠了谁多少钱吗?”
那胖和尚问了我的生辰八字,我只知道阳历的,他算了算,算出个阴历,哗啦哗啦翻手上的黄皮本子,找到了,指给我看,说:“你欠一个姓燕的六百万白银。”
业皓文小声嘀咕:“这你也信?”
我问他:“你没改过姓吧?”
业皓文声量一高:“我改姓干什么?”说完,他怔住,讪讪地接,“我妈姓燕……”
小宝高呼:“破案了!”
我想到秀秀说的话了。冤有头债有主。
我笑了,业皓文拉长了脸,半天没话。后来小宝和范经理去沙发上躺了会儿,我和业皓文守夜,田富海三点多时走了,他说明早会再来,头七这七天他都会在。
夜里我还算精神,和尚们更精神,念经打鼓,一个个眼睛睁得老大,我和业皓文叠元宝,手上叠得都是银锡,抽烟都不方便,烟瘾犯的时候,我们就停下来,洗个手,点烟,抽烟。天亮了,换我和业皓文休息,小宝和范经理顾着,我们也不出门,自己做饭自己吃,和尚早上会走,晚上又来,这么过了三天,冯芳芳的一个表妹露面了。她进来,我看看她,她看着我,我要给她下跪,她冲过来抓着我就问:“你什么人!你在我表姐这里干什么!你们都是什么人?!!”
业皓文拉开她,道:“我们是疗养院安排过来的,看她孤家寡人没个人送终,擅自操办了,您别着急,费用还和疗养院的费用一样,全由她儿子的一个朋友承担。”
田富海在边上听着,看着我,一声没响。
冯芳芳表妹打量业皓文,从头到脚看了好久,她还看客厅桌上的车钥匙,业皓文毕竟文质彬彬,一表人才,一声派头全然不像什么江湖骗子。那表妹没说什么,给自家亲戚一个个打电话。冯芳芳的一个又一个亲表哥,亲表妹,亲堂姐陆续出现了。冯家的客厅很快就坐不下了,人都挤进了卧室,挤到了阳台,厨房里也有人站着说话。有人说,琴琴怎么把三姑婆叫来了?她事情最多!有人回,叫都叫来了,算了算了,反正也没她什么事儿,八竿子打不着的远房。有人压低了声音说,你们以前走得近,密码没点头绪?有人剥了我身上的丧服,自己穿上了,跪着哭丧,有人抽烟,泡茶,喝茶,淘米煮饭,问我冯芳芳有没有遗言,问我冯芳芳的生日。有几个人凑在一起在一张纸上涂涂改改,写着什么,面露难色,颇为苦恼,小宝说,他们在琢磨冯芳芳的银行卡密码。他们在卧室抽屉里找到了两张银行卡和一枚银行保险箱的钥匙。他们怀疑房产证就在保险箱里存着。几个女眷聚集在卧室,清点冯芳芳的首饰。
这个她戴过的,你不记得了?阿玉二十岁生日的时候嘛!
这个也是,这串珍珠项链,你们看是不是挺衬我肤色的?
唉,这些衣服鞋子都不要了吧?到时候要烧掉一套的吧?可惜,可惜。
我记得还有个玉镯子是不是?不会被……
我带她们去看冯芳芳的遗体,她们说的玉镯子在她的手腕上。我给她戴上的,这样她看上去体面一些。
他们还在排谁是和她血缘关系最近的亲人,由一个在公证处工作的亲戚领头起草继承人列表。
小宝和范经理早就走了,业皓文因为自己给自己安了个疗养院工作的职位,被人拉着问东问西。我在人堆里叠了会儿银元宝,周围太多人说话了,烟味太重,我洗了洗手,下楼去抽烟。田富海也下来抽烟,我们两个点头致意。
他说:“你不是她干儿子吧?”
我笑了笑:“我不是骗子。”
他说:“看得出来。”
他笑:“百无禁忌,百无禁忌。”
我抽完烟,看看楼上,就走了。
我回了宿舍,进了门,看到沙发,走过去倒头就睡,这一睡就是一整天。起来的时候又是一个夜晚,业皓文打电话给我,问我要不要去孙毓的婚礼,他说:“孙毓说,秀秀不来了,我总要带一个人去。”
我说:“我?”
他说:“你啊。”他说,“你在家吧?我来接你。”
我去了孙毓的婚礼。他老公是个法国人,叫路易斯,高鼻子,棕色头发,眼睛浅绿色,脸上很多雀斑,看样子比他小,小很多。他们找了间民国洋房办的婚礼,既中又洋,符合两位新郎身份。而宾客们的穿着打扮也颇有民国风情,男的清一色西服套装,打领结,戴手套,皮的,布的都有,还有腋下夹着银头手杖来的,头发全都抹得油光发亮,我仿佛看到好多个范经理。女的呢,穿圆头猫跟鞋,头发紧贴着头皮,穿旗袍,穿亮片串珠做的松垮垮的连衣裙,也爱戴手套,蕾丝的,丝绒的,首饰都是全套的,好多珍珠项链在水晶吊灯下熠熠生辉。我仿佛看到许多黛西·费伊和好多黄柳霜。业皓文给我准备了套西装,我在他车上换的,尺寸合适,鞋子他也给我准备了,鞋码也是对的。据他介绍,这幢带花园,带池塘的洋房以前是上海某纺织厂老板的避暑地,代代相传,倒没易过姓,现在的继承人热衷古玩名画收藏,就将它打造成了艺廊,对外营业,门票五十一张,每周三下午三点到六点,免费向公众开放。继承人是业皓文的朋友,也是孙毓的朋友,听说孙毓找地方请客吃饭,主动请缨,借出房子,帮忙操办。我跟着业皓文进了洋房,还没来得及看一看有什么珍稀画作,名品收藏,就被他拽进了大客厅。业皓文说,就是朋友间吃个饭,家庭风气再开放,毕竟也不是所有长辈都接受同性结合这件事。我确实没看到一个长辈,业皓文大致给我介绍了番,来的人不是孙毓舞蹈圈的相识就是老同学,老朋友,路易斯那儿也来了几个朋友,女生多,她们就是那些黛西·费伊。
业皓文的位子在主桌,一长条摆在舞池前,舞池两边分别有两张圆桌,舞池里有个带主唱的爵士乐队,我们进去的时候,乐队已经开演了。女主唱像是东南亚裔,穿高腰紧身裙,尖头高跟鞋,抹红唇。这有点串场了,像隔壁梦露的片场跑过来的。
我没份坐主桌,业皓文正给我找位子,孙毓看到了我们,穿过人群过来打招呼,他和业皓文握手,拥抱了我一下,我受宠若惊,一时无语,孙毓笑眯眯地捏我的肩膀,拍我的胳膊,说着:“真的是你。”
我那时三天没正经吃一顿饭了,又睡了一整天,从宿舍到婚礼现场开了足足一个半小时,我在业皓文车上啃了一只苹果,吃了一根香蕉,还是饿得够呛,当时圆桌上已经摆上了冷盘,我满心只想着落座吃饭,根本没精力去揣度孙毓话里的意思。后来我吃得半饱,听着歌,看着在舞池里翩飞的俊男靓女们,我才咂摸出了点滋味。
真的是我。
难不成还有可能不是我?当然可能不是我,可能是别的风花雪月,但关键不在这里,关键在他在猜业皓文会带谁来他的婚礼。
我想,就是从那一刻,我开始重新思考孙毓和业皓文的关系。
但是婚礼太吵了,我没法完全静下来思考。歌声,脚步声,欢笑声,酒杯碰撞的声音搅合在一起,还有好多人在说话,有人说这是花园的主厨亲自来做的,得多少钱?有人说,不止呢,蛋糕请的是米其林的师傅,专门从法国过来的,还有人摸着桌布说,以后我们也用这种,多少钱?
还有人拉着我说话,和我同桌的一个男人问我:“你是业皓文的朋友?”
我说:“我来蹭饭吃的。”
乐队在奏康康舞曲,舞池里全是女孩儿,高跟鞋狂踏地板,我专心对付碗里的龙虾。那人靠近了,靠在我耳边,继续和我说话:“老实和你说吧,我们几个打赌呢,有的说你是业皓文的新男朋友,有的说你是他助理,你们吃完就要回去加班。”
我看他,他指了指舞池里一个女孩儿,又指着另外两桌的方向。我笑了,问他:“助理?谁的思想这么假正经?”
男人哈哈笑,我问他:“你赌什么?”
“我赌你们才从宾馆出来,你饿了,跟他来吃饭。”他说得自然,没有一点猥亵或者轻浮的意味。我不讨厌他。我放下筷子,侧过脸,贴着他的耳朵说:“差不多吧。”
他贴着我的耳朵:“这也能差不多?”
我看他,重新拿起筷子,耸耸肩膀:“反正不是恋爱关系。”
男人笑了,一看主桌,我跟着看,业皓文估计也饿得够呛,一张嘴只管吃东西,喝酒,孙毓坐在他边上,正靠着路易斯,歪着脑袋和路易斯身边的一个女人说话。男人在我耳边道:“我还以为他们会在一起,我和孙毓是同学,我们几个。”
他又指了几下,指舞池,指边上一桌:“我们几个打赌,结果业皓文见一个爱一个,没戏!”
我说:“孙毓也差不多吧。”
男人笑,点评道:“孙毓的胜负欲太强了!”男人的手伸到了我的椅背后,搭着,我瞥了眼,喝酒,喝茶。男人说:“他对谁都很好!”
我看业皓文的方向,他还在吃东西呢,孙毓在和他说话了,他说一句,业皓文不时点一点头。
男人也点头,我们两个一起笑了,男人感慨:“世界上怪人真多。”
他说这话时看的是孙毓。
我听得有些糊涂,又好像明白了什么,说不清,厚重混沌的一团东西堵在胸口,我没了胃口,抱着胳膊坐着,乐队还在演奏,音乐却舒缓了,人们不再成双成对的跳舞了,只是在舞池里随着节奏摇摆身体,面貌沉醉。男人问我:“跳舞吗?”
我和他一起走进舞池,我看到客厅窗外的花园,花园里的池塘,一池的皱白。那里是平静的,安静的。
舞池里,男人的手碰到了我的手,我们互相微笑,有人敲了敲玻璃杯,是主桌坐着的一个三十来岁的青年男人,他一敲玻璃杯,乐队停下了,大家也不舞了,全看他,他站起来,举高酒杯发言。他瘦瘦高高的,一身黑白格纹的套装,像一根贴满马赛克的电线杆。
马赛克电线杆说:“孙毓的订婚宴我参加过两次。”
他一说,就有人笑。孙毓也笑,还给他鼓掌,吹口哨,侧过身子和路易斯讲话,路易斯也笑了。业皓文自己给自己倒香槟,没什么表情。
马赛克电线杆清清喉咙,道:“但是结婚,还是头一遭,当然了,作为他们爱情的见证人,我是希望他们长长久久,永永远远,但是朋友们……”
他微笑:“上帝想要摧毁两个互相尊敬,互相爱慕的人,只需要给他们一场爱情。”
有人轻笑,有人互相比眼色,会场里安静了不少。
孙毓笑着喝酒,带头鼓掌,掌声渐响。又有人站起来说话了,这次是一个坐在靠窗的圆桌的一个女人,戴翡翠首饰,穿绿色法兰绒旗袍,宛如洋房主人的三姨太投胎。她举杯,说:“敬所有我们爱过的,不敢爱的,失去的,遗忘的,记得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