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哆嗦了下:“危险人物,狠角色。”
男人半垂下眼睛:“第一刀劈到我们桌上的时候,砍偏了,殷殷大叫,我也吓了一跳,阿华没什么表情,结果拿刀的人的那把刀卡在木头桌子上拔不出来,阿华拔出来那把刀,转身劈在那个人身上。”
我说:“诡异的是,s后来和他爸越长越像。”
男人抬起了眼睛,眼角弯起来:“可能他本来就是他爸的孩子,只是他不知道。”
“谁?谁不知道?”
“谁都不知道。”男人说。我喷出来的烟飘到他的嘴边,像他喷出来的。男人呼吸,烟散向他身后,我拿出烟盒,往他面前送了送。他摇摇头,又说:“其实我是后来才发觉阿华那时候的兴奋,我当时,当时我们在公园里,他说话的时候,我的耳朵嗡嗡的响,我一只手被殷殷抓着,另外一只手抓着他。”
他抿了抿嘴唇,音量不高也不低:“我害怕。他说的话,我听,听得很害怕。”
我深深吸了口烟,低下头吐烟雾。很久,久得我把男人讲他和阿华喝啤酒,吃卤味,听唱片,他们跳上火车去台北,阿华在公园里兴奋激动,男人很怕的段落全都回顾了一遍后。我说:“那时候,我不觉得男人窝囊,我也不觉得女人可恨,我只是……他们说话太大声了,像打雷一样。小孩子谁不怕打雷?”
我看男人,比了比手里的烟:“那你是吗?”
“我是。”
我靠近了桌子,两只手全撑在桌上:“我就知道。”我笑了,“就像我看到那个医生的时候,我就知道是他。”我说,“我不羡慕他,我嫉妒他,要怎么样鞭子打在身上,不觉得痛,还觉得享受?我不会,我怎么会不会呢……可能我还不够爱s,要是我足够爱他,我可以不要我自己,我变成他要的一个人。”
男人说:“如果我是个传教士,那一分钟后你可能就要跟我去教堂受洗了。”
我们两个一起笑出来。
3.
说到传教,我又想到s的大哥。我说:“信上帝的人好奇怪,自己信就算了,还非得要亲戚朋友,身边的甲乙丙丁,认识的,不认识的全跟着信。他们就觉得……s的大哥就觉得自己有义务,有这个责任拯救我们于水火,他觉得不信耶稣的人很可怜,内心是蒙蔽的,他看我们大概和人看猩猩一样吧,觉得我们很原始,还没开化,每天只知道吃喝拉撒,信了耶稣,我们就有人爱了,我们的心境就明亮了,我们就都是心境明亮的罪人了,每天除了吃喝拉撒还多了一件事情可干,忏悔。做了错事,只要忏悔就好了,人不需要自己原谅自己,只需要被上帝原谅,我和s说,你大哥好像开便利店的,爱能拿来卖,谅解,宽恕,悔过都能拿来卖。s说,大哥小时候被绑架,就求神拜佛,从如来拜到圣母玛利亚,谁能救他,他就信谁,结果拜到圣母玛利亚的时候爸爸带着人把他救了。”
男人干笑了两声:“小孩子这么迷信?”
我说:“小孩子最迷信吧,太容易相信什么了,相信自己的爸爸最厉害,自己的妈妈最爱自己,相信圣诞老人,圣诞精灵,相信楼上一个人住的老奶奶会吃小孩。”我想了想,“但是现在的小孩好像都不怎么相信圣诞老人了。”
男人说:“蛮可惜的。”
我也说:“蛮可惜的。”
“s的大哥经常往家里寄明信片,寄《圣经》,我问s,你这个《圣经》怎么这么多版本,他说,有有插图的,有不同教士注解的,还有配有声书的,哦,还有那种布道的录影带。s家里有蓝光影碟机,播dvd的,播vcd的,播录像带的,你应该知道录像带是什么吧?”
“你也知道?你这个年纪应该没看过吧?”男人说。
我说:“我看《贞子》的电影看过,贞子就是从录像带播的视频里爬出来的。你看过《贞子》吗?”
男人笑:“何止看过《贞子》,还看过《贞子大战伽椰子》。”
“哦,《咒怨》那个!”我搓搓手,“你也爱看恐怖片?”
男人说:“现实里没什么能吓到我,看看电影里有没有。”
我嗤了声,往后靠,靠着椅背抽烟。我弹弹烟灰,继续说:“现在的年轻人可能连mp3都要不知道是什么了。”我在空中画了个小圆,说,“我以前还买过那种很小一张的光碟,叫什么d?不记得了,听歌用的,还有卡带……有一个随身听多酷啊,我们友爱之家里有个小孩有一个,他听什么,听《黑猫警长》!浪费!我们几个同寝的就凑钱买卡带,问他借来听,”我看着男人,认真地问,“你们听周杰伦是不是觉得特别难听?不知道他在唱什么?”
我是真的很想知道。
男人说:“还好。”
我点点头:“对,你说你跑秀场的,那也算半个娱乐圈的人,唱歌的,对音乐的形式,接受度应该很高的吧。”我问,“你听过最新的一首歌是什么?”
男人说:“《我们一起学猫叫》。”
我乐坏了,拍着手,吹了声唿哨:“真时髦。”
男人说:“小辈总是觉得长辈是老古董,这种思想就很老古董。”
我说:“我没接触过什么长辈,上了年纪的客人不太喜欢找我,他们喜欢找小宝,小宝嘴巴甜,会哄人,会说话,机灵。”我说,“长辈不是老古董,长辈只是很喜欢骂人,打人,控制人。他们小的时候被他们的长辈控制,他们成了长辈了,不去想为什么一个人要控制另外一个人,一个人有什么权利控制另外一个人,就依葫芦画瓢,一开始他们可能也不确定这样做对不对,但是,控制人是会上瘾的,你不能对自己的领导,对自己的父母,对自己的朋友生气,但是可以对自己的小孩发泄,因为,孩子是你的孩子,是你的所有物。”
我说:“可是我不是他们任何一个人的孩子,我也不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所有物,我就是我……他们生下我,他们生我之前没有问过我啊。”
我笑了笑:“s大哥给的布道视频,我看过一盘,是一个讲中文的牧师,不是s的大哥,牧师讲话轻轻的,缓缓的,那个牧师说,生命是上帝的恩赐,每个人都应该珍惜生命,他和颜悦色,人很慈祥的样子,我和s说,怪不得下面的人都附和,他一副有文化,讲出来的话很有道理的样子,不同意他的说法感觉自己好像就是没文化,不合群。”我想了会儿,说,“宗教其实和恋爱差不多,都讲氛围。在那种氛围里,绝望的人以为自己看到了希望,孤独的人以为找到了伙伴。发明上帝的人一定是一个奴隶主,成天压榨奴隶,奴隶们都活不下去了,一个个排队自杀,他就慌了,奴隶都死了,他这个奴隶主去主谁呢?他就编了个上帝出来,告诉奴隶们每个人的生命都是恩赐,是宝贝,不是路边捡就能捡到的,还告诉他们有人爱他们,这个人至高无上,爱得很无私。”我看看男人,“你信佛还是……”
男人说:“我信天要下雨,娘要嫁人。”
我说:“那不容易,活到你这个岁数还信命,很多人都转去信佛了。”
男人说:“我是老,可还没老到已经在给自己琢磨身后事的地步。”
男人笑着说的这番话,搞得我有些不好意思了,我说:“我不是这个意思。”声音不由低了下去。
男人笑:“我开玩笑的,谁没有一死呢,死得早死得晚,不过是少吃几顿饭的事。”
我说:“我有时候也这么想,但是一想到世界上还有那么多地方我没去过,没去看过,我就很不想死。”
男人说:“s呢?”
“s什么?”我打量男人,“你对s很感兴趣嘛。”
男人说:“他听上去很危险,很神秘,谁都这样的人不感兴趣?他长得不错吧?”
我说:“长得是不错,很不错。”
s瘦脸,眉毛不粗也不细,眼睛不大也不小,瞳孔很黑,眼睛黑白分明,鼻梁挺拔,嘴巴不薄也不厚。一切都刚刚好。刚刚好能稀释他过于凶悍的眼神,不说话时,几乎不近人情的紧绷着的嘴角,他会笑,爱开玩笑,说涩情笑话,幼稚的话。一次,我们走夜路,从贵州路抄近路走去四季广场,要经过很多小弄堂,经过一条弄堂时,我们从几条晾着裤子的竹竿下面走过,s马上拉住我,说,你跳一跳。他自己先跳了跳,我说,干吗。他说,你没听过吗,从裤裆下面走过去,人会长不高。我笑得半死,我说我早过了发育期了,肯定不会再长高了。他撇撇嘴,自己又跳了跳。我说,你好幼稚。他说,你管我。他大步走到我前面去。我那时候听出来他讲话有点口音,有点态度。什么态度呢?“古早味”的态度,比如我说我眼皮一直跳,他去泡茶,拿湿的茶叶给我贴眼皮,我打嗝打得停不下来,吓也没用,深呼吸也没用,他请我吃生韭菜,我到台北后,不知道怎么回事,连日做噩梦,他带我去庙里收惊。我觉得他小时候肯定相信圣诞老人。我没问。我怕他还相信,我问了,他会失望。
我接着说:“s像他爸,太像了,一模一样,小时候应该是没长开。他爸蛮帅的,那时候台湾流行谁啊,我想想,秦汉?秦祥林?”
男人说:“刘文正吧。”
我说:“s的爸爸好像喜欢胡茵梦,家里好多她的影碟,我看了一部,一开始她骑着马出来,马是白马,她穿白裙子,整个人蓝蓝的,头发好浓,好黑。”
我想到了:“刘文正是不是唱歌的?”
男人点了点头。
我摸了摸手腕:“以后的小孩儿可能连纸钞,手表是什么都不知道了。”
男人说:“现在的手表还能测心跳,测血压,很高级的,时代在进步啊。”
我指指自己,笑着说:“我们两个,你好像是年轻人,我好像是你这个岁数的。”
男人说:“现在的年轻人都喜欢怀旧。”
“说明我们生活的这个时代很糟。”
“很糟?”
我说:“到处都是恐怖份子,每天看新闻,都感觉在看全球死亡讣告,房价还那么高,东西越来越贵,到处都在拆迁,都在建高楼,就感觉很狭窄,就感觉自己的童年回忆啊,少年回忆啊都没了,一个没有回忆的人就会觉得自己不完整,就好像自己缺少了一部分,没有过去,就没有现在,看不到未来,高楼多了,城市里能塞得下的人更多了,就感觉很没有自己的空间,未来,年轻人根本没空想未来,光是找工作,混口饭吃就很辛苦了,那就只好怀念不用自己工作赚钱,只需要应付考试的时候……考试只要你学了,最起码也会及格吧,不及格好像也没什么大不了,那么多考试,人生好像有很多机会,很多选择。”
男人听着,点了点头,他看着我,眼睛看着我的眼睛,轻缓地开口:“民国三十二年的时候,我爸爸听说内地在和日本人打仗,打得很辛苦,他想去帮忙,坐船到了福建,正好有一队八路的游击队在那里,八路问他,哪里来的,他说台湾来的,他们问他,有没有介绍人,他说没有,只是看报纸,看到内地在打仗,他想来帮忙。他们怀疑他是日本人的间谍,把他和战俘关在了一起。他就是在那里成了我爸,我不知道是谁的小孩,可能是一个战俘女兵的,也可能是一个逃难的村妇的。
“他一直被关到打完仗,天皇投降的那天,他们营地里都在传所有战俘和间谍都会被枪毙,他带着我和几个福建人一起跑了,我们跑回了台南,他结了婚,没有孩子,后来……
男人换了口气,继续说:“他被人抓走了。他们知道他去内地打过仗,怀疑他是共产党,他们关了他七天,回来之后他就疯了,他先怀疑我们邻居举报了他,拿着菜刀去砍人,我妈把他关在家里后,他怀疑是我妈举报了他,他找来一瓶老鼠药,毒死了我妈之后,自己也吃药自杀了。
“我和阿华住在一条街上,爸妈的后事是他爸帮忙操办的。我每天去他们那里吃饭,睡觉,发噩梦。阿华说,这个鬼地方待着好闷,我们去台北。”
我哽住,好久说不出话。好久,我说:“那个随身听,后来成了我的,那个小孩儿自杀了,随身听留给了我。我一直很想要的,也珍惜了一段时间,后来……
我抓了抓脸,抽烟,说:“一次搬家的时候不见了,那时候我想要的东西成了手机,过了几天就把它忘了。现在,我有点想那个随身听了。人开始怀旧是不是说明他开始老了?”
“说明他跟不上潮流了。”
“说明他不追赶潮流了,不在意潮流了。”
“说明他不在意周围的眼光了。”
“真的不在意吗?或许也是想显得与众不同。”我说。
男人说:“每个人生来就是和别人不一样的。”
我说:“不一样的‘平凡’,不一样的‘普通’,不一样的‘正常’。”我看外面,雨还在下,一直维持着绵绵柔柔的雨势。
我说:“我一直想到s,是不是因为我没有和他在一起过?不,不对,也不用在一起吧,如果我们上过一次床,我可能就不会再想他了。”我想着,思考着,说着,“爱情这回事,有来的一天,就有走的一天,我不是没爱过什么人,感觉来了,就在一起,感觉不对了,就散,很正常的。我对s,念念不忘……”
男人说:“听上去像你对他的身体念念不忘。”
我哈哈笑:“你好刻薄。”
男人说:“到了我这个年纪,刻薄是我的特权。”
我说:“你不显老。”
男人惊讶道:“你竟然说自己嘴巴不甜。”
我笑了,男人说:“老也没什么,谁不会老,谁没年轻过?我不哀悼我老了,老,多少岁,多大了,不过是一个状态,一些数字,除了在自我介绍的时候能派上些用场,其他时候一无是处。”男人笑笑,“但是我服老,早上我四点就醒了,晚上睡不着,发明上帝的是奴隶主,那发明香烟和酒的肯定是一个老家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