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抬头,我们离灯塔近了。我说:”原来是这个方向。”
男人应了声。他接着说:“Fumiko,说起这个名字的时候,有种恋爱的感觉……
他笑了起来。我问他:“你家里以前在信义区开当铺?”
我说:“你不是阿丰,是不是?”
我又问了不该问的问题,如果男人想和我坦白身份,他早就可以坦白了,但是在酒吧里,我问他是不是阿丰的时候,他不否认,他默认。他为什么不否认,为什么默认?
在酒吧里,他还说……
我明白了!
简直是恍然大悟!
男人说过,他说,只有成为一个人,才能完全理解一个人。
他要理解阿丰的什么?他成为他……
我们离灯塔更近了。
我问他:“你怎么会被烧得这么严重?”
男人往前一指:“你看,灯塔。”
我说:“看到了。”
男人还举着胳膊,指着灯塔的方向,他问我:“看到那边那间小房子了吗?”
我看到了。一间紧挨着灯塔的小房子。
男人说:“就是那里了,爱神庙。”
我不由感叹:“这么迷你?”
男人对我笑:“爱神需要多大的地方来供她?又不是观音大士,能普度众生。”
我说:“这都不是一个神话体系的吧?”
男人说:“爱不是世界共通的语言吗?”
“啊?不是美金吗?”
男人哈哈笑,我也笑。海风阵阵,吹着我的衣服,我的头发,吹得我全身松松散散的。
我们走到那迷你的小房子前了,我去推了推门,推不开。我站在门前好好看了一番,还是说:“真的太小了。”
男人说:“小才好,太大了,能放下太多东西,就不好了。“
我说:“一个人的心里只能住一个人吗?“
”一个人的人生那么长,会那么长,当然可能不止爱一个人。“
我问:“没有永远的爱,永恒的爱吗?”
男人说:“这种永远和永恒可能只在一瞬间发生,到达一个峰值,之后就是起起伏伏。”
我说:“有一天,我会不爱s吗?会不那么……不这么爱他吗?”
我说:“为什么那一天不快点来?”
我往房子的一边走开,绕到了一扇窗前,窗户很小,外面暗,里面也暗,我擦起打火机,踮起脚,凑在窗前照了照,往里看了看,什么也看不到。男人走在我后面,轻轻说:“现在还爱,那就爱吧。”
我摸着房子的外墙走着,男人还在说话:“一个人觉得爱情来了,就去爱,一个人或许可以很穷,穷得吃不起饭,穷得衣不蔽体,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无法改变这种现状,但是爱是……在你身体里,你想要爱,就可以去爱的,是唯一一种不用后天去培养就会拥有的力量。”
我说:“你有没有发现世界上的好多故事,归根究底都是爱情故事。”
男人说:“情感故事。”
男人问我:“你还有烟吗?“
我摸出烟盒,只剩最后一根了,我点上了烟,抽了一口。我说:“我做梦梦到过s,梦到过他很多次,有一次,我醒过来,他睡在我边上,在台北的时候,我们睡一张床,我醒了,他也醒了,我说,我刚才梦到你了。他说,美梦还是噩梦?我说,你真会问。我说,我要的东西,这里的你不能给我,就连梦里的你也不能给我,我该去哪里找?他说,怎么会?我告诉他,在梦里,我是他的奴隶。梦里嘛,不痛的,我知道自己在做梦,你有过这种感觉吧?知道自己在做梦,就为所欲为,我就做他的奴隶,结果他不肯奴役我,他抱住我,问我痛不痛。
“太矛盾了。”我说。我摸到长在墙缝里的杂草,草叶潮湿,我在裤子上擦了擦手。回头把烟递到男人面前,男人凑上去,张嘴咬住香烟,抽了一口。男人说:“商船被打捞上来是他走之后的事情了。我听说了,就来看看,我倒要看看爱神有什么故事可说的,听说有个欧洲人把这个故事改编成了芭蕾舞剧。”
“哇。”
“你看过芭蕾吗?”
“没有,没兴趣。你看过吧?”
“我们去古巴,实在没别的事情可做,买了他们国家芭蕾舞剧团的票去看芭蕾,无非就是《天鹅湖》嘛。他看到哈欠连连,我说,那我们走吧。我们就走了。我们去海滩边上走。有一群年轻人来问我们,有没有可乐可以卖给他们。”
“喝的可乐?”
“对啊。”
我和男人轮流,你一口我一口地抽同一根烟。我们已经绕着爱神庙走了很大一圈了,我们边上是一片树林,长着齐腰高的荒草,长着伞一样撑开着的树冠的棕榈树。一根棕榈树叶的弯弧上镶着一轮残月。风一吹,云动了,月亮沿着那弯弧往下滚。
大海躲了起来,看不到了,海浪声也躲了起来,躲进了风拂动荒草发出的沙沙声里。
我和男人同时停下了脚步,烟快抽完了,我们每人每一口都吸得很深,很用力。男人说:“那天我们回到酒店,一人开了一瓶可乐。”
“觉得滋味特别好?”我问。
男人笑了笑,看我,就这么看着我,眼睛里有光闪过。我把烟放到他嘴边,他没抽,他说话。
他说:“我在茶园里看到老虎,老虎没有扑上来咬我,咬死我。”
他说:“是他被老虎杀了……泰米尔的老虎。”
“他……”我吞了口口水,我要问吗?我想问,但是我该问吗?我受不了,我要问出来。
“他是阿丰吗?”
男人又走了起来,我也走。我们转回了爱神庙的正门,这庙宇的小门是木板拼成的,朴实过头了,什么装饰花纹都没有。只有墙边挂着一束白花。
谁来祭典逝去的爱情?还是谁来赞美纯洁的爱情?
“他们在街上乱扔汽油弹,车子一下就烧起来了,他烧起来了,他推开我。有人扔炸弹。小范来了,他问我,人呢,我说都在这里了。他说,你这个王八蛋,我杀了你!我杀了你!他说,你不能死!你千万不能死!你要给我好好活着,你是他救回来的!你这条命不是你自己的!“
我听着。
男人说:“我们在酒吧里,我最后和他说的一句话……我们才走出去酒吧,我最后和他说的是,又不是你的孩子你这么关心干什么,还是你关心的是别人,你想回台湾就回去吧,反正……”
“他还没听完我要说的话。”
我听着。
大象死前会走向大象的坟地。
他每天都在走向他的坟地。
“反正……反正,我爱他。”
我听不下去了。我打开了手机,有百分之三十的电了。我给s打电话。
6.
忙音响了两下,电话就通了,s在电话那头“喂”了一声,我打了个嗝,赶忙说:“吃到风了。”
s笑起来。听到s的笑声,我又打了嗝,说: “你,你,你别笑啊……”
我还打起了结巴。我自己都没想到,看来真的是吃到了风。我撇过头去,避开男人,靠着墙站着。我说:“我正想说话呢,一阵风吹过来。”
这是实话,你瞧,现在又是一阵风。唉,你也瞧不到。我想见你,s。我想s。
我问:“你在干吗呢?”
s说: “在外面。“
“哦。”我应了声,又问,“你们那里很晚了吧?”
s说: “怎么了吗?”
没有怎么。没什么事。无非是我想你,我爱你,想到你,心跳得很快,耳朵发烫,脸也有点烫,嘴巴更像被烫到,连“我想你”都说不出来了。我想得好好的,要告诉你,兵临城下,又说不出来了。都怪那口风。它不吹过来,你一接电话我就能说出来,就能告诉你。现在风灌满了我的嘴巴和喉咙,我哑火了。我摸摸口袋,摸到个瘪了的,空了的烟盒。我叹了声气。s问: “斯里兰卡好玩吗?”
我又应声。真该死,可恶,可恨。真没办法,怎么就是说不出来我想你呢,怎么就是不能告诉你呢。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我不说,你也明白的吧?
为什么你送我去机场的时候不问我要不要留下来。
我问s:“那天你送我去机场,为什么不留我?”
s说: “我留你,你就一定会留下来。可是,你不开心,你留下来不开心。” 他说:“我不想看到你那样。”
“这么肉麻。”我说。肉麻但受用。我说:“我想见你,你在哪里,我现在就去找你。”
一口气说出来,我舒坦了。s没回答,我又紧张了。他何尝不是我的主人,我言听计从的对象?我在精神上臣服了他,可他不需要,他需要的是肉。体上的臣服。我又做不到。我能做到吗?他会让我做到吗?他会变得不开心吧,我不想看到他那样。
他现在是不是在那个医生家里?
我说:“你要是在忙我就先挂了,反正我要回来了。”
我们的问题无解,除非把我的身体和精神分离,把他的身体和精神也分离,我得去找s的二哥好好咨询咨询,他可能有办法。我们的问题会有解决办法的。
真的会有吗?
我蹲在了地上,我看到男人的脚,他没动过,我悄悄抬起头看他,他耸着一边肩膀站着,眺望着大海的方向。我便跟着看了大海一眼,海上染到了一点月光,波光粼粼的。海上的夜晚,温柔而神秘。海浪来了,大海又有些吓人了。神秘而危险。s。
我管不了那么多了。
我又说:“我现在就去找你。”
s问我: “你在哪里?”
“在海边。”
“冷吗?”
“还好。”
“你要现在来找我?”
“对,现在。”
s顿了会儿,说: “我在融市,在和蜀雪,小宝,范经理他们吃饭。”
“范经理在你边上?”我抬头一看男人。男人听到了我的话,转过了脸看我。他抿起了嘴唇。
“你想他了?”s笑笑地问。我仿佛能看到他的笑脸。我撑住额头,脸藏在手后头,我说:“我今晚听了好多故事。”
男人拍了拍我,冲我摆手。s问我:” 要和范经理说什么吗?”
我指指手机,做口型,“小范”,男人还是一个劲摆手。他站在我面前,站在黑夜里,我觉得他也变成了一尊雕塑,有个谁也看不见的人搂住他的肩,也啃他的脖子。
他不是每天走向坟场,他是走进了一片坟场,就再没出来过,他在那里面兜兜转转,日复一日,夜复一夜。在今夜,他看到我,他和我说话,以为人捎信的侨批的故事开头,我们交换了许多秘密,说了许多其他故事,我们还为年轻的男女编造情感纠纷,编故事。
他为那个男人编了好多句“对不起”。他要那个男人说,他对着我说。
我和s说:“你把电话给他吧。”
男人转过身去,背对着我。范经理“喂”了一声。
“盒盒啊。“范经理说,“喂,盒盒吗?”
我一愣,我才发现原来范经理的声音这么沧桑,这么哑。每个人在电话里的声音都有些失真。s的声音失去了些无奈,我能听出来,他刚才和我说话时尾音是轻轻上扬的。他的心情不赖,可能因为和老朋友重聚。
我问了声:“你们不会在天星吧?”
范经理含糊地说:“哎呀这个嘛……天星的东西还是不错的。”
我说:“范经理,你听说过侨批这种职业吗?”
范经理没响。我接着问:“请问,你是阿丰以前的经纪人小范吗?”
范经理说:“我是。”
他的声音发着抖,反而有些像我记忆中范经理的声音了。
我说:“对不起。”
我听到踩沙的声音,一看,男人走到了爱神庙前了,他靠在门上。我耳边,范经理抽了声气,呼吸声变重了,急急的。
男人看我,我挂了电话。
我和男人说:“我要走了。”
男人点了点头。
黑暗中,我看不清他的脸了。他应该也看不清我的样子了。男人说:“你不应该跟我来这里。”
我说:“我不后悔。”
男人说:“我后悔。”
我说:“我爱你。”
男人说:“我也爱你。”
我说:“我先走了。”
男人说:“我很快就来。”他说,“你知道吗,小影长大了,他成了一个善良的人。”
我说:“哦,那是大影,是老影了。”
男人笑了。他的声音在笑。我还是看不清他的脸,看不到他的表情。我和他之间只有声音在流动。风声,海浪声,沙子被吹动的声音,一粒沙滚动的声音,两颗心跳动的声音,一声叹息的声音,那来自很远的地方,很久远的地方,来自很久很久之前。
他说:“他遇到了一个很爱他的人。”
我说:“那真好。”
我说:“那希望他们幸福。”
男人说:“你不用等我了,你先走吧。”
我站起来,先走了。
我沿着我们来时的路往回走,沙滩上还能看到我和男人留下的足迹。我的板鞋留下了斑马花纹似的纹路。男人的脚印是平整的。我回到帐篷附近时,那桌当地人已经走了,那群游客也正要走,他们看到我,不少人朝我微笑。我也笑,上前问了声:“叔叔,阿姨,你们要走了?叫车了吗?能让我搭个便车吗?”
我怕我自己一个人会迷路,那真不知道要什么时候才能去到s面前了。
先前那个组织大家拍照的碎花裙女人大方地表示:“没问题啊!!咱们好几辆突突呢,不差你这一个!坐得下,坐得下!”
我掏钱:“我凑个份子,您们是包车吧?”
女人忙推开我的手:“咳!不用!”
她道:“你一个人来旅游的?”她左右看看,“刚才你那朋友呢?要不要一块儿?”
我说:”那不是我朋友,住这里的华侨,我和他问路呢,我说,我想来看看灯塔,晚上路不好找,他就带我走过来了。他自己回家去了。”我说,“没想到灯塔晚上也不开,就看到个黑咕隆咚的大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