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起这件事来了,这狡猾的女巫之子倒没有掺半句谎话,确实是我出于瞒过赫拉的考虑,将他变成了阿瑞斯的样子,带他进入奥林匹斯山。可我不知道他事后还去找过阿瑞斯。这有什么值得道歉的呢?赫尔墨斯并未以阿瑞斯的形象犯下任何过错,并未害阿瑞斯名誉受损,再说了,奥林匹斯山上的众神,谁又关心阿瑞斯的名誉?
赫尔墨斯继续说道:“你猜阿瑞斯怎么说的,他说,我这副样子你要喜欢你就拿去用吧。”
赫尔墨斯问我:“你是被山洞前头那辆金色的战车吸引进来的吧?”
我点了点头,赫尔墨斯笑着说:“那几匹马可真吓人!”
我笑了,走进了几步,赫尔墨斯冲我招了招手,我坐到他边上,他便扶住阿瑞斯的肩膀,将他的脑袋放到了我的膝上,他说:“我可要走啦!”
他话音落下,我眼前一道白影闪过,再定睛看出去时,赫尔墨斯无影无踪了。
篝火熊熊燃烧着,阿瑞斯的脸庞是如此的平静,他黑色的头发是那么的柔顺,柔软,他蜷缩着身体,裹紧了毛毯,世间可能再找不出比他更无依无靠的形象了,他裸露在外的手背上闪现出蛇鳞似的图案,我忍不住触碰了下,即便靠近火源,他的双手是那么冰冷,我又碰了碰他的嘴唇,他的气息也是冷冰冰的。战争果真是冰冷,无情的!我用我的手摸了摸我的手腕,不,我用爱神的手摸了摸爱神的手腕,那是一种多么温暖的感觉啊。我忙轻轻握住了阿瑞斯的手,刹那间,我的心里涌出了一个念头:我现在就要告诉爱神,我要换她来看看,此时此刻,阿瑞斯正展示出他值得人爱的一面!
我托南风传话,带我离开,她将我带回了德尔斐。我在神庙里小憩时,那幻象又出现了,我又看到阿佛洛狄忒站在一个牧羊人面前,她双眼中本闪烁着明亮的光,那是爱人的光芒,爱情的明证,毫无疑问,她正全心全意爱着谁。但不知为何,阿佛洛狄忒从牧羊人身边轻轻走开了。她眼里的爱火熄灭了。
毁灭。
我听到远方有人说话。
是谁?
那被爱神深深眷顾的又是谁?是阿瑞斯吗,她可看到他值得人喜爱的一面了?她爱上他了吗?他会爱她吗?
2.爱神(上)
时至今日,我还是会时常想起我与阿瑞斯共度的那些时光。起初,我只敢在夜晚去见他,起初,我只敢在他入睡后见他。他入睡后的样子是可爱的,如同最天真,最无忧无虑的孩童,只要能扎扎实实睡上一顿,便再无他求。他的快乐多简单啊!他入睡时的样子又是叫人心碎的,我总不忍多看,他是多么无助,多么孤独啊!如同一个无家可归的流浪孩童,唯有抓紧自己仅有的毛毯,才能获得些许的温暖。我的心确确实实地为他颤动了,阿波罗说得没错,沉睡着的阿瑞斯拥有了值得人喜爱的一面。或许是出于怜悯,或许是出于同情,爱情啊,多的是无知的男女将怜悯与同情与爱混为一谈,可爱情啊,多的是从怜悯和同情里萌芽!
赫尔墨斯问我,爱神,你为何夜夜来到这座山洞?
我说道:“赫尔墨斯,是否是阿瑞斯恳求你用魔杖帮助他入睡?”
赫尔墨斯大呼:“不!”他一拍膝盖,“要让阿瑞斯恳求别人,那可真是白日做梦啦!“他发出爽朗的笑声,我总害怕他惊扰了阿瑞斯,但阿瑞斯总是睡得那么沉,那么安稳。
我到现在还能感受到他那炙热的气息,那温暖的双手,那被一小堆篝火烧得发烫的耳朵。与他温暖的身躯相比,此时此刻,我的双手是多么冰冷,我的周遭充满了无限的寒意,太阳无限的光辉是多么无情,多么冷酷。
赫尔墨斯接着说道:“癸干忒斯举起埃里翁山时,阿瑞斯一枪扔向他的胸膛,长枪的一头穿过了癸干忒斯的胸膛,牢牢扎进了地里,癸干忒斯痛苦大吼,然而阿瑞斯也没有了武器,周围的其他巨人族们一拥而上,围住了阿瑞斯,有的巨人们试图拔出癸干忒斯胸口的长枪,但是战神的长枪只有战神能触碰,巨人们的双手被无法熄灭的火焰燃烧着,癸干忒斯也正在燃烧,这让他愈发得痛苦,这巨人的首领喊叫起来,阿瑞斯!我要用我手上的埃里翁山砸烂你的身体!阿瑞斯不为所动,仍在战斗,他从巨人们的手上夺取巨斧,巨剑。癸干忒斯朝他掷出了埃里翁山,大地震动,连奥林匹斯山都摇晃了好几下,阿瑞斯一剑劈开了埃里翁山,那巨人的巨剑因为无法承受这巨大的冲击而碎成无数片,剑的碎片和山的碎片在空中碰撞,火星四溅!癸干忒斯又大吼,阿瑞斯,我要将你抓起来!关进塔耳塔洛斯的高塔!在那里你面对的将只有黑暗!你也只能听到黑暗!你只能与黑暗共眠!!永生永世!!阿瑞斯听到这里,放下了手中的武器。他向巨人投降了。他说,带我去你说的高塔吧。”
我惊讶地问道:“赫尔墨斯,这是你的亲身经历吗?”
赫尔墨斯搔搔鼻梁,说:“女神,这是我的亲身经历。“他看着我,问我,“在奥林匹斯山上,神们又是怎么和你说起这场战役的呢?”
我低下头去:“你知道的,我讨厌战争。”
我总选择避开所有战役,人间的战役,神界的纷争,我总躲得远远的,感谢命运的纺线早早谱就,与战役有关的预言一在神界传开,我便前往冥府的神佑群岛,在那里度过一段安静,不为万事万物所打扰的时光,直到战争结束。
赫尔墨斯生出一个疑问:“那可真奇怪,爱神远离战争,可战争中时常有爱情诞生。”
我微笑:“并非我降临才有爱意降临,爱是天性。“
赫尔墨斯亦露出微笑:“女神啊,我说的是人,又有哪个神是在战役中爱上谁的呢?神明一心一意为自己的胜利而战,只有人,在人间的战役中,多的是不关心胜利,在命运的操纵下颠沛流离的凡人啊。”
赫尔墨斯面带笑意:“女神啊,爱是人的天性。”
我忙捂住他的嘴巴:“不!赫尔墨斯,这是……这是渎神的说法啊!”
赫尔墨斯脸上的笑意渐渐消失,他移开我的手,轻轻拍了拍,叹道:“就像偷盗是他们的天性,多情是他们的天性,嫉妒是他们的天性一样。”
我别开脸,低下头,低下眼睛,抚摸着阿瑞斯的头发,说道:“赫尔墨斯,你和凡人厮混太久了!”
赫尔墨斯哈哈大笑,说道:“只有多到人间去,我才会感觉到身为神明的优越,人人敬仰神明,人人崇敬奥林匹斯山,在人的眼里,我们无所不能。”
我道:“那是当然!”
赫尔墨斯说:“可神啊!只有在人们献上祭祀时才对他们关照有加,神啊,五十名童男童女都不够,五十名祭司都不够,神啊,就降下瘟疫杀戮士兵,派魔鬼去屠城,让海风不再吹拂,让世间充斥着血腥的气味。”
我说:“不要挑战神明,不要忤逆神明,心存敬仰,心存敬畏,我以为这是神与人的共识!”
赫尔墨斯说:“所以人们想起神时应该害怕,应该恐慌,应该战栗,应该畏惧吗?否则横死神将会在他们身边显现?”
我摇头,我说:“他们应该爱神明。“我一愣,声音兀自低了下去,我说道,“我与阿瑞斯难道是孪生的神明?”
我轻轻吻了吻阿瑞斯的头发,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这么做,或许是因为我神性的孪生儿为众神所不耻,遭人类所遗弃,落得在倪萨山幽暗,潮湿的山洞中靠一根魔杖入眠吧。
我怜爱他。
可怜的神,可悲的神。
我为阿瑞斯掉下了眼泪。赫尔墨斯轻轻擦拭我的面庞,对我说道:“我去到癸干忒斯的高塔,我打开了关押阿瑞斯的牢房大门,我说,战神老哥,癸干忒斯喝多了狄俄尼索斯的美酒正睡觉呢!咱们快走吧!阿瑞斯的样子痛苦,他说,快把门关上!他说,这牢门一打开,我又能听到那些惨叫,那些哀嚎了!它们无休无止,它们无休无止……
“阿瑞斯说,从奥林匹斯山到冥府,只有塔耳塔里洛斯这一处高塔能隔离这些声音,只有在那里,唯有黑暗伴随着他,黑暗是沉默的,黑暗是安详的。他问我,赫尔墨斯,你为何要来这里搭救我?我和你又有什么关系?我说,还不是你的母亲想念你!阿瑞斯的样子很疲倦了,他坐在那黑色的牢房里,他的头发是黑色的,眼睛也是黑色的,他的嘴唇苍白,气息苍白,他坐了好一会儿,跟我走了。我们从塔耳塔里洛斯出来后,途经列斯堡,波斯人和爱奥尼亚人正在那里争夺麦提姆纳,我以为阿瑞斯会加入战局,我总听说他是多么沉迷纷争,只要哪里的兵器一响,他便会奔赴那片战场。
“在麦提姆纳的土地上,阿瑞斯一天为爱奥尼亚人而战,一天为波斯人而战,没有人识出他的真身,人们只看到一个黑头发的战士既屠杀爱奥尼亚人,也屠杀波斯人。
“人们不再打仗了,他们搞不清楚到底是谁在侵犯他们了。他们派出探子打听这个黑发战士的真实身份,有人说他是斯巴达人,有人说他是色雷斯人,有人说他是亚马逊人,但是谁也无法说服谁,当然了,他们试图袭击他,爱奥尼亚人在夜晚偷袭他,但他们不知道,阿瑞斯总是清醒着,无法入睡,我也是那时候才知道。波斯人呢,他们在白天埋伏他,他们不知道,阿瑞斯能劈开埃里翁山,只是为了永恒的平静,向巨人族屈服。爱奥尼亚人和波斯人还试过联手,那次可太精彩啦!可谁又能胜过奥林匹斯山上的战神呢?于是人们安静了下来,人们为死去的战士,死去的人修建墓碑。
“我为他们采来鲜花,放在每座墓碑前,黄昏时,阿瑞斯来到墓园,我问他,是否同情这些死难者,他摇头,他说,战士就应该在战斗中死去。我说,那那些并非战士而横死的妇孺呢?
“他说,如果她们是母亲,那她们应该疼爱自己的孩子,教会他善待他人;如果她们是妻子,她们应该爱自己的丈夫,夜夜思念他,夜夜告诉他,她们的思念;如果他们是孩子,他们应该背上行囊去看世界,而非捡起石头和树枝扮演国王和勇士。
“我在墓园里落泪。”
赫尔墨斯看着我,目光如水。
“我为所有死去的人流泪。”
我亲吻赫尔墨斯的脸颊,拥抱了他。
赫尔墨斯又说道:“女神啊,我生来一半人的血统,我爱与人厮混,人的快乐是那么简单,人的悲伤也是那么容易,阿瑞斯是与人最为接近的神,可真奇怪啊,他是天生的神族。”
我说:“这或许便是他的宿命吧。”
我再度亲吻阿瑞斯的头发,我恳求赫尔墨斯:“女巫之子啊,能否将你魔杖的秘密告诉我,我想日日为他带来安眠。”
赫尔墨斯说:“女神,切勿沉迷魔法的魅力。”
我答应他:“我保证!我绝不会将这魔杖用在别处!你若要是不信任我,可以叫吹满这洞穴的南风监督我!你若是要不信任我,随时可以将这魔杖拿回去!去告诉所有人,所有神,阿佛洛狄忒出尔反尔,言而无信!你若要是不信我,我便在此地,此时此刻,向你许诺,要是我将这魔杖的魔力用在别人身上,就请取走我的舌头,取走我的眼睛,叫我再不能对爱人倾诉衷肠,再不能见到所爱之人,叫我的心都封闭起来。”
赫尔墨斯连连摆手,劝阻我:“这誓言可太毒啦!“
我说道:“叫光明,伟岸,从不说谎的真理之神阿波罗作证。”
赫尔墨斯苦笑着摇头:“好吧好吧,你把福玻斯都抬出来了,那我可没办法啦!”
赫尔墨斯将他的魔杖留给了我,告诉了我那安眠的魔咒,从此,便是我来到山洞中与阿瑞斯会面。我让他安睡。
阿瑞斯第一次见到我拿出魔杖时并不讶异,也没多问什么,他只是寻常地扫了我一眼,寻常地说了句:“是你啊女神。”
我说:“是我。”
我说:“来吧,在我的膝上安睡吧。”
阿瑞斯走到我身旁,我挥动魔杖,念起魔咒,他便安然入睡了。
白天,当第一缕晨曦照进山洞时,我问他:“是否有墨菲斯潜入你的睡眠?”
阿瑞斯说:“那是很安静的地方。”他说,“仿佛塔耳塔洛斯的高塔。”他说,“在那里,我才体会到,明白了‘安静‘的意思。”
我感到难过,垂下眼睛,掉下眼泪。阿瑞斯不屑且不耐烦的声音响了起来,他道:“我和你说过了吧,不要悲悯我,同情我,可怜我,我不需要。哭哭啼啼的可真叫人厌烦。“
我并不记得,想必那是阿波罗占据了我的身体时,他们发生的对话。
我抬头看阿瑞斯,说:“我并非同情你可怜你,”我轻声询问,“我只是想为你掉眼泪,你允许吗?”
阿瑞斯没有回答,我想他是默许了。我为他流泪。
阿瑞斯走出了山洞,我追上去,我问他:“阿瑞斯,你要去往哪里?”
阿瑞斯说:“色雷斯的阿布德拉,一群色雷斯人正在反抗他们的希腊奴隶主。”
我抓住他的手,说:“带我一起去吧。”
阿瑞斯说:“据我所知,你是一味躲避纷争的女神。”
我说:“我愿意为你涉足任何纷争。”
阿瑞斯的黑眼睛眨了眨,冷毅的目光因这忽然的闪动显得温柔。我连吻了两下他的手背,他看着我说:“你会后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