朗翊面色瞬间更沉,“仅凭一串佛珠,缈音清君此举是否太牵强了些。”
话音方落,众人便见君灵沉的衣袖无风自动,一张画像从那袖中飞出,落于殿内众人眼前。
“这是炼蛊之人的画像。”君灵沉道。
闻瑕迩往那浮在半空的画像上定睛一瞧,却见是位面目与常人无异的男子,和草屋中见到的满面疮痍的人完全是两个人。他思绪飞转,忆起昨夜禹泽山弟子替那炼蛊之人的尸体不停施着普度梵心术的景象,心道莫非这普度梵心术不仅能超度亡魂,还能让人的相貌复原不成?
不及他细想,朗翊拿下那张画像看过之后,不知是惊还是气的,肩膀发颤起来,“去……”他撰着画像,宣纸被抓的咝咝作响,“把人给我带过来!”
闻瑕迩心中咯噔一下,炼蛊之人已死,这是要带何人上来?凭着这张画像莫非这应天长宫中还能找出第二个同样模样的炼蛊之人不成?
朗翊身侧的两名弟子见到那画像后也具是一惊,得了吩咐,忙应声离开殿内。
朗禅坐回原位,面色略显凝重。
这般境况,闻瑕迩十分识趣的没有出声询问,安静的等着离开的弟子将人带过来。
片刻之后,三人步入殿中,其中两名是被朗翊派去的弟子,闻瑕迩便在另一名身上扫视一番,暂时未发现端倪。
朗翊见人已带到,立即屏退四下弟子,关上殿门。朗翊似是气急,走到那弟子面前将那串佛珠连同画像用力砸在对方身上,“笛容!你今日若是敢有一句虚言,我立刻了结你性命以绝后患!”
名唤笛容的弟子愣了愣,将佛珠和画像一并从地上捡起,待看清后脸色蓦地一变。
朗翊目光如刀,“说话。”
笛容眼视画像,手中紧捏着佛珠,半晌后扑通一声朝朗翊跪下。
朗翊猛地往后退开半步,厉声道:“你这是作何?”
笛容阖眼,片刻又睁开来,哑声道:“弟子无话可说。”
朗翊闻言犹如五雷轰顶一般僵在原地,张着嘴良久也未吐出半个字。
闻瑕迩倏的起身,走至笛容身旁,从头到脚审视笛容一遍,道:“朗宫主什么话还未问,你便说无话可说,不觉太过迫切了吗。”
笛容表情黯淡,“紫檀佛珠,已足够说明一切。”
“笑话。”闻瑕迩道:“你们整个应天长宫弟子的佛珠都如出一辙,你手中握着的这串除了色泽暗些黑些与旁人的并无不同。”
笛容默了片刻,突然把手中戴着的佛珠串取下,两串佛珠并拢合在一处,从炼蛊之人手上取下的那串竟浮现出紫色的微光,少顷,串上的佛珠变得一尘不染,光泽如新。
笛容道:“这是我义弟笛同的佛珠。我二人共同拜入应天长宫修道,一同在佛珠上加持无尘咒,只要两串佛珠碰到一处,无尘咒便会自起,拂去珠上尘埃。”
他将佛珠放于画像上,“这画上之人,便是我义弟笛同。”
“你可知笛同做了何事?”朗禅走至笛容跟前,面含愠色,“你便如此跪下?”
笛容缓声道:“炼制子母蛊毒,以母蛊控制子蛊进入常人体内,为祸四方。”
闻瑕迩道:“你是从何得知?”
笛容微微垂首,“因为这些事都是我在暗中指使他去做的。”
“……笛容!”朗翊蓦地上前一把撰住笛容的衣领,不可置信,“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笛容抬首,面无波澜的看着朗翊,“是我做的。是我指使笛同去做的。”
“你胡扯!”朗翊目眦欲裂,撰着笛容衣领的力道不住加大。笛容被衣领收紧的力道梏的脸色涨红,呼吸粗重,却是一句求饶的话也未说。
“朗宫主。”闻瑕迩道:“事情还未查清,就这么处决了他,不大好吧。”
朗翊这才幡然松手,笛容半身倒地,片刻又直起身,仍旧平静的跪着。
闻瑕迩越过朗翊将那只装着母蛊的瓷瓶拿起,旋即又走回笛容身前,把母蛊的尸体倒在地上,问笛容,“这是何物?”
笛容答:“母蛊的尸体。”
闻瑕迩又问:“母蛊何处来?”
笛容道:“于万毒之虫中炼制而来。”
“如何炼制?”闻瑕迩逐字逐句,“火烤?水漫?还是投入炉中,埋入土中?任其自生自灭最后得出活着的一只来?”
笛容并未立刻作答,过了一会儿后说道:“炼蛊的人笛同,不是我。”
闻瑕迩眯了眯眸,暗声道:“可你说笛同是受你指使才炼的蛊。”
笛容抬头看他,道:“笛同会炼蛊,我不会。”
闻瑕迩道:“应天长宫竟是擅长蛊毒之术的世家,我还是头一次知晓。”
沉默许久的君灵沉忽的缓步行了过来,身形与闻瑕迩正面相对,眸光落于笛容脸上,“原因。”
笛容抿紧嘴,君灵沉重复一遍,“你做下这件事的原因,是什么。”
笛容久久未应,朗禅皱眉道:“笛容,将原因讲出来。”
笛容闻言躬下腰,朝朗翊叩头,道:“弟子犯下不可饶恕之过,自请前去地牢,受尽穿骨割肉之刑,再以死谢罪。”
朗翊扶额,道:“你为何要行下这桩恶事?”
笛容又叩了一记响头,“弟子犯下不可饶恕之过,自请前去地牢,受尽穿骨割肉之刑,以死谢罪……”
“笛容!”朗翊厉声,“我叫你讲出原因!”
笛容叩声一声更比一声响,不断的重复同一句话,暗红的鲜血从他的磕破的额头流出,染红了地面。
任凭朗翊和朗禅如何追问,笛容始终叩头重复着一句话,场面变作僵局。最终朗翊出声,唤殿外弟子将笛容押入地牢看管,等候审问后,这场僵局才打破。
朗翊眉目间难掩疲色,却是勉强支撑着朝闻瑕迩和君灵沉道:“缈音清君和闻公子若不嫌,暂且在应天长宫住下,子母蛊一事……我一定会给二位一个交待。”
闻瑕迩笑了一笑,应下了。君灵沉闻言却道:“应天长宫的交待,该给因此事殒命的无辜之人。”
朗翊神情凝重的道:“应天长宫必定如此。”
君灵沉颔首,往殿外走了。闻瑕迩在原地思忖片刻,见朗翊和朗禅二人仍旧处在一片沉重的氛围中,便道了声“告辞”,后脚跟着君灵沉一块走了出去。
第99章 断袖
“缈音清君!”闻瑕迩跟在君灵沉身后,喊道:“你倒是等等我!”
君灵沉背影稍顿,旋即提步继续往应天长宫外走。闻瑕迩见状,掠身一跃,从半空直接落于君灵沉身前,挡住对方去路,“你这人怎么这样,我喊你等我了,你怎么还走这般快?”
君灵沉仍闭口不言,侧身便要往另一条道上走去。他一把捉住君灵沉衣袖,生拉硬拽的将人拽至原地,君灵沉步子顿住,这才转头望向他,“闻旸,你要做什么。”
“我不做什么,我就喊你等我!”闻瑕迩不悦道:“你走这般急是要做什么?子母蛊的事不是还没完吗?”
君灵沉动了动手臂,似乎想将衣袖从他手中抽离,闻瑕迩当即抓的更紧,不染纤尘的霜色衣袂被他抓的起皱。
君灵沉道:“放手。”
“偏不!”闻瑕迩抓着衣袖的力道又重了几分,“你还没回答我的问话。”
君灵沉另一只手中握着的留阙突然鸣响起来,听这阵仗似乎是要离鞘而出。闻瑕迩盯了留阙一眼,道:“怎的,莫不是还想和我动手?”
留阙像是能听懂他的话一般,铮的一声清响后剑身便从剑鞘中拔出几寸,君灵沉指拭剑柄,将留阙又按回了剑鞘之中,躁动的剑身这才平息,他道:“走。”
闻瑕迩眨了眨眼,指着自己,“你要我走?”
君灵沉背身,淡道:“跟我走。”
闻瑕迩抬脚便跟上去,却忘了君灵沉还有一截衣袖正被他紧攥在手里,与君灵沉一前一后行径时,力道前后交错,那截衣袖竟好似不堪重负一般“嘶啦”一声后断成了两截!
君灵沉停驻脚步,闻瑕迩亦停驻脚步。
此刻他们正身处应天长宫的前院,午时将至,院中看守的弟子不算多,但也不少,可见到眼下他们二人这景象却是瞠目结舌,大气也不敢出。心中却想着这冥丘少君与缈音清君果然不合已久,青天白日当着他们的面,冥丘少君竟怒撕下缈音清君的衣袖!这是明晃晃的割袍断义、恩断义绝之意啊!
闻瑕迩见到君灵沉半截暴露在视野里的皙白手臂,忽的觉得手中握着的袖子变得有些沉重。
他缓步上前走到君灵沉身旁,他少有窘迫之时,当下境况却只觉窘迫的很,状似十分镇定的从头到脚扫视一番君灵沉,却惟独掠过君灵沉的面容,道:“……缈音清君即便断了袖,依旧风采卓然,俊雅之极。”
君灵沉却未应他这声,他只得干笑两声,“我觉着应该……应该是能缝好的。”说罢便垂下首,拉开手里的半截断袖沿着君灵沉袖上撕裂开的缝隙去吻合比划,不成想这衣袖还未吻合上,他便先被君灵沉手腕内侧的一点朱红引去了目光。
白玉般的肤色上印着的一点红,宛若白茫雪色中点缀着的一朵红梅,实在醒目至极。
闻瑕迩思绪有些飘远,心道君灵沉身上余着的寒梅香莫不是从这个小红点上散出的?他情不自禁的伸出指尖在这处朱红上碰了一碰,君灵沉蓦地往后退开半步,他的手指落了个空。
“你做什么。”
闻瑕迩仰首,见君灵沉薄唇紧抿,面覆寒霜,便抬高手中的断袖,道:“比比衣袖……”
君灵沉听罢抬步便走,闻瑕迩在原地愣了一愣,君灵沉的背影便已拉开他一大段距离,他不假思索的追上,顺手从玉蝉里摸出一件绛色外衫。
君灵沉好似真的不愿搭理他,听见他在身后的脚步声,竟又在他面前立起一道屏障,挡住去路。
“你的屏障都困不住我,还施了做什么?”闻瑕迩一手拍符,从屏障穿身而过,顺势扬手将手里的外衫往君灵沉的方向一丢,衣衫便直直的落在君灵沉的头上。
君灵沉顿住身形,闻瑕迩忙跑到君灵沉身前,见对方的脸尽数被绛衫遮住,立刻抬手去揭,“这回真的不是存心,就是手抖了一下……”他抖开外衫,半垫着脚替君灵沉披上,正色道:“缈音清君的手臂怎可裸露在外教旁人瞧见?不雅,不端。”
君灵沉垂下眼帘,道:“闹够了吗。”
“没闹。”闻瑕迩堂而皇之的移开话茬,“我就想同你说说子母蛊的事情,我们去哪里谈正事?”
君灵沉看着他少顷,忽的施下御行术,闻瑕迩只觉眼前景象一花,再停下时已经身处另一方天地。君灵沉带他到了一家客栈,推开一间房的门后便走了进去,闻瑕迩后脚正要跨进去,君灵沉倏的背过身去,抬手关上房门,把他关在了门外。
闻瑕迩隐约能猜到君灵沉关门的原因,站在房门口耐心的等了一会儿后,见屋内仍旧未有动静,便敲了敲门,道:“换好没有啊?”
话音方落,两扇门扉应声而开,闻瑕迩步入房中,见君灵沉又换了一身衣衫,此刻正立在屏风后。他走到屏风去,见屏风后的床榻上躺着昨夜遇见的小孩,面色通红,呼吸不稳。
闻瑕迩道:“他这是生病了?”
君灵沉道:“受了寒。”
“喂他吃过药了?”闻瑕迩俯下身,伸手碰了碰小孩的额头,沉吟道:“热似乎散了,他这是正在发汗?”
君灵沉道:“服过药,今夜前便能醒。”
闻瑕迩替小孩掖了被角后站起身,直言道:“笛容一事,缈音清君有何见教。”
君灵沉背身绕过屏风,闻瑕迩亦跟上去,只听君灵沉道:“破绽百出。”
闻瑕迩道:“的确破绽百出。”
笛容在朗翊拿出一串佛珠和一张画像后便轻易吐露了整桩子母蛊的事端,神色平静,轻描淡写的便将一桩恶事一笔带过,不为自己辩解求情,反倒一心求死,仿佛早已料到今日的到来,早已做好了准备。
闻瑕迩思忖片刻,道:“在殿中耗了许久,笛容还是未将炼制子母蛊为祸四方的理由讲出来。”
笛容既已敢大方承认他自己是在背后指使笛同做出这件事的人,那做这件事的缘由即便透露出来也无妨,可笛容对此只字未提。
君灵沉道:“无论因何,应天长宫都需给出一个交代。”
“诚然。”闻瑕迩道出心中所想,“可我却觉得笛容只是一个拦下所有罪责用来掩人耳目的幌子。”
今日从笛容口中得出的一切,太过轻易也太过反常,很难不让闻瑕迩不作他想。
君灵沉默了少顷,沉声道:“且看之后如何。”
闻瑕迩颔首,忽的忆起一件事来,“你觉不觉得,朗宫主的反应有些不对劲?”
君灵沉走至窗前,似乎正要开窗,闻言侧目朝他看来,“应天长宫沾上了这桩事,他急躁些也是正常的。”
“不对,不对。”闻瑕迩摇头,“若只是急躁也罢,但我看他和阿禅的反应,似乎是想将他保下来。”他双手抱肩,背倚柱身,“笛同既是应天长宫的弟子,他在外炼制子母蛊控制中蛊之人,那便不会出现在应天长宫。应天长宫平白无故丢了一个弟子,难道会毫无察觉?”
君灵沉抬手打开一扇窗,未语。
闻瑕迩不得答复,继而道:“朗宫主在你亮出笛同的画像后,立刻召了笛同的义兄笛容前来。这便说明他是识得笛同的,不仅识得,他还知晓笛同不在应天长宫,所以这才找了笛同的义兄来问明缘由。”他说到此顿了顿,抬眸望向君灵沉,似笑非笑道:“朗宫主既知晓笛同不在应天长宫,你说,他会不会也知晓笛同在外面做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