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瑕迩眸色微沉,“你想耍什么花样。”
这人哑声道:“你二位一个剑搁在我喉上,一个阵施在我脚下,我今夜便是插翅也难从二位手中逃脱。还能耍出什么花样来。”
闻瑕迩摸了摸下颌,视线猝不及防和君灵沉撞了个正着,对视半晌后,见君灵沉朝他微颔首,他便也微抬下颌道:“人在你们手上管着的,看我没用。”
君灵沉闻言从他面上移开视线,手指轻点虚空,星点青光霎时涌入门外,须臾后,一名弟子便抱着那小孩从草屋外走了进来。
小孩在屋中巡视一眼,挣脱那弟子的手臂跳下,朝着他们的方向跑来,口中还喊着:“叔叔!”
被小孩唤作叔叔的人,千疮百痍的脸上看不见半分情绪的流露,眼见着这小孩便要跨入阵中奔着而他而来,他厉声喝止道:“别过来!”
小孩被他吼的身体一抖,却还是想跑到他身边去,闻瑕迩拉住小孩的手臂,说道:“别过去。”
“我要叔叔……”小孩啜泣着哭出声,伸手从衣服里摸出一道叠的整齐的赤符往那人的面前递,“叔叔,有了这个符你往后再也不会做噩梦了,你不要再赶我走了……”
闻瑕迩一愣,视线下意识的朝君灵沉望去,却见对方的眉心也蹙起,似乎同他一样对眼前的景象分外不解。
他沉吟道:“你手里的伤就是被他咬的,你为何还这般想去找他?”
“才不是!”小孩面上满是泪,“叔叔才不会咬我,他才不会!”
闻瑕迩一时不察让这小孩从他手中挣脱朝着那人跑去,赶忙收了脚下的阵。小孩扑到那人怀中,扯着他的衣袖,一个劲的喊:“叔叔,叔叔……”
这人闻言顿了顿,忽然猛地将这孩子一把推开数丈,留阙剑身长鸣,君灵沉迅速抬手收剑。
小孩被推倒在地还想再上前靠近他,他吼道:“滚,给我滚!滚的越远越好!”
小孩从未听过他像此刻这般凶狠的语气,当即呆滞在地上哭的越来越凶。闻瑕迩皱起眉,“你莫不是想用这样的方法蒙混过去?”
这人却是狞着面容在他脸上盯了许久后,忽然大笑起来,“既瞒不过冥丘少君的双眼,那我这独角戏便不再唱下去了!”
闻瑕迩听罢周身便有所戒备,防着这人突然发难,谁料眼下境况却骤然生变,这人也不知从何处寻来一把匕首,在他和君灵沉的眼皮子底下,将匕首一刀刺进了胸口!
闻瑕迩和君灵沉同时掠身上前,便要以灵力护住对方心脉,君灵沉却道:“晚了。”
闻瑕迩这才突然缓过劲来,这人从头到尾都没打算告诉他们事情的真相,他们将小孩带过来也不过是为了确认这孩子是否还安然无恙。
闻瑕迩望着那张可怖的脸,冷笑一声,“你就不担心你这一死,我们二人立刻送这孩子陪你一起上路?以泄心头之恨?”
这人口中黑血不断冒出,闻言却是笑的更大声,“缈音清君仁人君子,冥丘少君磊落光明。死前能将他托付在你二人手中,我放心的很......”
他轰然倒下,浑浊的眼珠死盯着上空,“这潭水浑浊不堪,二位若要继续蹚下去,切当心了......”
说罢两眼一滞,胸膛再无起伏。
小孩连滚带爬的伏到他身边,抱着他的手臂,后知后觉的哭出了声。
禹泽山弟子鱼贯而入,见到屋中景象都怔在原地,噤若寒蝉。
闻瑕迩抬手按了按额角,余光瞥见那人的尸首仍旧躺在原地,身形蓦地一僵。
“君惘......”他侧目看向君灵沉,“我们好像弄错了。”
君灵沉面沉如水,朝着他颔首道:“这人不是母蛊。”
闻瑕迩道:“他是炼蛊的人。”
炼蛊之人已死,此桩祸事本该就此打住,可这人却在临死之前说出一番让闻瑕迩和君灵沉不得不留心,甚至继续往下追查的话来,到底是和居心,他不得不思虑。
闻瑕迩突觉头疼欲裂的厉害。
一桩子母蛊的祸乱背后到底牵扯着怎样的缘由,怎样的人事,千思万绪仿佛乱作一团,根本无法理清,也无从下手。
第97章 屏障
草屋内充斥着恶臭,伏在尸体旁的孩子,任凭旁人如何劝慰,啜泣之声仍旧未停。
闻瑕迩走出屋内,抱肩倚身靠在柱上,陷入沉思。身后这时陡然响起脚步声,他也未侧头看去,只是眼视虚空,说道:“可有从那人身上查出什么端倪?”
君灵沉行至他身前,从手掌中拿出一串佛珠亮到他眼前,“他全身上下除了残余的一条蛊虫,剩的便是这串佛珠。”
闻瑕迩接过这串佛珠放到月光下一瞧,紫檀木制的手串不知沾染上了何物已有些发黑窥不清原貌,他又将手串于手中转了一圈,面色渐渐沉下来。
“他到底是想让我们就此打住,还是继续查下去?”他把手串放回君灵沉手中后问道。
君灵沉收紧这串佛珠,“若不想让我们查下去,便不会留下此物。”
“可他大可直言告诉我们!”闻瑕迩道:“他却选择自缢,对此事闭口不谈。”
君灵沉沉吟少顷,道:“也许他并不是不想说,而是不能说。”
“不能说?”闻瑕迩蓦地站直身形,脑中灵光乍现,“他被人施了誓言咒?身上有咒痕?”
“我已吩咐弟子在屋中查看尸体。”君灵沉眸光瞥过屋内,“很快会有结果。”
一时无言,林间树枝簌簌作响,凉风又几息,云雾聚散,天边明月黯淡。
一弟子从屋内疾步而出,拱手道:“小师叔,背部确有咒痕。”
君灵沉颔首,“处理好身后事。”
弟子点头称是,又进到屋中。
闻瑕迩沉默半晌,忽的道:“那串佛珠,有些眼熟。”
君灵沉毫不避讳道:“应天长宫之物。”
骤风乍起,屋门前挂着的白纸灯笼倏的被吹翻在地,汹涌的火蛇不断吞吐,很快便将一只灯笼烧的只剩下残灰散絮。
闻瑕迩勾唇,似笑非笑的望着君灵沉,“你们正道的烂摊子,想来我是插不了手的。”
君灵沉眼神极淡的扫视他,闻瑕迩未领悟到这眼神其中意味,说道:“这样看我是什么意思?”
君灵沉道:“你不必插手。”
“那可不行。”闻瑕迩忽的伸出手捉住君灵沉拿着佛珠手串的那只手,“缈音清君莫非忘了头次水村之事,有人想祸水东引,让我们冥丘吃下这暗亏。此番好不容易寻到些端倪,我又岂能弃之不理?”
君灵沉反手挣脱,一道屏障迅速立于二人之间,挡住了闻瑕迩。君灵沉问他:“你想如何?”
闻瑕迩看着突然挡在他身前的屏障,分外不解,“这句话该我问你才对,君惘你才是想如何!”
一串佛珠从屏障中穿透,径直落入他怀中,只听君灵沉道:“你回家去。”
“不回。”闻瑕迩握紧佛珠串,“缈音清君难道怕我牵涉其中碍手碍脚,阻了你包庇应天长宫中的某一位?”
君灵沉眼中神色微动,半晌,说道:“祸世之人,绝不姑息。”
闻瑕迩眯了眯眸,“无论是谁?”
君灵沉道:“无论是谁。”
“很好。”闻瑕迩手指勾起佛串在空中漫不经心的转着,“既如此我便更该继续着手查下去,亲眼看着缈音清君抓住这幕后真凶,还世间一个公道,还无辜之人一个公道。”他顿了顿,“也还我冥丘一个公道。”
君灵沉隔着波光粼粼的屏障看他,不语。他亦隔着屏障看着君灵沉,透过一层银光潋滟的浅淡水纹,那张面容俊极,眸中的神色也冷极。他却只觉有一股干涩的情绪横隔在喉间,涌不出也咽不下。
林中树影颤动,风吹起君灵沉鬓间的一缕发,划过他的脸庞,那张一成不变的淡漠面容终于显出几分情绪,似是不悦,似是讶异,又似是什么也无。
闻瑕迩愣了一下,仿佛鬼使神差一般,在君灵沉看不见的地方伸出食指,于虚空中悄无声息的描绘这张脸的轮廓、眉眼……他猛地停了手,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后将那只手握成了拳背于身后。
已经不是不妙了,是不好、不对劲!是出事了!
“小师叔,我们将人收卷好了。”禹泽山的弟子已将尸首用一块白布缠裹起来,几人合力抬着,那小孩被另一名牵着,眼睛哭的红肿却仍旧睁着眼巴巴的看着被人抬着的那具尸首。
闻瑕迩闻声陡然转醒,表情少有的僵硬。只听君灵沉吩咐道:“下葬时,长施普度梵心术,直到他变为常人。”
弟子们应下,便将尸体往林间深处抬去,还剩下几个弟子站在原处听候吩咐,君灵沉扫视一眼草屋四下,说道:“毒气残余,烧了。”
“不烧,不烧……”小孩忽然甩开弟子的手,磕磕绊绊的跑到君灵沉身前,抓着君灵沉的衣服哽咽的道:“不要烧草屋子,求求你求求你。”
君灵沉垂首道:“不烧会死更多人。”
几个弟子见状上前拉扯小孩,说道:“对啊,不烧屋子会死更多的人的,你听话啊……”
小孩连连摇头,抓着君灵沉的衣服不肯放手,重复道:“不要烧草屋子,不要烧草屋子不要……”
君灵沉眉心微蹙,任由着小孩抓着衣服不再说话。几个弟子却是急的满头大汗,“你听我们小师叔的话啊,别再倔了。往后还会有其他屋子的,可是这间屋子不烧会害死很多人的,你要讲道理啊。”
“他最多不过四五岁,你们和他讲道理他都听不懂。”闻瑕迩符贴屏障,水波光影霎时消散。他走到小孩面前弯下腰,张开手臂,“别哭了,到哥哥这边来。”
小孩紧紧撰住君灵沉的衣服,转过头泪眼朦胧的看他,“不要烧草屋子哥哥,不要烧。”
闻瑕迩伸手将人直接揽入怀里抱了起来,以袖拭着对方脸上的泪,说道:“方才那个叔叔,你是不是很喜欢他?”
小孩吸了吸鼻子,道:“我喜欢叔叔……叔叔虽然很凶,但是叔叔把我从桥下面捡回草屋子……”
闻瑕迩擦干他脸上的泪痕,手指着林间正在布施普度梵心术的地方,问道:“看见那里了吗?”
小孩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看见了金色的光,很亮。”
闻瑕迩道:“你喜欢的叔叔在那道金色的光里睡觉,有这个光在,他往后再也不会做噩梦了。”
小孩摸出一道赤色的符来,“那哥哥给的符,怎么办?”
闻瑕迩思忖片刻,手指轻点符身,赤符无风而动,跃至虚空往金光所在飞去,“一并送给你的叔叔。”
小孩点了点头,嘴角刚绽放出一点笑意便瞬间隐了下去。他抓着闻瑕迩的衣襟,问道:“……哥哥也要烧草屋子吗?”
闻瑕迩眼光瞥了瞥身旁的君灵沉,见君灵沉正目不转睛的望着他,倏的收回视线,嗓音却不自主的缓了下来,“你的叔叔要在这处睡许久,席天慕地无人能伴他。草屋子却能够遮风避雨的伴着他,你愿意把草屋子送给他,让他有一处容身之所吗?”
小孩闻言张嘴半晌,呐呐道:“我愿意的,我不想叔叔睡觉的时候被雨淋湿。”
闻瑕迩向身后的禹泽山弟子递去一个眼神便抱着人往外走去,众弟子心领神会,忙拿出身上的火折子往屋中一丢,点点星火霎时汹涌沸腾,卷着干草焚烧,倏的燃出刺目火光。
他们看着闻瑕迩远去的背影,面面相窥,“……闻公子,好像和传言中的有些不一样。”
“待人亲近,还请我们吃月团。”一弟子掰着手指说道:“还很温……”
他话未说完,便觉头顶上方蓦地多出一道冷光。弟子们齐齐噤声,忐忑的望向立在他们面前的人。
君灵沉淡道:“背后妄论他人,回禹泽山后各自罚抄弟子规十遍。”
弟子们:“……”
君灵沉道:“再加十遍。”
“……小师叔,弟子知错。”众人恭恭敬敬的朝君灵沉作揖,再不敢提及旁事。
闻瑕迩抱着那小孩靠在一棵树上,哄的对方在他怀里昏昏欲睡,他自己也变得睡眼朦胧。见着前方不远处的几个禹泽山弟子还在布施普度梵心术,强打起精神在一旁看着,却越看越困。眼皮一阖身体直往地下栽去,冷梅香突如其来散入鼻尖,两只手桎梏住他的肩膀替他稳住身形。
他眼睫眨了一下,说:“好闻。”
扶着他的人顿了一下蓦地收回手,听得对方道:“回家去。”
闻瑕迩打了个哈欠,把怀里呼吸平稳的小孩往君灵沉跟前递了一递,“孩子怎么办?”
君灵沉垂下眼帘,在小孩面上打量一眼,“带着。”
音方落,便有一名弟子走了过来接过闻瑕迩怀里的小孩,小孩嘤咛一声皱了皱眉,幸而并未被弄醒。
闻瑕迩揉着眼,道:“君惘你接下来要去哪里?”
君灵沉背过身,沉声道:“司野。”
闻瑕迩闻言通身睡意散的干干净净,“你,你不会打算直接拿着那串佛珠登门质问应天长宫的人吧?”
“有何不可?”
“君惘你……”闻瑕迩有些哭笑不得,“你莫不是在同我说笑?”
仅凭那炼蛊之人携带的佛珠并不意味着此事就一定是应天长宫的人所为,即便是应天长宫犯下的,似君灵沉这般光明正大的登堂入室质问,应天长宫便会承认吗?反而打草惊蛇。
君灵沉面容平静,道:“我从不说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