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自窗间而来,另一扇窗亦被吹开,君灵沉鬓间发丝拂于脸颊一侧,面容淡漠,眸色仍深。少顷,他出声,“闻旸。”
闻瑕迩道:“怎的?”
君灵沉沉声道:“木秀于林,剑刚易折。”
闻瑕迩听后一愣,旋即面覆笑意,“缈音清君,这是在给我下批语?”
君灵沉启唇似有话讲,屋内便陡然响起一阵咳声,闻瑕迩站直身形往床榻走去,见那小孩已坐起身,掀开被子咳的厉害。
闻瑕迩将被子重新给对方盖好,那小孩抬头见是他,沙哑着声音道:“哥哥,热……”
“你病了,要热一阵发汗之后才会好。”闻瑕迩拍了拍小孩的肩,“听话。”
小孩裹着被子,似懂非懂的看着他,闻瑕迩便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孩道:“没有名字。”
闻瑕迩想了想,又道:“那你是什么时候被你的叔叔捡回去的?”
小孩掰起指头数了数,“应该,应该有半年了。”
君灵沉自屏风后走来,他转过头对君灵沉道:“他说他被笛同捡回去已有半年。”
君灵沉道:“首次出现子蛊的地方是在青穆,距今已约有四月左右。”
闻瑕迩垂首沉思,片刻后站起身,道:“我再去一趟应天长宫。”
“你该回冥丘。”君灵沉道:“这件事你不必再参与下去。”
“我已牵涉其中。”闻瑕迩不以为然,“今日与你一同在应天长宫的殿内,我自觉话说的还算透彻。”
君灵沉眉心微蹙,他见状道:“我如今想来与你也算是一条船上的人了,早日解决这桩事后你回你的禹泽,我回我的冥丘,各自欢喜。”
君灵沉默了许久,道:“你打算如何做?”
闻瑕迩笑道:“自是去探一探我好兄弟的口风,看能不能从他口中探出些风声来。”
朗禅在朗翊书房中待了近两个时辰方才出来,见天色已暗,便往自己房中而去。走至房门时又见房中烛火已燃,火光明澈,顿了顿这才推门而入。
闻瑕迩盘膝坐在榻上,正对着房门,见朗禅进来,道:“候你多时。”
朗禅目无波澜,反手关上门,“我以为你和君灵沉一起离开了。”
“我是那种不讲义气的人吗?”闻瑕迩道:“你家中出了这样大的事,我就这么一走了之岂不是太没情义了些?”
朗禅走到他身旁坐下,道:“你昨夜还讲是来应天长宫专程看我的,今日在前殿遇上君灵沉便原形毕露。”
闻瑕迩咳了一声,“我昨夜没将实话告诉你,其实是为了让你避嫌。”
朗禅侧身看向他,“愿闻其详。”
闻瑕迩便将在崇天楼与朗禅别过后所发生的事情尽数讲给了对方听,朗禅听完后竟皱着眉问他,“你为了灵石竟然去替常人卜卦看相?”
闻瑕迩微微一愣,点头道:“是啊,还莫名其妙的帮君惘看了回手相……”
“你要灵石为何之前不同我说?”朗禅摸出一包灵石放到他面前,“够不够?”
闻瑕迩盯着这包灵石半晌没缓过神来,朗禅却已经摸出他的玉蝉把灵石放了进去。闻瑕迩道:“……我在跟你说笛同的事。”
朗禅道:“你且继续说。”
闻瑕迩无言片刻,“笛同和笛容是怎么回事?”
朗禅在他面上审视一番,缓声道:“阿旸昨夜瞒了我,和君灵沉一起摆了我一道。”
“我给你赔罪。”闻瑕迩真切道:“改日给你买烤乳猪。”
“用我的灵石给我买烤乳猪?”
“用我的用我的!”闻瑕迩忙不迭道:“我去司野你最喜欢的那家买,买一只烤的最好的,皮香肉嫩,滋味非同!”
朗禅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倒了杯茶慢慢品。闻瑕迩在旁边等了一会儿,见朗禅一杯茶已饮尽,出声道:“朗二公子可气消了?愿意告诉我了?”
朗禅笑了笑,“待皮香肉嫩滋味非同的烤乳猪送到我眼前时,我这气才能消的下。”
闻瑕迩一听这话便知朗禅已不再同他置气,暗自松了口气,“理应如此。”
朗禅搁下手中茶杯,面色微沉,半晌道:“笛容与笛同,自拜入应天长宫以来便侍奉于朗宫主身侧,算得上是朗宫主的心腹。”
闻瑕迩笑道:“难怪你和朗翊白日在殿中之时如此迫切的想护下笛容,原来是有这样一层关系在。”
“此事非同小可,笛容笛同若真牵涉其中,朗宫主……”朗禅欲言又止,“应天长宫亦会受到重创。”
闻瑕迩道:“既是心腹,笛同于应天长宫中消失在外炼制子母蛊,朗翊莫非一点都不知晓?”
“笛同消失已有半年。”朗禅皱起眉,“宫中上下都知晓此事,也曾派出弟子前去找过,但一直未能寻到笛同,时间长了便都以为笛同已经死了。”
闻瑕迩往榻后一靠,面上笑意已淡,“但笛容还完好无损的在应天长宫。”在朗翊的身侧。
朗禅闻言沉默,须臾出声道:“所以我说此事非同小可,更何况……”
闻瑕迩大约猜到朗禅想说什么,顺着对方的话道:“你是想说更何况朗翊并没有行下这件事的理由对吧?”
朗禅身形顿了片刻,无声点头。
目前来看,朗翊的确和这件事有微妙的关系。笛同与笛容同为朗翊的心腹,若说这二人的动向和所做之事朗翊半点也不知情实难令人相信。
笛同半年前的失踪若是受朗翊指使也不无可能,而笛容今日大方承认并担下子母蛊一事,乍一看来也的确像是东窗事发,为了保全朗翊所做出的的计策。
但目前尚存的惟一疑团便是无论朗翊还是笛容兄弟二人都没有行下子母蛊为祸四方的理由,而笛容不论是真如他自己所说是整件事背后的主使亦或其他缘由,他必定知晓此桩事件的来龙去脉,眼下解开这桩祸事的最关键,就在笛容身上。
闻瑕迩道:“笛容如今关在何处?”
朗禅沉吟道:“地牢中。”
闻瑕迩道:“可有派弟子严加看管?”
朗禅颔首,“已服过刑,但除了白日在殿中所说的话之外,其他的只字未提。”
“想来他是存了死志的,你们地牢中的掌刑之人可别真的顺了他的心意去啊。”闻瑕迩拍着朗禅的肩,“笛容是揭开这桩祸事的关键,不必我说你也该明白他的重要。”
“我明白。”朗禅神情凝重,“祸事已出,无论犯下这桩祸事的是谁,笛同出自应天长宫,笛容又知晓此事,应天长宫都难辞其咎。”
闻瑕迩望着案前的昏黄烛光,微微眯眸,“你倒是看的通透。可我问你,若此事真的是朗翊所为,你届时该如何自处?”
朗禅闻言身形一怔,“他向来行事得体,不会做出这等残害无辜之事,更何况他并无理由行下此事。连同司野的百姓也遭此毒手,对他来说没有半分益处,我不相信是他所做……”
“莫激动,朗翊犯下此事的确对他没有丝毫益处。”闻瑕迩笑了笑,缓和气氛,“我不过是随口一说,你不必往心中去。待从笛容口中问出缘由来一切便真相大白。”
朗禅亦往榻后一靠,阖眼捏着眉心嗯了一声。
翌日一大早,闻瑕迩便同朗禅一起去了地牢探望笛容,欲再一步询问子母蛊一事。刚行至地牢门口,便见到了同另一条道上走来的君灵沉,闻瑕迩隔着十几丈距离,分外热切的同君灵沉挥了挥手,“君惘你也来了啊!”
君灵沉瞥了他一眼,便冷淡的步入地牢中。
朗禅眼神怪异的望向闻瑕迩,道:“你为何对君灵沉变得如此热情了?”
闻瑕迩稍稍一愣,辩驳道:“我哪里对他热情了?你看错了。”
朗禅皱眉,“你以前见他何时会像方才那般同他打招呼?”
“打招呼是做人的基本礼数。”闻瑕迩道:“难道我要对他视而不见吗?”
朗禅在他面上打量一番,少顷,道:“你是闻旸吗?”
闻瑕迩一把揽过朗禅的肩膀便往地牢里走,“我不是闻旸,我是被闻旸夺舍的朗青洵,你赶快把我从这幅身体里弄出来……”
昏黑的甬|道内,数盏油灯齐燃于通道两侧,光亮仍旧不算通明。穿堂风卷着潮湿的气息在甬|道中似有若无的吹过,闻瑕迩和朗禅径直走向甬|道最深处,远远地看见一间牢房的铁门大开,便知晓此间该是关押着笛容的牢房。
他二人步入牢房中,不出意外的看见了君灵沉。而笛容不过一日未见,已是手腕脚腕都戴上了枷锁,衣上血痕无数,不用深想便知那衣下的皮肉上有着怎样的伤痕。
笛容靠在一张干草铺就的石床上,见得他二人前来,朝朗禅喊了句:“二公子。”
朗禅走上前去,从头到脚扫视他一番后,道:“你本不用受此刑罚。”
笛容道:“弟子未受穿骨割肉之刑,已是宫主仁善。”
“你既觉朗宫主仁善,便该将子母蛊一事的来龙去脉全部讲清楚。”闻瑕迩注视笛容,幽声道:“你可知你昨日那一番话,日后会将应天长宫推向怎样的风口浪尖?一介名门世家,自此沦为为祸四方的歪门邪派……”
“此事乃我一人所为。”笛容抬头,“与应天长宫毫无干系。”
闻瑕迩道:“你和笛同皆出自应天长宫,你以为你这一句不轻不重的‘毫无干系’便能将你们兄弟二人与应天长宫的干系推的一干二净吗?”
笛容手间枷锁铁链叮叮作响,神情黯淡,片刻后说道:“子母蛊一事确乃我一人所为,我愿以死谢罪。”
朗禅蓦地上前一把撰住笛容手上枷锁,厉声道:“你一命死的倒是干净,可那些因子蛊缠身变得不人不鬼最终死后连尸骨都没有地方埋葬的人,他们何其无辜?他们又该去找谁去说理?”
笛容嘴唇微颤,埋下头不再说话。
朗禅收紧枷锁,任凭那尖锐的边角划破手掌也未松开半分,“你看着我笛容!你把事情原原本本的讲出来!”
第100章 隐现
笛容顿了片刻,旋即抬起首平静的与朗禅对视,道:“子母蛊祸事从头到尾,乃我一人所为。”
朗禅掌中鲜血沿着黑冷的枷锁滴落至地,死寂的牢房间断的回荡着滴答之声。
“炼制毒蛊,残害无辜,为祸四方。”君灵沉道:“你知该有何种下场。”
笛容低声道:“穿骨割肉,死无容身。”
君灵沉淡声,“魂归阴川,身死魂灭,不入轮回。”
“荒暨山下那条有着世间最恶最寒阴魂的河吗……”笛容眼中露出笑意,“我行下这桩丧尽天良之事,自该入此炼狱,一赎债孽。”
笛容将朗禅手中紧撰的枷锁一角取回,背过身去,“我已恶贯满盈,三位请回。”
正在这时,两名应天长宫的弟子步入牢中,“服刑时辰已至,笛容,跟我们去刑房。”
笛容拖着颀长的铁链缓慢的从石床上下到地上,行走的步伐沉重且冗长,好似行将就木,苟延残喘着最后一点生息。
“笛容。”朗禅紧握拳,背身垂首,“何至于此。”
回应他的是冰冷的锁链缠绕在枷锁上所发出的涩暗之声。
闻瑕迩拍了拍朗禅的肩,余光和君灵沉交汇正着,他想了想,道:“接下来又该如何?”
君灵沉目视朗禅,道:“笛容不能死。”
朗禅沉寂几息,闻言道:“明白。”
君灵沉颔首,背身离开牢房。
闻瑕迩望着君灵沉离去的背影,心中稍稍有些不悦,他将目光又落于朗禅掌中,道:“何必跟自己过不去。”
朗禅面含愧意,“我只是自责……”
“笛容又不是日夜在你身边与你同进同出,他们两兄弟所做之事你又怎会知晓?”闻瑕迩眉心蹙起,“即便是自责,也合该是朗翊自责。”
朗禅叹息一声,“我只是怪自己,没能早些察觉到罢了。”
闻瑕迩道:“事已至此,你再懊恼自己也无济于事,于你来说度过应天长宫眼下难关才是最要紧之事。”
朗禅点头,露出苦笑,“想不到,有一日也会轮到阿旸来宽慰我。”
“你性子坚毅的很,用不着我宽慰。”闻瑕迩听得牢房外若隐若现的响起鞭起鞭落的破风声,说道:“笛容一心求死,只怕这刑罚不仅不能让他开口,反倒还顺了他的求死之志。”
朗禅亦听得此声,道:“应天长宫的弟子犯错,无论大小都要来这地牢走一遭。”
闻瑕迩道:“你和朗翊也是如此?”
朗禅手覆灵力,抹去掌中伤痕,“宫规如此。”
闻瑕迩并未对这个模棱两可的答复深究下去,道:“这件事似乎陷入了僵局。”
笛容是解开谜团的关键,可他却三缄其口,守口如瓶,根本不打算将事情的真相告诉他们。
“笛容是钥匙。”朗禅道:“有他在,子母蛊一事终会拨云见日。”他看向闻瑕迩,“他虽存死志,但我们却不会让他轻易就死。且再等几日吧。”
为今之计除了等到笛容开口,他们的确无能为力,闻瑕迩点了点头。
夜阑人静,应天长宫笼罩在一片夜色之中。宫中各部庭院,星落云散的分布着弟子,正持剑巡游。
闻瑕迩隐在一棵树后,见不远处巡逻的几名弟子沿着另一条道的拐角走去后,掠身至屋顶,步伐轻快,身形如影,看这方向似是去往地牢。
越过几方庭院后,闻瑕迩落至一棵树上,撩开头顶树枝定睛往下方看去,地牢入口处立着两盏石灯,一左一右还站着两名把守的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