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仑身形直逼符阵,闻瑕迩抬手便要召回赤符,却只来得及收回一半,余下赤符在空中爆开,佟仑轰的一声摔在屋顶上,瓦片散落至地砸的粉碎。闻瑕迩走过去,见佟仑浑身上下被炸的无一完好,伸出两指在佟仑鼻前一探,已无生息。
他抬首,眼前飞雪交织,耳畔风声不断,再也遍寻不到那面具人半分踪迹。
朗禅仰面倒在屋檐上,雪覆肩头,他却似毫无察觉一般,呼吸急促,眼神失焦的望着前方夜空。闻瑕迩踏着风雪归来,将朗禅从屋檐上扶起,喊道:“阿禅,阿禅。”
朗禅的双眼总算聚起几分神采,他虚握住闻瑕迩的手臂,“可……可有抓到?”
闻瑕迩抓过朗禅手臂搭于肩前,勾住对方的腿弯把人从地上背起,“面具人以佟仑作饵跑了,佟仑死了。”
“诱面具人现身不易,下次再想再诱出他恐怕更难……”朗禅胸膛起伏,“你赶快去城中再找找,说不定能再寻到他踪迹……”
闻瑕迩背着朗禅跳下屋檐,一脚扫开地上薄积的雪,“没用。只要他隐入人群中丢掉面具,即便我们和他擦肩而过也识不出他。”
朗禅头埋他背后,闻瑕迩空出一只手在地上画传送阵,画到一半时忽觉背心微湿。他动作一停,神情变幻几遭,低声道:“……哭什么,这次寻不到还有下次。”
朗禅未答,搭在他肩头的手不住下滑,闻瑕迩这才察觉到不对劲,揽住朗禅身形转头往背后瞧去,却见朗禅双目紧阖已经没了意识。
朗禅负伤于房中昏睡多日,今日总算清醒。他睁开双眸,第一眼便看见了在他床沿侧昏昏欲睡的闻瑕迩。他动作轻缓的坐起身来,见窗被凛风吹开,雪花飘进屋内,有几片落在闻瑕迩发间,便伸出手替对方拂下。
闻瑕迩睡的极浅,被发间细微的动作惊醒,他看清眼前的朗禅,道:“何时醒的?”
朗禅收回手,嗓音有些嘶哑,“方才。”
“可觉哪里有不适?”闻瑕迩为朗禅盖好身上滑落的被子,“需不需要我再请你家中的医修来替你看看?”
朗禅摇头,“我无事,只是那夜在墨南之事后来如何了?”
闻瑕迩道:“后来你重伤昏迷,我送你回应天长宫,你昏睡五日今日方醒。”
朗禅闻言微微垂首,神情隐在阴影中难以看得真切。闻瑕迩拍了拍朗禅的肩,道:“佟仑死了,也算又除去一条那面具人的臂膀。”
“嗯。”朗禅道:“还为莫逐先生报了仇。”
闻瑕迩放在朗禅肩上的手顿了顿,道:“你当真觉得是佟仑杀了莫逐?”
朗禅抬起头,面上残存着病白,“佟仑亲口承认的,不可信?”
“我与佟仑交过手,以他的修为根本伤不了莫逐。”闻瑕迩收回放在朗禅肩上的手,“即便佟仑有虫蛊傍身,也难以近得莫逐的身。”
朗禅皱眉,似有不解,“既是如此,佟仑为何又要承认是他杀害了莫逐先生?”
闻瑕迩忆起那日面具人为求自保不惜丢弃佟仑的景象,“欲盖弥彰,佟仑不过只是一枚弃子。”
朗禅若有所思,半晌,道:“阿旸,还是你心思缜密。”
“若非我了解莫逐,兴许我也会被他们糊弄过去。”闻瑕迩站起身来,“你好好养伤,我先回冥丘一趟。”
朗禅道:“可是有什么事?”
“昨日收到传讯,但讯中未提何事。”闻瑕迩道:“今日你醒了,我便也该回了。”
朗禅以袖掩嘴,咳嗽几声,“那你快回吧,耽搁一日恐生变故......”
闻瑕迩颔首,背身待要往外走,忽听朗禅叫住他,“阿旸。”
他又转过身去,应道:“何事?”
“无事。”朗禅面上露出淡笑,“我在应天长宫等你,待你处理完冥丘事宜后,再来寻我。我们一起去追查那面具人的下落。”
闻瑕迩道:“好。”
闻瑕迩离开不久,房中便有一弟子敲门而入。
朗禅靠在床头,阖眼问道:“何事?”
弟子将一封素色书笺递到他面前,道:“二公子,青穆云家送来信笺。”
雪覆屋檐,冷风呼啸。冥丘上下已是一片白茫之色,寒冬已至。
闻瑕迩推开家中大门跨阶步入,踩着厚雪径直往里走,行至一半时忽觉不对,便停下来。他扫视院中四下,既不见半个人影,长廊屋檐下还挂着丧幡白布。
莫逐丧礼已过数日,按理这些东西应该早就撤下才对,正在他心存疑虑之时,前方走来一名修士,见他回来,忙拱手道:“少君总算回了!闻先生已在宗祠等候多时了!”
闻瑕迩闻言心中疑惑更甚,掩着未发作,调头去往宗祠。
宗祠大门紧闭,阶檐埋雪。待他推门而入时,两扇大门无声开合,闻瑕迩走进去,看见了背身对着他,立在高台前,着一身缟素的父亲。
闻瑕迩心中咯噔一下,如同石击水面泛起阵阵涟漪。
他不自主的放轻了声息,喊道:“父亲。”
闻秋逢转过身来,面容从阴影中露出,原本乌黑的两鬓不知何时变得花白,眉目之间尽是疲色。
“爹?”闻瑕迩以为自己眼花,又往前几步欲要将他父亲的面貌看的更清楚些,他父亲却出声叫住了他。
“旸儿。”闻秋逢声音极缓,“你母亲,去了。”
闻瑕迩耳边轰鸣,眼眸微睁,脑中思绪、心中念想在刹那间坍塌殆尽,整个人仿佛被定在原地,一动也不动。
闻秋逢侧着身,显出那高台之上多出的一块灵位,道:“为你母亲,上柱香。”
闻瑕迩指尖曲起,声音低到几不可闻,“……我才给娘送过药去青穆,弟弟没同我说过娘的病情,云束……云束同我讲娘的病情也比之前好上许多……”
“是不是……是不是弄、弄错了?”他上前撰住他父亲衣袖,像幼时想要寻求某样东西时,向他的父亲投去希冀的目光,“爹,爹你应我一声。”
闻秋逢沉默片刻后,拉着他走到灵位前,将点燃的香递到他跟前,“为你娘上柱香,当是送她最后一程。”
闻瑕迩定定的瞧着那香,火星明灭,顶端燃尽的香灰落下,风一吹,再也遍寻不得。他未接过那香,转头便要往宗祠外跑去,大开的门轰的一声合上,宗祠内的光亮霎时黯了一半。
“云家你去不得。”闻秋逢替他将那柱香插好,“留在宗祠,为你母亲守孝。”
闻秋逢拂袖,手中多出一袭缟素一块孝额,展开浮至闻瑕迩跟前,“换了你的红衣。”
闻瑕迩在原地停驻半晌,顺从的脱了自己的红色外衫,穿上缟素,戴好孝额。做完这一切后,他道:“我这样,是否就可以去云家了。”
闻秋逢道:“为父说了,云家你去不得。”
“若我一意孤行,非要去。”闻瑕迩侧头望向闻秋逢,眼覆红意,“你要把你儿子我如何?”
闻秋逢神情一滞,片刻后,手中多出一节藤鞭,“你该听话些,为父已……”
闻瑕迩盯着那节藤鞭,道:“若待在此处便叫做听话,那我今次是听不了话的。”
他语毕忽然往门的方向掠身而去,指尖未及门身,后方便刮来一阵迅猛的鞭风。闻瑕迩后背正中一鞭,他却躲也未躲,推开门显出缝隙,一根细绳从半道飞来捆住他身形,将他捆回了灵位之下。
闻秋逢站在闻瑕迩身前,道:“你是否还要去云家。”
“我要去!”闻瑕迩仰着脖子,“……我要去看我娘我有什么错?”
又是一鞭落在他肩膀,“你还要去。”
闻瑕迩额间泌出细汗,“你打死我罢,打不死我,我还是要去的……”
闻秋逢落鞭的动作顿住,他扬鞭半晌,终是未再将那鞭再落下去。他弹出一道灵力覆于宗祠内,光纹在虚空扑闪片刻隐灭不见。
闻瑕迩见状,悲恸愤意霎时涌上心头,“你除了捆我、打我,用阵印困我,你还会做些什么?”
闻秋逢已背过身,往宗祠外行去。
闻瑕迩瘫倒在地,被绳子捆住的身形站立不起,“闻秋逢……你自己立下的誓言咒,你一身傲骨,你誓不踏入云家半步!可云雪依是我娘!你因着你的气节,便要连同我也和你一样,连我娘走了也不让我见她最后一面……”
“你好自私……你好自私。”闻瑕迩口不择言,“……你这样的人不配做我爹,你不配!”
宗祠的门开掩半扇,闻秋逢的身形一半踏进雪里,一半融入光影中。
少顷,只听得他缓声道:“我的确,不配。”
闻瑕迩身上的绳子突然松开,他立刻起身,连滚带爬的跑至门边,眼睁睁看着那门缝合上,四下又变回昏暗景象。
他贴着门身,猛力敲打着门,“你放我出去,你放我出去!”
“我只是想去见我娘一眼,你为什么不让我去?你为什么不让我去!”
回应他的只有宗祠外不断呼啸的风雪之声。
闻瑕迩死咬着下唇,袖间刹那飞出无数赤符贴于门身,却被一道白光尽数挡了回来,赤符散落一地。
他背靠着门一路滑下,蜷缩着身体,头埋至膝间。
宗祠中寂静许久,忽的响起低低的咽声。
“娘……阿娘……”
“娘亲,娘亲……”
天边的雪越落越大,压弯院中的树枝,覆满每一寸地。昼夜更迭,却始终未停。
“少君。”不知过了多久,有人在门外喊道。
闻瑕迩神情恍惚,耳边好似听进了这声唤,又好似未能听进。
那人声在门外沉默几息后,又道:“少君莫要再和闻先生置气了。”
闻瑕迩默不作声。
那人听不得回应,在门外叹息一声,“少君若想从这阵印中出来,修为须得勘破无境,否则是无论如何也破不开这阵印的。”
闻瑕迩眼睫阖动,启唇欲言,却忘了自己已多日未语,一时竟吐出字来。缓了半晌,才涩声道:“……可是酉书先生在门外。”
酉书闻声连忙应答,“是我!”
闻瑕迩道:“他没说什么时候放我出去。”
酉书未及时应答,闻瑕迩又道:“是他让你来转述我这番话的?”
酉书似有口难言,半晌才道:“……是。”
闻瑕迩阖上眼,“我知晓了。”
酉书轻叹一声,“少君多保重。”
闻瑕迩听得门后的脚步声渐行渐远,目无波澜的扫过这宗祠中的每一处,最终落在高台之上的那块灵位之上。他起身而去,走到高台下,将那块灵位抱在怀中捂了许久。直到那冰冷的灵位有了些温度后他才将其重新放回原位。
他面色透出些许病白,唇色更是惨白,似是因身上的鞭伤仍未好全。
他就着身下一方蒲团顺势坐下,闭眼打坐入定。
他修为已有半年光景未再增进,每次待要勘破无境之时,便感觉丹田处有一团虚无缥缈的东西将他堵截回来,打回原形。
闻瑕迩探进自己丹田中去,只见一颗泛着红光的元丹飘浮于一方石台之上,他步上石台,欲将那元丹取回自己手中,却仍旧如之前那般被挡了回来。
那元丹已吸足了灵力,周身光影缭绕,明显是进阶之兆,却又无论如何不肯让他近身突破。
闻瑕迩仍旧百思不得其解,端详这元丹半晌后,忽然心念一动,对着元丹道:“我欲入无境,你也将进阶,为何不助我?”
元丹在石台上翻滚一圈后,只听得一声奶声奶气的应答:“明明是你自己不助自己,为什么要怪我啊。”
话音方落,那元丹身上便显出一条细缝来。闻瑕迩只觉丹田中忽的一痛,紧接着似有万千劲风窜入他四肢百骸,令他疼痛不已,仿佛要将他整个人撕成碎片,四分五裂。
元丹周身的缝隙越来越大,稚嫩的声音在他耳边再次响起。
“一念由心生,万千世界皆成劫。”
“你欲入无境,可这境中处处是你劫。你还要再入?”
闻瑕迩忍痛,嘶声道:“我皆由我生,若这境中皆是我劫,那便由我亲手将这劫数一一斩尽!”
元丹砰的一声碎裂成残片,光华大作,耀目异常,片刻再停歇之时,那石台之上仅剩一片虚无。
第110章 城破
异象骤生,宗祠内风声大作,帘幔纱影翻飞卷舞,烛台被掀翻,尚未干涸的蜡油从中流出,凝固在地面。虚无鸣响陡然响起,一声一声仿佛直击闻瑕迩识海深处,震慑着他的心神,一连持续数息后,方才平歇淡去。
他缓缓睁开眼,从蒲团上站起,赤符从他袖中飞出贴于门身。下一刻,宗祠内浮现白影光纹,空灵之响入得他耳中,紧闭的门轰的一声大开,露出外面的光景。
皑皑雪景不知何时早已化去,树枝抽了新条,花打了骨朵。清风从外拂来,掺着一股花香青草的气息。
寒冬远去,春日已至。
闻瑕迩走出宗祠,天边耀眼的日光让他不适的眯了眯眼,正这时,一阵急促的跑步声从院中传来。
酉书发髻微乱,提着剑向宗祠跑来,见得他已至宗祠门外,先是一愣,而后快速的跑至他面前,急声问道:“少君已入无境?”
闻瑕迩道:“方才步入无境。”
酉书听罢紧绷的身体总算有一丝松懈,但很快面上又露出防备之色,他拉过闻瑕迩的手臂,“时间紧迫,少君请与我速速离开此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