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方落,前方不远处的天空上忽然迸发出一道光影,狂风四起,飞沙走石,地面跟着颤动起来,眼前景象霎时东倒西歪,乱动之大仿佛要将周遭一切掀翻。
“这是发生何事了?”闻瑕迩稳住身形问道。
“走!”酉书未作答,不受天晃地摇的干扰,撰着他一路跑至后门,离开闻家,行入偏僻巷中。
闻瑕迩心中存疑,见酉书带着他跑的方向是出城的方向,忍不住出声问道:“酉书先生,为何出城?城中出了何事?”
酉书不回头,带着他一路疾奔,“……待到了安全处,酉书再同少君解释!”
闻瑕迩心中疑惑更甚,跑出巷口,跨入城门口时,他忽然听见兵器相交的碰撞之声。
他回过头看去,身后是一片火光,从街头燃至巷角,熊熊烈火,正在不断蔓延,扩散,喷薄着灼热的火焰。
焚烧这城中的一切。
闻瑕迩心神一怔,脚步蓦地停驻。
“闻旸就在前面!”一群修士从火光中跑出,个个手持兵刃,神情不善,“斩草除根!不能放虎归山!”
酉书一掌击开城门,“少君快走!”
“我为何要走?”闻瑕迩脑中刹那间浮现出无数念头,“冥丘城里为什么会着火?什么斩草除根,什么放虎归山?”
追击他们而来的修士近在咫尺,酉书掷出手中剑,数道剑诀迸发而出,暂且阻了后方人的追击。
他带着闻瑕迩掉头就往城外跑去,城内忽然射出数道箭矢,酉书回身挡在闻瑕迩身前,以剑挡之,“今日冥丘城内突然闯入数万仙修!为不打草惊蛇,他们放火屠城,城中老弱妇孺皆未躲过此劫!我奉闻先生之命,护少君出城!”
弦落的破风之声接连响起,箭雨急急而下,向城外的闻瑕迩和酉书袭来。
闻瑕迩召出凝冰符,他二人身前立时生起一道冰盾,箭矢不断击打在冰层之上,厚重的冰盾很快便被击的疮痍满目。
他道:“我要回城中去。”
酉书回剑,并不恋战,“少君此刻回去便是辜负闻先生一番苦心!”
闻瑕迩心中已有念头开始叫嚣,“我爹在何处?”
大开的城门倏的涌出不计其数的人影,直奔闻瑕迩和酉书的方向,有人高声道:“闻秋逢已力竭身死!”
“除恶务尽,尔等谁再取了闻旸项上人头,便是头功一件!”
“扬名立万,便在今时今日!”
酉书紧握手中长剑,神情变了又变,最终一咬牙,撰住闻瑕迩肩头,转头跑入城外林中。
他二人不断朝林中深处跑,闻瑕迩待要掉头往回,酉书却死死的撰着他,让他除了往前跑之外再做不出其他举动。
“我要回冥丘城中去!”闻瑕迩用力挣脱酉书,
酉书见他要走,剑横隔在自己肩头,“少君若要回去,便踏着酉书的尸首回吧!”
剑身锋利,酉书脖颈处已显出血痕。
闻瑕迩指尖曲起,“酉书先生,为何逼我?”
“闻先生惟一交待给酉书的嘱托,便是护送少君出城!”酉书面露苦色,“除非我死,必不让少君回到城中!”
他说到此处,身形突然一晃往前倒了下来,闻瑕迩立刻伸出手将人接住,入手一片湿润。
酉书背部不知何时已被染得鲜血淋漓,闻瑕迩愣住,“酉书先生……”
酉书双眼紧闭,从牙缝中吐出声来:“酉书在见少君之前,已负伤……少君切莫,切莫自责。”
“酉书先生你撑住。”闻瑕迩掌间灵力待覆酉书胸膛,酉书却握住他的手,打断他。
“少君刚入无境,境界不稳。切不可,切不可肆用灵力,否则……易生心魔,被自身反噬。”酉书胸膛起伏,“闻先生坚信少君迟早能勘破大道,入得无境。这些,这些都是闻先生让我转述给少君的。”
“不必酉书先生转述。”闻瑕迩勉自镇定,“我要我爹亲口告诉我。”
“闻先生,自除尽天机门残党为双亲报仇之后便已,便已业障缠身,修为大跌。”酉书睁开眼,视线却已失了焦,“闻先生早已料到自己终会有这一日。他从不让少君参与筹谋,不让少君知晓我们所做的事……不过是为了让少君置身事外,不牵涉到这些恩怨中来。但闻先生还是料错了。”
“稚子无辜,怀璧其罪……”
“闻先生从始至终只想护下少君。”酉书气若游丝,“少君不要再怨闻先生,一定要活下去......”
话音一毕,酉书握着闻瑕迩手的力道忽的一松。他偏过头,胸膛再无起伏。
闻瑕迩怔坐在原地,身形如僵石,毫无动静。
“将闻旸找出来!”
“切不可放跑他!”
林间不断有脚步声来回走动,急切嘈杂,如魔音贯耳,乱人心神。
闻瑕迩喉结轻滑,身形摇晃的从地上站起,“爹。”
一支箭矢从他脸颊飞过,“找到闻旸了!”
闻瑕迩回身,面前站满了手持兵刃的仙修,数以百计的箭矢迎面射向他,鎏火自他发髻飞出,金芒大盛,箭雨隐没其中,站在他身前修士具被震开数丈,兵刃脱手,倒地四散。他踏风离去,直往冥丘城中。
“……闻旸已入无境!”仙修口吐鲜血,从地上支起身,“不可再留!不可再留!”
冥丘城中,街道桥边,檐下石阶,所见之地,皆是尸首遍地,血流成河。
闻瑕迩立于火光之中,不住的回首打量四下之景。
良久,他停下,望着眼前的一切轻声问:“这是哪儿啊。”
过往熟悉的人和景,皆变作他不认识的模样。
他只看得见血海尸山,被燎原烈火印的发红发烫,灼烧着他的视野,啃噬着他的心口。
“爹。”他涩声喊,“爹……”
他深入城中,不断嘶喊。
他想说他错了,他错的离谱,他不该口不择言说出那些伤人的话来,他才是最自私的那个人,他才是那个不配做他父亲儿子的人。
“爹!”他浑浑噩噩的在城中走着,好似迷了路的孩童,全身心的寻找着他惟一的倚靠,“爹,爹!”
“我知错,我听话。”他哑声,“你不要旸儿了吗,你不要旸儿了吗……”
他重复着这些话许久,却未曾听见半句回音。
他跪倒在地上,眼中一片模糊。
城中尸骨堆砌如山,他辩不得,他已……辩不得。
他双手掐着咽喉,张嘴还欲继续嘶喊,可喉间已是干涩嘶哑,口中只发的出几个哽咽的气音。他垂下手臂,脖子多出一道掐出的红痕,他似毫无知觉般,指掐掌中,血珠顺着他曲起的指节落到焦黑的地面,消失不见。
城门大开,街道两头倏的涌进无数修士,他们踏着城内尸身赶来,将城中寸地占尽,一前一后,密不透风的夹击着街道正中的闻瑕迩。
“你闻氏父子滥杀无辜,恶贯满盈!天理昭昭,今日我仙道众人除尽冥丘城中魔修,匡扶大道!闻旸,你还不束手就擒!”
兵刃出鞘之声骤然响起,数不尽的刀枪剑戟齐齐指向被包围在人群中,身着素缟丧衣的少年。
闻瑕迩指尖摊开,从地上站起。
他往前一步,持着兵刃的修士便后退一步,“……你入无境又如何,我们十万余人难不成还怕你一个!”
何谓无境,放眼如今整个修仙界入得无境之人,不过三人。
禹泽山的若瑾君常远道和缈音清君君灵沉为其中之二,冥丘魔主闻秋逢为其中之一。
还有一个,便是此刻站在他们眼前之人,冥丘少君,闻瑕迩。
闻瑕迩眼神一一扫过这些修士,道:“我爹在哪儿?”
无人敢出声应答。
闻瑕迩抬手,隔空从人群中拽过一人,提到半空,重复一遍,“我爹在哪儿?”
那修士愕然被抓住惊恐不已,手中兵刃滑落,腿脚在空中乱蹬一气。闻言面露惊恐的道:“闻秋逢……闻秋逢一个时辰前便已力竭而亡!神魂寂灭!”
周遭一片死寂。
直至闻瑕迩松手,修士轰的掉在地上。
他面色平静,衣袂无风却动。半晌道:“那你们便,为我父陪葬。”
冥丘城上空霎时乌云密布,城内天昏地暗,风声凌冽。
修士们已察觉到不对,欺身而上,刀光剑影,箭矢符阵从四面八方,通通放出,待要逼近闻瑕迩跟前之时,却见闻瑕迩脚下蓦地生出妖冶红光,光影如魅,气息森然,将他们的攻击尽数挡了回去!
闻瑕迩簪割掌心,旧伤未愈,又添新痕。
他微垂着手腕,任由那鲜红的血珠从他手背滑落,滴入脚下阵中,眼也未眨。
阵吸灵血,红光骤然更盛,万千魑魅之影从阵中不断生出,卷着仙修身形,将他们不断拉扯进灭灵阵中,啃噬殆尽。
“疯魔了,疯魔了……”
“逃啊快从城里逃出去!”
魑魅之影啃噬仙修时撕咬出的血四溅飞散,街道上覆满着血。
闻瑕迩一身素缟皆染血红,不见丝毫素白。
他沿着血海往大开的城门方向缓步行去,每行一步,灭灵阵便在他脚下更盛几分。他拂袖,城门轰的一声合上,魑魅之影擒住欲从城门逃出的修士,又将其拉回阵中。
“我已无处可逃。”闻瑕迩望着眼前血影斑驳之景,“你们还欲逃去何处。”
厮杀、啃噬,血与火光交织,惨叫骤生,尸横遍地。不多时,城内已成血海汪洋。
君灵沉,成恕心和常远道三人率着禹泽山弟子行至冥丘城外,众人见天空乌云密布,红光明灭,心中便已警铃大作。
城门紧闭,君灵沉召剑便要劈开城门,常远道出声制止,“灵沉莫要心急!且看……”
他话未说完,城门便砰一声纷飞四散,君灵沉的身形已消失在他们视野之中。
闻瑕迩掌间之血已干涸,魑魅之影回到灭灵阵中。一具尸首从屋檐下滑落,咕的一声坠入血海之中,几滴血珠迸溅到他的脸颊上。
胸口处忽然生出的疼痛,拉回了他些许思绪。闻瑕迩步入血海,一脚深,一脚浅的往前走。正这时,他耳畔间突然响起步伐声,他略抬首,步伐声却戛然而止。
一道白衣身影,正立于他不远处。
“闻……”来人似喉间极难出声一般,缓了许久,“闻旸。”
闻瑕迩定定的望着这道身影,少顷,一语未发的抬步继续往前行径。
待与对方擦肩而过之时,君灵沉蓦地一把拽住他手腕,嗓音低哑,“你入魔了。”
常远道和成恕心率着弟子们晚一步进入冥丘城中,见得城内光景后,具是怵目惊心。
“那是……那是闻公子?”
众人顺着这弟子的话音看去,只见君灵沉肩侧站着一个浑身是血的少年,双瞳血红,周身皆是肃杀之气。
闻瑕迩见得禹泽山弟子手持着兰息剑齐向他跑来,面上竟覆笑意。
“我本就是魔。”他声音极哑,“仙君是来除魔卫道的。”
君灵沉唇色苍白,启唇良久亦未能吐出半个字音。
闻瑕迩脑中却在此刻蓦地闪现出一句话来。
祸世之人,绝不姑息。
闻瑕迩身形晃动一瞬,旋即却是低低笑了起来。他猛地反手抓住君灵沉的手,道:“缈音清君渡不了我。”
他眸覆血雾,望向君灵沉,“不如便同我这只魔,一起入魔罢。”
同我一起堕入这血海无间。
我的心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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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世篇倒计时w
第111章 锁链
岑寂的山洞内光亮微弱,阴冷潮湿。水珠顺着岩壁朝下滚落,滴答滴答,汇入下方水潭,打湿被困在水潭中人的白衫与墨发。
闻瑕迩背靠岩壁而坐,咬着下唇,面色苍白异常,汗珠不间断的从他下颌滴进衣领,晕湿一片。他双手捂着额头,轰声倒地,身形蜷缩成一团,唇被他自己咬的见了红却仍旧不肯松口,全身上下止不住的颤抖,似是难受到了极致。
水声哗啦,潭中响起铁链晃动的声音,忽明忽灭的红光在洞中亮起,印清了岩壁一侧的漆黑锁链,也将倒地之人的面容印的更显病态。
水扑打的声音立时变得更猛,岩壁上的锁链亦颤动的更凶,叮铃不断,仿佛下一刻便要挣出岩缝,破壁而出。
闻瑕迩似是终于被这声响惊动,身上的颤抖渐平缓,他五指陷入沙石中,撑着身形从地面坐起半身。他轻喘着抬首,向水潭中望去,覆满血雾的双瞳被忽闪的红光刺得有些难以看清光中景象,缓了片刻后方才看清。
红幕的另一边,君灵沉衣衫发丝尽湿,下身淹没在水潭中,他欲要往前跨出水潭冲开红幕,岩壁上的锁链便在半空中猛的晃动,将他的身形又拖回原处,趔趄之后,竟是险些摔进水潭中。
霜白的衣袖从水中抽出,湿的透彻。那禁锢着他右手腕,另一端的锁链便再也藏不住。
缈音清君,破天荒头一次,如此时此刻般这样狼狈。
闻瑕迩猩红的眼中看不出分毫情绪,半晌,他嘶声道:“想出来吗?”
君灵沉透过红幕,一双眼定定的望着他。见他启唇,愣了一下,便也张合着唇向他说着什么。但那红幕不仅禁锢了君灵沉的身形,将君灵沉的话音也尽数挡在其后。
闻瑕迩从地上站起,步伐虚浮的往水潭走去。他衣袍下摆没入水中,衣袍上染着的血霎时浸入潭里,将半潭水染的浑浊不堪。他在红幕前停下,用伤痕斑驳的手覆上红光,好似贴住了立在红光另一端人的身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