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褒奖还是反讽亦或者其他,在不同的人听来自是不同的语境,席间修士见常远道拍掌,便也跟着连声附和拍掌称好。
“这答复我便勉为其难算你过了。”闻瑕迩不受旁言滋扰,“最后一个问题,还请道友想好再作答。”
佟仑道:“问。”
闻瑕迩淡声,“十日之前,你在墨南城中做过何事。”
佟仑掌中酒盏霎时化作几块残片,璃珠在旁见到这番景象,身形向后几不可察的退了退。佟仑道:“时隔甚远,记不清了。”
“不满意。”闻瑕迩平声,“又该饮酒了。”
佟仑却未饮下这杯酒,厉声道:“我与你素昧平生,今夜当着众人之面何故刁难于我?”
“不过是若瑾君立下的规矩,对所答之话不满便可让回答之人饮酒以作小惩。”闻瑕迩道:“刁难一词言重了。”
常远道未作声,似看戏般品着酒又倚回了座上。他不答话,席间修士便也只好装聋作哑,当作看不见闻瑕迩的故意刁难。
“阿旸。”朗禅低声,“是否太过直白了些。”
闻瑕迩未应朗禅的话,继续紧逼佟仑,“这位道友,喝完酒后还请继续作答我方才的问话。”
佟仑神色晦暗,在原位上踟躇许久后,只见他起身挥开侍女递来的酒,酒盏落地发出轻响,他从席间走出,向常远道拱手道:“不胜酒力,若瑾君慢饮。佟仑先行告辞。”
常远道笑意依旧,“请便。”
佟仑大袖一挥,退席径直往玉阁外行去。闻瑕迩和朗禅慢一步走出席中,同朝常远道拜别,常远道眼神在他二人身上慢悠悠的转了一番,道:“黑衣服的可以走,红衣服的先留一留。”
追寻佟仑刻不容缓,闻瑕迩没功夫陪常远道在这处耗下去,抓着朗禅背身便往外跑。席间众人一时尚未及反应,眼瞅着闻瑕迩和朗禅已跑至玉阁大门外,守在门口的杂役不疑有他,见他二人跑来便自发打开了大门,闻瑕迩和朗禅顺利跑出玉阁。正这时头顶上方倏的响起利风之声,闻瑕迩和朗禅侧身避之,残留余风却掀掉了他们二人头上的纱帘。
闻瑕迩和朗禅同时抬首,只见常远道懒散倚在二层阑干处,意味深长的望着他们二人,“闻旸,朗禅……年纪轻轻不学好,装成大人模样来逛花楼,被你们家中人知晓了恐怕是要受训的。”
闻瑕迩目光放远,在来往行人中瞥见佟仑的背影,抬脚便追了过去。朗禅则留在原地,应答常远道:“我和阿旸是为了查清一桩事由,这才掩了身份进到玉阁之中。事急从权,还望若瑾君见谅。”
常远道顺着闻瑕迩追去的方向瞧过去,道:“既是为了查事不若一开始便与我商量商量,说不定我还能帮上你们一帮......”
“是我二人心急了。”朗禅眼光不住往一旁瞥去,“阿旸一人我不放心,下次我再亲自去到朝酝榭向若瑾君赔罪。”说毕拱手施以一礼,背身也追着闻瑕迩而去。
常远道在阑干处饶有兴味的停留半晌,忽见夜空中落下点点白芒,他往外探出手掌,一片雪花便掉进他掌间。他指尖轻捻,雪花碎于他掌中,随风散去,似喟叹道:“今年的雪,来的有些早了……”
佟仑似已察觉到身后有人跟踪,特意往偏僻的深巷中跑去。闻瑕迩紧追佟仑不放,待追入一条无路的死巷中时,佟仑在尽头处停下了脚步。
佟仑转过身,眼神阴鸷的盯着闻瑕迩半晌,道:“冥丘少君闻旸,紧追我不放到底是为了何事。”
闻瑕迩双手抱肩,由着佟仑打量,“特意引我至这偏僻无人的死巷中,你又是为了何事?”
“我为何事,须得看你找我是何事。”佟仑语气不善,“没有旁人在场,你大可开门见山。”
“甚好。”闻瑕迩道:“我原也不打算藏着掖着。”
他从袖中捻出一道卷曲的赤符向佟仑丢去,佟仑抬手接过,闻瑕迩道:“打开看看。”
佟仑动作谨慎的卷开符纸,只见一只蛊虫的尸首躺在符里,他定睛瞧了几眼后,抓着赤符的骨节咯吱作响。
“佟仑。”闻瑕迩喊了他一声,“见过这只蛊虫之后,还是认不出这毒是何种毒吗?”
“认得如何,认不得又如何!”佟仑将蛊虫连带赤符往地上一丢,抬脚用力踩去,“一只莫名其妙的蛊虫罢了。”
天间雪纷飞落下,闻瑕迩面覆寒霜,“十日前,你在墨南城中做了何事。”
佟仑摸出数道黄符浮于身前虚空,“吃喝玩乐,干尽天下极近风流之事!”
凝冰符腾空而出,数条冰龙破空长吟,卷着飞雪凛风朝佟仑袭去。佟仑身前黄符霎时齐齐变作数层屏障,替他挡下攻击,但很快第一层屏障便在冰龙齐头并进的攻势下出现了裂纹,紧接着破碎化作冰渣。
冰龙攻势凛冽,后方的数道屏障皆连同第一道一般接连破碎。佟仑骤然意识到自己的修为和对方之间的差距,趁着冰龙尚未冲破余下几道屏障之时,纵身一跃跳上屋檐便要逃之夭夭,一柄长剑悄无声息的横隔在他脖颈上。
朗禅立于佟仑左后侧,道:“再往前一步,剑锋便不长眼了。”
闻瑕迩飞上屋檐,直面佟仑,“今夜你若说不出我想听的答案,你这条命便只有留在此处。”
佟仑肩膀发颤,怒火中烧,“你想知道什么……”
闻瑕迩声音冷下来,“十日前,你在城西的一家客栈中做过什么!”
佟仑咬牙切齿的盯着闻瑕迩,“不知道,我没去过什么城西的客栈!”
闻瑕迩一脚踹至佟仑膝盖,佟仑闷哼一声跪倒在了瓦片上。朗禅剑锋压至佟仑肩头,眉目间显出怒意,“你逃不出我二人的掌心,不说实话吃苦头的只有你自己。”
佟仑道:“……我说了实话,是你们自己不相信!”
朗禅剑锋逼近佟仑脖颈,锋利的剑身立刻在佟仑的脖颈上划出一道血痕,“不见棺材不掉泪。”
“我最后再问你一遍。”闻瑕迩声如寒冰,“十日前,你在城西的一家客栈中对一名魔修做了什么!”
佟仑闻言,片刻后竟是放肆的笑了起来。朗禅一脚踢向佟仑后背,佟仑似不堪重负般上半身趴在瓦片上,朗禅道:“回话!”
佟仑趴在地上缓了半晌,嘴里吐出一口血沫子,他仰起头望向闻瑕迩,“原来你是为了那魔修的事来找的我……但我早就忘的一干二净了。”
“一个死人的事,我为何要记得这般清楚?”佟仑笑意森然,“不过他临死前,被我的蛊虫啃噬的七窍流血的可怜模样我倒还有些印象!”
“你给我住口!”朗禅一脚踩在佟仑面上,震碎周遭瓦片,佟仑的头顶涌出血来,咳嗽不停。
闻瑕迩勾唇,眸中笑意却极寒,“他七窍流血……那你便穿肠破肚,挫骨扬灰。”
佟仑咳嗽未停,从嗓子眼里挤出字来,“恐……恐怕你没,没……这个机会。”
话音方落,一道暗藏杀意的戾风从闻瑕迩身后袭来,朗禅立即反应过来,掠身飞至他身后,御剑挡之,却稍晚一步,被余波伤及。
“快来救我!”佟仑高呼。
戴着鬼脸面具的黑影从夜色中隐现,并不恋战,提起佟仑便要离开。闻瑕迩脚下光影乍现,阵已生成,黑影离开的动作一顿,似是被困在了阵中。
“遍寻你不得。”闻瑕迩道:“今夜总算是现身了。”
面具人不作声,被他夹在腋下的佟仑却急躁不已,“你还愣着做什么!赶紧走啊!走啊!”
朗禅咽回喉头上涌的鲜血,手中剑腾飞至半空,召出剑阵环绕面具人上空,嘶声道:“……阿旸识得此人?”
“他便是我跟你提及的在水村中屠杀母蛊的黑衣蒙面人。”闻瑕迩蹙眉,听出朗禅语气中的不对劲,“阿禅你受伤了?”
“无碍,小伤罢了。”朗禅摆手,“当务之急,问出这两人的身份和目的才是……”
凌冽剑光骤然从阵中爆发出,破开了闻瑕迩的阵眼,震开了朗禅的剑阵。面具人持剑立在檐角之上,语调怪异,“你们两位还是各自回家再练几年后再来寻我罢。”
“和他们废什么话!”佟仑似对面具人这番不赶紧跑路,反而留在原地佁然不动的做法极为恼怒,“赶紧走啊!”
“上次我见你,你手中还不曾携带任何兵器,想来是为了刻意掩藏身份。”闻瑕迩取下发髻间的鎏火簪执于手中,“而这次你宁可顶着泄露身份的危险也要亮出剑来,不过是因我和阿禅将你逼至境地,你为自保罢了。”他幽声,“装腔作势的功夫,实在拙劣至极。”
簪身瞬时涌上一层极亮金光,夹着风雪而去。朗禅剑身幻化数道剑影,杀意磅礴,直袭面具人。
“既觉我是装腔作势,那我这装腔作势不若贯彻到底顺了你们的心意。”面具人语气不明,“这便告辞。”
言毕竟是夹着佟仑,飞身一跃跳至另一屋檐上,以一种极快的速度于夜色风雪中抽身离开。闻瑕迩和朗禅哪能由着面具人这般轻易离去,二人穷追不舍,赤符与剑诀交相在那面具人身后追击,面具人身影如魅,头也未回,竟是连连躲过闻瑕迩和朗禅的攻势。
朗禅道:“这人身法鬼魅,下次再想诱他现身恐怕更难,不能让他逃走!”
第109章 无境
闻瑕迩颔首应声,又是数道惊雷符袭出,雷鸣电闪,声势如虹,紧追面具人不放。朗禅反手握剑,待要凝聚灵力再召剑诀,步伐一滞,双眼瞳孔猛地收缩,身形不稳跪倒在地上。
“阿禅!”闻瑕迩停驻,往后倒回几步半蹲在朗禅身前,“你如何了?”
朗禅捂着嘴摇头,声音从指缝间泄出,“快去追面具人和佟仑……快去阿旸。”
闻瑕迩拉开朗禅挡在嘴前的手,鲜血沾满了朗禅的整个手掌,“阿禅。”
“一时半会儿出不了事……”朗禅往外推了他一把,朝他道:“快去擒了那二人再来寻我,别让他们跑了,辱了你我二人在修仙界的名头……”
闻瑕迩指节握拳,“你等我,我很快就回来找你!”
“好。”朗禅笑声,“我等你。”
闻瑕迩背过身,再次向面具人和佟仑逃跑的方向追去。那面具人身法的确极快,不过耽搁几息的功夫,他在后方便只窥得一个细小的虚影,若再这样继续下去,迟早又得将这面具人跟丢。
他思绪飞转,取出数道落火符用鎏火簪衔住,驭簪破风而去,簪身在虚空中穿行,速度快得教人眼花缭乱,不过眨眼便越到面具人前。
面具人脚下步伐一顿,灼热的火幕几乎是瞬间在夜空中亮起,吞吐的火焰挡住了他的前路。
“从屋檐上跳下去!”佟仑催促道。
面具人便要依言照做,却瞥见檐下道路已结上厚重的冰层,那冰层仿佛被人给予了生息一般,此刻还在不断往屋檐上攀爬、扩大。
佟仑撰着面具人的手臂,急急道:“另一边,从另一边跑!”
面具人不动如山,翻转手中剑后,不急不缓的侧过身,只见另一边尚能通行的道上,已多了个红衣身影。
“都怪你!”佟仑斥责面具人,“偏要说这般多废话!”
闻瑕迩抬手召回掩在火幕中的鎏火簪,紧盯面具人,“你和应天长宫是什么关系?”
面具人不答,身后倏的涌出一片黑影,虫鸣之声传入耳中,闻瑕迩仰首,只见一片密麻的虫影迅速朝他袭来。他打出几道赤符攻去,这些蛊虫却似开了灵智一般有条不紊的躲开,在虚空散开变幻成四路,从四面向他涌来。
闻瑕迩见状,弹出几道凝冰符置于四面,符身不断射出冰刺,如同利箭一般,截杀迎面飞来的虫蛊。
“还不走还不走!”佟仑见闻瑕迩尚在与虫蛊的缠斗之中,忙出声提醒,“难道要我跟你死在这里吗?”
“闭嘴。”面具人目视四下,忽的抬剑往熊熊火幕中劈去,风起雪涌,火幕有一瞬被风掀开了一个大洞,面具人夹着佟仑趁势从中越出。
凝冰符飞身截击,寒冰于半空缠住面具人身形,将人定在空中动弹不得。佟仑大惊失色,在面具人腋下挣扎,“快,快!快把我放下来!让我走让我走!”
面具人用剑柄敲晕佟仑,戴着鬼脸面具的脸朝向下空的闻瑕迩,怪声道:“你是我见过最难缠的符修。”
闻瑕迩脚下霎时生起数丈冰台,将他托至虚空与面具人直面。他道:“坦白一切,我留你一具全尸。”
“冥丘少君狂傲至极,不可一世。外界传言果然不是空穴来风!”面具人怪笑,“我倒是有空闲与你坦白事因道清原委,不过你那叫朗禅的朋友恐怕撑不到我讲完便魂归九天了……”
闻瑕迩眼神锐利,缠在面具人身上的冰柱猛地收紧。面具人手起剑落,长剑周身散出磅礴剑意,一剑穿透冰层,覆在他身上的冰柱霎时四分五裂向周遭爆开。
风雪掺着碎冰扑面而来,闻瑕迩以臂掩面,眯眸见面具人的身形在冰雪的掩护下迅速逃离,不及多作思忖,掷簪袭向面具人。面具人回首挥剑欲挡,鎏火簪却忽的化作千百道光影,将他团团包围其中,逼的他寸步难行。
“想走就把你的命留下!”闻瑕迩衣袍在风雪中翻飞,袖间连连飞出数道赤符,杀意横生。
面具人剑劈簪影,剑簪相碰迸发出刺耳鸣响,后方符阵眼见便要袭来,他反手召出剑阵抗衡鎏火,光影明灭,勉力破出一方缝隙。他将夹在腋下的佟仑往赤符袭来的方向丢去,“那便将他的命留下!”语毕抽身而起,从缝隙中逃窜而出,身形如魅影般眨眼便消失在天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