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瑕迩抓着他的手臂,笑声说道:“缈音清君渡不了我,不如便同我这只魔,一起入魔罢……”
他闻声,当下惟一的念头便是,那样也好。
他终归不能放任他在这尸骨阴寒之地,一人独活。
闻瑕迩将他带到一处山洞中锁起来,他不反抗,甚至连佩剑都丢进了寒潭之中,由着他,纵着他。
他看见闻瑕迩因业障的反噬痛苦的蜷缩着身体,他再也无法平静,他撕开了阻隔在他二人身前的屏障,他欲去到对方身边将人抱进怀中出声安抚,闻瑕迩却已近乎失了智,连他是谁都记不起,彻底神志不清。
他眼睁睁看着对方被人有意引出洞中,无论他如何出声阻止都唤不回闻瑕迩的一丝理智。他从潭中捡起留阙,生平第一次持剑的手开始发抖,朝着手上束缚着他的锁链连砍了许多下才将其破除。
他跑出洞中,耳边只隐约听得“荒暨山”三个字,他心底咯噔一声,脚下的步子没来由的滑了一下。
待他再赶到荒暨山之时,闻瑕迩已被无数修士逼至悬崖边。他想也未想便赶到了对方身边,出剑抵御众人。
四下之人皆识得他,见他此举,便有人高喊道:“缈音清君入了魔,与魔头同流合污!已非我正道之流,一并拿下诛杀!”
卓然君子,名门仙君,一世清名,尽毁于此。
可他只想护着他,将他带离这是非之地,找一处人迹罕至的地方,不问红尘,不问世事。
可那一剑,终归还是绝了他所有念想。
他反倒护下了他,失足跌入阴川,如他二人初见时那般。
只不过他这次不如初见那般盛气凌人,面上竟覆笑意。
不似初见,犹似死别。
他飞身跳下悬崖,亦入阴川。他在那阴气遍布的寒水之中不断遍寻他的踪影,最终,竟找到一支被阴气啃噬变得晦暗无比的火纹簪。
这是他从不离身之物,他想着他必定还在这河中等着他来寻他。
他的白玉无瑕,那般喜甜,定是受不得这阴川之水蚀骨的苦痛,他要将他找出来,他要将他带回来。
他不知在那川中寻了多久,如蛆附骨的阴魂不再惧他身上的气息,开始啃噬他的腿,咬痕交错,鲜血遍布,他浑不觉痛。
直到他的两名师兄赶来,合力才将他带出阴川。
二师兄成恕心脾性那般和善的人,头一回指着他的脸斥道:“你不要命了吗!”
大约是不想要了,他握着手中的簪,恍惚的想。
经此一遭,身边亲近之人皆看出了他的心思,他无心去瞒,也不想去瞒。
禹泽山和君家为保下他这一身仙君的虚名,殚精竭虑的在外筹谋着,连同他多年不出世的师尊越鉴真人也惊动了,最后一声令下,震慑两道中知晓此事的人后,才将荒暨山一事压下去。
对外只道:“缈音清君,以身饲魔,终不能将其感化,实乃憾事。”
他彼时被带回了虚无缥缈间,关在了房中哪里也去不得,无意中听到这番传闻之后,只觉既荒诞又可笑。
世人皆道他以身饲魔,可他饲的哪里是魔?
他饲的,分明是他心中所爱。
他的心爱未及弱冠,便葬身于那寒凉的阴川之中,他连一片尸骸也未及寻得。
当真是既荒诞,又可笑。
他脚上的伤势令他在床榻上躺了整整一年,能下地之时,他便携着那根从阴川里寻出的簪,回到自己的密室里,没日没夜的执着笔,不断的绘着画。
所绘之人只有那一个,可每当他要绘及面容之时,那崖前的诀别之笑便犹如重现眼前,刺得他遍体生寒,心中发凉。
他终归是再不能画出那张面容了。
他父亲来密室中见他,看他万念俱灰好似变了一个人般,对他失望透顶,一怒之下闭了关,再也不过问任何事。
他不知躲在密室中多少个日夜,入目皆是他挥笔绘下的画卷,若非他师尊越鉴真人从禹泽山赶来,将他带回了宗门,不定他还在那处不知日夜的画着。
他师尊看着他,目光一瞬复杂了许多,他在这此刻忽的忆起师尊幼时对他所说那句“顺心而为”,便说道:“我确是顺心而为,为何留不住他?”
越鉴真人看着他,眼含悲悯,终是道:“徒儿,晚了。”
他长到如今这个年纪,头一次想顺着自己本心,为自己活一次,最终得到的却是一声晚了。
他的迩迩,再也回不来了。
他整日待在夙千台之中,表面看似已恢复如初。他却在旁人不知的地方,在禹泽山的后山之中立了一块碑,刻上了“吾爱闻旸”几个字后又将其抹了去,只将那根惟余的簪埋在了那碑下,似是不想再教人窥得他心境。
他开始嗜甜,吃的是他从前强喂进他口中的芸豆糕,甜意似是仍旧,他却尝不出这个中滋味。
他将修仙界中所有的蓦尾全部移到了夙千台前,每日见到这些花时,想的却是他大约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活得仍旧肆意妄为,而这些蓦尾便再也近不得他身,他便也再不会受那灼热之痛的侵扰。
他每年都会去到一次荒废的冥丘城中,不是招灵,亦不是祭奠,只是想着兴许某一日他会再次在城中见到他。
左右在他心中,他只当他还活着。
二十年如白驹过隙,一晃而过。
他这些年一直在外甚少回山门,如今归来两位师兄便轮番拉着他在夙千台中长吁短叹,直到深夜方各自打道回府。
他在台后的玉池内沐浴,不多时,便从后方感受到了一人的气息。他睁开眼反手将身后之人拉入池中,入目是一个面容极为陌生的少年人,但掩在他身上的魂却干净的令他熟悉异常。
他心中颤动,奈何眉目间神情一向清冷,声也是一概的淡:“……你是何人?”
来人在他声落之时便立刻红了耳尖,这一点细微之态没能逃过他的眼。
留阙因他心境变幻而生出异动,他却似无所觉,只晓得紧拽着来人的手臂,紧盯着来人的面容,深怕遗漏半点细节。
对方惧着留阙的追击,殊不知留阙只是见他之后极为撼动,而他的一番惊慌失措之态也与从前别无二致。
这一刻他心想,他的迩迩,大约是真的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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缈音清君的心境,大概就是这般了w
第137章 无瑕
朗禅背手持剑立于池面,他微一抬手,莲花池上便爆发出一阵阴寒之光。结界被破除,池上莲鱼之景消失殆尽,万颅坑的封印被打开,无数阴怨之气得了破口,猛地从池底涌出,四散而开。
狂风大作,青天白日霎时变得黑云密布,头颅尖锐的嘶叫愈演愈烈,一股森冷之气逐渐开始笼罩周遭。
在座一众仙道修士见状终于反应过来,拍案而起,“朗宫主!你这是在做什么!”
“如此邪魔的气息,朗宫主,你是想至在坐置人于死地不成?”
常远道扫视一眼仍被换心术束缚处于半昏半醒的君灵沉,对迟圩和朗行叮嘱道:“护好我小师弟。”旋即目视前方,手中白玉如意已化剑,“应天长宫宫主朗禅,心术不正,为祸四方,罪孽深重——”
手中如玉剑长鸣,他掠过众人欺身直逼向莲花池上的朗禅,仰声道:“禹泽山门人,今日将其诛之!”
朗禅握剑的手势未动半分,下一刻如云幕般的黑影从池底涌现,袭向常远道。在场仙修再也坐不住,纷纷离案欲要远离这是非之地,四下应天长宫弟子纷纷拔剑,一一将人拦截,仙修不从,双方开始大打出手。
场面一时变得极为混乱,兵器相交之声、厮杀声、惨叫声充斥着整个应天长宫。
朗行愣在原地,满面皆是恍惚无措,“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迟圩皱着脸一把抽出朗行背后的剑,砍断束缚着“闻瑕迩”四肢的铁链,“哪有这么多为什么!他本来就不是个好东西!”
哐啷一声,铁链应声而落。“闻瑕迩”得了解脱猛地从椅上坐起,却又应伤势未愈,身形一晃跌回了椅上。
迟圩扶住他身形,眼含忧色的看着他,“恩师,都是弟子没用,让你受苦了……”
“闻瑕迩”嘴角抽搐,忽的抬手嘶的一声撕下了面上的人皮面具。阮矢望着一脸震惊的迟圩,拍了拍对方肩膀,气虚的笑道:“……乖徒儿,你的确让为师受了很多苦啊。”
朗禅仰首扫了一眼天色,数不清的阴魂被万颅坑所发散的怨气吸引过来,不多时,阴魂便将布满整个司野,啃噬尽所有的生灵。
常远道犹在和怨气缠斗,一时难以脱身。
朗禅唤了一声:“阮稚。”
阮稚一手抓起闻瑕迩从池底飞出,落在朗禅身侧,“朗宫主。”
朗禅颔首应声,余光落在闻瑕迩身上。换心之痛实非常人可以忍受,他见闻瑕迩手掌紧捂心口,双眼紧阖,面白如纸,大约觉得时辰差不多了,便弹指解了换心术。
闻瑕迩身形颤动,蓦地睁开眼,不住的喘息着,双眸恍惚无神,似还未从那换心之痛中缓过劲来。
朗禅笑望着他:“如何,可看清君灵沉对你的不堪心思了?”
闻瑕迩呼吸滞了一瞬,缓过神来后不知忆起什么,唇角微勾,“......确是看清了。”他抽回自己尚在阮稚手中的胳膊,轻笑出声,“看的一清二楚。”
言毕,他从虚空跃下,落至莲花池畔。
几乎是同一时刻,一道霜白身影行入混乱的人群,但奈何场面太过混乱,他一时竟无法从中快速脱身。只见他周身忽的散出一股凌冽之风,挥退身前重重叠叠的人群拍向两侧,他抬眸前路再无阻挡,入目惟有那道绛衣身影。
闻瑕迩见君灵沉疾步朝他而来,他心如擂鼓,在对方即将到他身前之时,突然道:“……你先等一下。”
君灵沉依言停住。
闻瑕迩凝视君灵沉,嗓音变得有些发涩:“你看见,看见我的心了吗?”
君灵沉点头,点完头似又觉不对,哑声道:“......看见了。”
闻瑕迩听罢,有些不敢直视君灵沉的双眼。他吸了一口气,道:“我不喜欢木清许,也不喜欢朗青洵,更不喜欢常远道和迟圩......”
君灵沉道:“我知道。”
闻瑕迩咬了咬唇,“思君的君,是缈音清君的君,是君惘的君,是君灵沉的君。”
君灵沉道:“……我知道。”
“我只喜欢你,我只心悦你!”闻瑕迩指掐掌心,声量骤然变小:“可是我从前杀了好多人,我不是个好人,我……”
清风袭面,他蓦地被带进了一个充斥着冷梅香的怀抱里,阻了他余下的话。
君灵沉紧紧抱着他,压着声音道:“你是我的,白玉无瑕。”
顷刻之间,心中所有的忐忑不安,惶恐意乱皆化作浮风而散。
闻瑕迩回抱住君灵沉,头埋在对方的胸膛前,闷声道:“我好喜欢你,我好喜欢你……”
“君惘,我好喜欢你,好喜欢你……”
君灵沉抱着他的手臂又紧了几分,力道大的似是要将怀中之人揉进骨血里。
周遭的混乱、厮杀在这一刻全都归为寂静。
他抱着他,这数十载的无望等候,终于走到了归途。
常远道一剑劈开阴魂不散的怨气,望向下方旁若无人的抱在一起倾述衷肠的两人,故作呵斥:“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要谈情说爱换个地方谈去!”
阮矢被朗行和迟圩二人一左一右的搀扶着躲开厮杀的人群,慢慢向莲花池畔靠近,闻声扫视一眼已涌入司野城内的厉鬼阴魂,笑声附和:“的确不是个谈情说爱的好地方。”
迟圩在阮矢伤口上拍了一掌,不悦道:“你懂什么!我恩师为了追我师娘可不容易,说会儿体己话怎么了!”
阮矢疼的嘶了一声,不敢再跟着接话,“迟兄说的是,说的是。”
这几人的调侃落到闻瑕迩耳中,耳尖上的红意愈加的深了,他将头从君灵沉胸膛里抬起来,似乎有些难为情,“君惘,我们……”
“还卿卿我我呢!”常远道从空中落到他二人身前,剑锋一挑,有些不满的看向闻瑕迩,“闻旸你还打算搂着我小师弟到什么时候!你的小兄弟朗禅做了这么多荒唐事,你莫不是打算袖手旁观,就这么一直在旁边搂着我师弟看着?”
闻瑕迩被这一番话说的无地自容,搂着君灵沉腰的手缩了又紧,紧了又缩。反复数次过后,这才极不情愿的收了手,转而箍着君灵沉的胳臂,小声道:“君惘,我们拉手好不好?”
君灵沉默了几息,随后放开他,依言伸手覆上他的手掌,十指紧扣。
闻瑕迩笑着看了一眼他和君灵沉交握在一起的手,眼神落回朗禅身上,正色道:“收手,尚有退路。”
朗禅的眼神在他面上停留了片刻,道:“不想退。”
音落,不尽的阴魂从云头飞下,如海潮般涌入应天长宫,许多尚在和应天长宫弟子纠缠的仙修来不及闪躲,被阴魂啃噬,血肉分离,惨叫不断。
常远道瞥了一眼在后方扛着阮矢对付阴魂极为吃力的迟圩和朗行,掌风陡然袭向呆滞在一侧的阮稚,将人捉回来后,飞身赶往后方,“朗禅交给你了!”
君灵沉另一只手掌从袖中探出,躺在不远处空地的留阙铮的一声回到他手中,他挥剑,斩落袭向他和闻瑕迩的阴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