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随意的挑了一条巷子往深处走着,没走多久便到了尽头,只好调转方向又往另一条路上去了。这条路倒是比之前的深上许多,二人愈行愈远,眼见着天色将暗,竟还是没走到头。
正在此时,前方传来了窸窸窣窣的脚步声,闻瑕迩立刻抬手示意迟圩止步,分别闪身进了左右两侧的墙角,掩藏了身形。
那窸窣的脚步声越来越近,闻瑕迩这方隐约瞟见一个小孩的身影往迟圩背靠着那堵墙的方向而去,他朝迟圩比了个“跟上”的手势后,两人便跟了上去。
那小孩一路疾跑,很快就没了踪影,以闻瑕迩和迟圩目前的状况根本赶不上,只能依稀借着巷子中隐约可见的脚步声,分辨那小孩跑走的方向。
得亏这条巷子是一条没有岔路的直巷,对方的脚步声虽离他们甚远,但好在没跟丢。闻瑕迩和迟圩一直前行没有止步,前方的脚步声却在此时戛然而止,迟圩脱口道:“被他发现了?”
“不像。”闻瑕迩脚下步子没停,思忖片刻道:“应该是到了。”
他和迟圩的脚步可以称得上是虚浮无力,而且他们刻意压低了声音,两个人加起来的脚步声也不过堪堪蝇蚊之响,更何况他们离那孩童尚有一段不小的距离,不该被发现的。
和闻瑕迩所料的不差,他们又走了大约半盏茶的功夫后,眼前视野豁然开朗。只见一块广阔的平地之上,有一座坍塌的屋舍,距离太远天光又有些暗,闻瑕迩看不大真切那屋舍原身是个什么建筑,只见他们一路尾随至此处的孩童,此刻正跪在地上,对着那滩废墟一连叩了许多个头。
那孩童磕头嗑的极为用力,每一次磕头都重重的砸在地上,闻瑕迩从中隐约听见了几阵压抑的啜泣之声,似是对方在哭泣。
闻瑕迩眸中的光亮蓦地明灭了一瞬,突然从遮挡着他身形的墙壁后走了出来,往那孩童的方向走去。那孩童似乎半分也未察觉到有人在向他靠近,一心磕头,直到闻瑕迩走到他后方,拍了拍他的肩膀后,他才猛然惊觉。
闻瑕迩一眼便瞧见这孩童额头上的血肉模糊,血水混着泪水沾满了对方大半张脸,他蹙了蹙眉正欲说话,这孩童便猛地从地上弹了起来,尖叫着往后方跑去,可没跑出几步便被走在闻瑕迩后方的迟圩撞了个正着,也不知联想到什么,即刻被吓的腿软跌坐在了地上。
他睁着惊恐的眼,看了看迟圩,又看了看后方的闻瑕迩,前后夹击,他瞬间泣不成声,一个劲的颤抖着身体,死死地抱着头不敢再看,就像是看见的根本不是人,而是来取其性命夺其魂魄的恶鬼,让他再也寻不到半点生还的希望。
迟圩也被这阵仗吓到了,立刻弯腰拎起这小孩的后领,虚虚的用力往闻瑕迩身边拖去,期间这小孩竟是一次反抗都没有过,由着迟圩拖动,乖顺的教人心惊。
闻瑕迩看着这小孩抖如筛糠的身体,对迟圩道:“你先安抚他,让他别哭了。”
迟圩点了点头,操着一口闻瑕迩听不懂的天书,蹲在那小孩身旁噼里啪啦的讲了起来。
闻瑕迩则走到了废墟之前,先是扫了眼周边屋角残瓦的轮廓,心中便有了些计较,而后又低下了头,在坍塌的前沿处开始寻找些什么。
他眼尖,很快就在一片黄沙的掩埋中发现了一个黑色的角,与他想找的东西不谋而合。闻瑕迩径直走了过去,俯身伸手将那片黄沙拍开,一块摔成了两段的牌匾便从中露了出来。
他定睛瞧了瞧牌匾上写着的文字,发觉自己看不懂,便转身向迟圩喊道:“迟圩,你过来。”
迟圩正哄那小孩哄的抓耳挠腮也不见对方有好转的迹象,又恰好听到闻瑕迩的呼喊,只好又故技重施,仍旧拖着那小孩的后领,有气无力的往废墟堆前脱,等拖到闻瑕迩面前,他额上已经起了一层薄汗,累的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前辈你喊我做什么?”
闻瑕迩指着那牌匾上犹如鬼画桃符的几个字,问道:“这上面是不是写着‘缈音清君殿’?”
迟圩仰起脖子看了看,惊讶的咦了一声,“前辈,你能看懂这上面的字啊?”
心中的猜测在此刻得到了证实,闻瑕迩望着那张牌匾,忽然低笑了几声。
迟圩也盯着那张牌匾,后知后觉的意识到了什么,“……这个缈音清君,是我师娘的那个缈音清君吗?”
闻瑕迩笑道:“这世间除了君惘,还有谁敢自封‘缈音清君’这四个字。”
他语毕,抬眸看向在愈沉的黑夜中无尽的风沙,继而道:“我知道我们眼下身处何处了。”
迟圩还没从上一则消息中反应过来,直听的一愣一愣的,“我们身处何处?”
“北荒。”闻瑕迩道:“骨师国。”
迟圩咽了口口水,正欲询问其间缘由,被他捏着后领的孩童就有了动静,抬起头动作极小的挣扎了一下,迟圩立刻转过头看了他一眼,他连忙埋下了头,又继续啜泣了起来。
这小孩的啜泣之声虽小,但其中的哀切却听得人不由得跟着颤动心间,一同哀伤。迟圩亦是如此,他神情苦恼的看向闻瑕迩,道:“前辈,我哄了他许久,可就是不见好。”
闻瑕迩走到小孩面前,望见对方因死死抱着头而被血水糊满的衣袖,沉默半晌,道:“迟圩,你告诉他,我们是神的使者。”
迟圩愣了一下,想要问话,却见他面上厉色,神色间不见半点说笑的意味,便转过头对着小孩完整的转述了一遍。
岂料这小孩闻言,竟是蓦地止住了哭泣,随即缓慢的抬起了头,在闻瑕迩和迟圩二人身上来回的望了一眼后,张嘴用极小的声音说了一句话。
闻瑕迩自是听不懂的,便将目光移到迟圩身上,等着对方为他解释。
迟圩本来还抱着将信将疑的态度,此刻却在听到小孩的话后,神情一变。他解释道:“前辈,这小孩问我们是不是缈音清君派来的神使。”
“你回答‘是’。”闻瑕迩道。
迟圩点头,又对着小孩说了一遍,那小孩听后先是跟个木头人一样定住了许久,随后翻身而起对着他们二人扑通一声跪下,使劲磕头,口中还一直念念有词。
“别让他叩了,把他扶起来。”闻瑕迩蹙眉道:“他嘴里在念叨什么?”
迟圩伸出手臂把小孩一把抱进了怀里,面色变得有些凝重,“他说‘救命’。”
闻瑕迩道:“救命?救谁的命?他的?”
被迟圩抱住的小孩忽然开始挣扎,看模样是想接着继续磕头,迟圩一个人竟有些按不住,闻瑕迩见状也蹲下来摁住了小孩的肩膀,两个人同时使了些力气,才将人给按住了。
迟圩抹了一把脸上的汗,说道:“他一直说‘救命’,‘救救我们’,别的就没有了。”
“那你问他,是谁想要他们的命。”闻瑕迩道。
迟圩颔首,正欲说话,突闻巷子中传来了一阵渐行渐进的齐整脚步声。
闻瑕迩手指碰唇,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迟圩心领神会,被他们二人围在中间的小孩似乎也明白了他动作的含义,紧闭了嘴没再出声。
第65章 信仰
此刻天色已晚,城内漆黑一片,寒风乍起,细沙刮的人迷了眼。
十几个手举火把腰佩弯刀的士兵,从前方的深巷中走了出来,将一条巷子霎时照的光火通明,恍若白昼。
迟圩啧了一声,愤道:“这些人一直都在跟着我们?”
闻瑕迩未语,嘱咐迟圩照顾好那小孩后,便起身往士兵的方向走去,火光灼眼,他眯了眯眸适应了一阵。领头的士兵见他行来,神情倏的变得惊惧,手中的火把连连扑闪,似是见到毒蛇猛兽一般汗如雨下,失了方寸。
这个人怕他。
闻瑕迩意识到这一点后眸光又在后方的士兵面上转了一圈,均是惊恐不安,战战兢兢,有的甚至在触及到他的眼神后往后退了几退,如避蛇蝎。
领头的士兵张嘴,持着怪异的语调艰难的吐出两个字:“覃……灰……”
闻瑕迩面不改色,那士兵见状顿了顿,又重复了一遍:“覃……灰……”边说边伸手指了指东边王宫的方向。
闻瑕迩方才明了这士兵口中的“覃灰”原是说的“请回”二字,问道:“你会说和我一样的话?”
那士兵闻言神情一滞,腰上的弯刀抖动发出清响,他仍旧重复“覃灰”两字,闻瑕迩便知道这士兵大约是得了乌苏的吩咐来寻他回王宫,是以只教了他说“请回”。
闻瑕迩道:“迟圩,过来吧。”
迟圩虚虚的拖着那孩子往前走,不料拖到一半时忽感手臂一沉,他低头一瞧,竟是那孩子哭的晕了过去。
“前辈!”迟圩拎着小孩两只胳臂,朝闻瑕迩喊道:“他晕过去了!”
闻瑕迩走到那小孩面前,伸出两指探了探对方的鼻息,道:“应该只是力竭,昏睡过去了。”
迟圩道:“那我们怎么办?就把他丢在这里吗?”
这小孩额头上磕出的伤血流不止,若是将他丢在此处,就算死了也未可知。
闻瑕迩斟酌片刻,向那领头的士兵招了招手。那士兵立时吓的将手中的火把掉在了地上,火焰扑闪几下后熄灭了。
闻瑕迩眉微挑,弯腰一把抱起小孩的腰身,“把他带回王宫。”
迟圩点头,拎起小孩两只小腿,和闻瑕迩合力将人抱了起来。
待与士兵擦肩而过之时,闻瑕迩顿住了脚步,伸手一把拽住士兵的肩膀,递给了迟圩一个眼神。迟圩心照不宣,两人一个轻抛把怀里的小孩丢到了士兵的怀中。
那士兵突然被闻瑕迩拽住衣服惊的瞪大了眼,却还是下意识的接住了向他怀里抛来的人,他嘴唇打颤的低头看向怀里的孩子,表情滞固了一瞬,疑惑的看向闻瑕迩。
闻瑕迩眼珠转了一圈,先是伸手指了指那孩童额头上的上,又将迟圩给他绑着掌心伤口的帕子取了下来,做出要给那孩童伤口绑上的动作,最后又指了指东边的王宫。
他自觉这一套手势下来,是个蠢笨到没边的也该看懂了,谁料这士兵见后却仍旧一脸茫然的望着他。
“就是让你把他抱回去啊!”迟圩看不过眼吼了一句。
那士兵被他一吼抱着那孩童的手臂又开始抖动了起来,站在他傍边的士兵忽然伸长了手臂将那小孩抱了过来,低声对着那士兵耳语了几句。
闻瑕迩向迟圩投去一个目光,迟圩朝他眨了眨眼,示意他心安,闻瑕迩颔首。
在身后一行士兵的跟随下,闻瑕迩和迟圩又回到了那座黄金殿中,乌苏出人意料的没在殿内,只有一个小侍女,他认出这是之前在乌苏身边跟着的那个小姑娘。
闻瑕迩走到那侍女跟前,伸手指了指后边抱着小孩的士兵,士兵率先一步抱着小孩走了过来,闻瑕迩示意他将人放在床上,士兵放好后,对着那侍女说了几句话。
侍女仰着脖子打量了一眼床上昏迷着的小孩,随即点了点头,朝闻瑕迩拜了一拜后转身走去了侧殿。那士兵见状也向闻瑕迩施了一礼,闻瑕迩无声的做了个“斌退”的手势,士兵便退了出去。
迟圩给自己倒了杯茶喝下后,又转手递给了闻瑕迩一杯,说道:“前辈,我脑子里有些乱。”
闻瑕迩抿了一口茶,道:“待会儿同你讲。”
话音放落,侍女便端着一盘子药瓶走了过来,到了床前开始为那小孩包扎伤口。
侍女包扎完后便退了出来,在闻瑕迩和迟圩身旁站定,听候差遣。
迟圩问她:“你站在这儿干嘛?”
侍女顿了顿,伸手取过茶壶替他们二人续了茶。迟圩皱眉道:“是真听不懂还是装听不懂。”
侍女眨了眨眼,朝迟圩抿唇一笑,迟圩蓦地别过了眼,没再说话。
殿外风沙连绵,成片的曼陀罗被吹打的沙沙作响,花心枝叶扭曲,似一把拉满弦的厉弓,处在弯折的边缘。
闻瑕迩拂手示意侍女退下,侍女点头行礼,踏着恭谨的小步退出了殿外,关上了殿门。
迟圩起身去把殿内的窗户全都关了起来,往回走时仍有些不放心,隔着门窗一直观察着殿外的动静,见既无人影也无声张,这才微微心安。
“前辈。”迟圩坐回原位,问道:“我们现在处境安全吗?”
闻瑕迩模棱两可的回了两个字:“凑合。”
迟圩拿起茶杯猛地灌了一口后,说道:“反正我是相信您的,您说什么就是什么。”
他说完,又问道:“我们在城里遇到的事,您眼下能跟我讲讲吗?”他挠着头发丝,“我实在是想不明白,为什么这里会有师娘的神观,还有您说这儿是北荒骨师国,我从前都闻所未闻......”
“嗯。”闻瑕迩道:“容我想想该从哪一处跟你讲。”
迟圩蓦地坐直身体,严阵以待的看着他。闻瑕迩摩挲着手上的茶杯,问道:“君灵沉在修仙界成名的事迹你听说过吗?”
迟圩闻言眉心跳了跳,手掌扣紧桌沿,表情有些不自然,“听说过一些......他好像在十四岁的时候一个人斩杀了凶兽螭吻,扬名九州。”
闻瑕迩点了点头,“还听说过别的吗?”
迟圩表情又变得难看了几分,“......前辈您真要听吗?”
“为何不听?”闻瑕迩挑眸看向迟圩,他心上人的事迹便是听上百遍千遍他也是听不厌的。
迟圩掰着手指抠了抠桌沿,语气不大好的道:“别的我不知道,但这些年修仙界传的最广的,便是缈音清君二十年前......”他说到此处顿了一下,瞟了闻瑕迩一眼,见对方脸上并无异色,才接着说道:“......二十年前以身饲魔,终在荒暨山一战时,与应天长宫朗禅联手手刃......将其打落至阴川河底,神魂永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