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瑕迩摩挲杯身的手指一顿,眼帘半掩,遮去了眸光,“还有呢?”
迟圩摇头道:“没了......”
闻瑕迩点了点头,抬头望向迟圩,“那我再跟你讲一件。”
迟圩喉结滚了滚,“您讲。”
闻瑕迩手支着脸颊,沉默片刻后,缓声道:“君灵沉十八岁那年,孤身一人游历至北荒。彼时北荒正处兵荒马乱之时,两个边陲小国开战,双方势均力敌,打的不可开交,一时输赢难分,两国均血流成河,死伤惨重。”
“所以是缈音清君出面阻止了这场战争?”迟圩插话问道。
“没有。”闻瑕迩道:“万物皆有定数,修仙之人不得插手凡尘俗世之事,这也是修者的定数。”
迟圩思忖一会儿,道:“那就是这场战争之后,又出了什么让缈音清君不得不出手的事?”
闻瑕迩转了转手中的茶杯,眼神有一瞬间的飘忽,“差不多。在这两国疆域的交界处,有一个门派名唤鸣煞谷,这是个修魔的门派,善用毒和控心摄魂之术。鸣煞谷趁着两国交战正是内耗空虚之际,出动了门人,闯入两国烧杀抢掠,无恶不作。等两国得知噩耗之时,城池已被鸣煞谷的人占领,不得出路。”
迟圩道:“既是如此,这两国国主都该停战回城剿灭鸣煞谷,夺回城池才是!”
闻瑕迩睨了迟圩一眼,“我方才不是讲了吗,两国势均力敌,交战时都元气大伤,死伤惨重,哪里还有能力夺回城池。”
“更何况鸣煞谷一众门人皆是修士,两国的士兵肉体凡胎,如何与之抗衡?”
“那难道他们就什么都没做吗?”迟圩问道。
“当然不是。”闻瑕迩道:“北荒人信仰神明,遂将寄托全系于神明之上,每日祈天拜神,希望神明能听到他们的苦楚,来拯救他们的国家。”
迟圩听到此处愣了一愣,缓过神来,问道:“前辈......不会是我想的那样吧?”
闻瑕迩道:“你想的哪样?”
迟圩抠着桌子边缘的力道变大了几分,骨节咯吱作响,“......那些北荒人等来的神明,是不是缈音清君。”
闻瑕迩唇边缓缓笑开,“除他之外,还能有谁?”
鸣煞谷一门上下暴戾恣睢,不仅掠尽城中财物,还以杀人为乐,每日屠杀老弱妇孺,不过几日光景城内已然血海漫天,尸骨如山,成为人间炼狱。
君灵沉一路进城,自血海尸山走过,留阙剑锋指地,将鸣煞谷恶孽尽数斩于剑下。后于城中停留三日,广施普度梵心术,城池上空戮杀之气散尽,城中亡魂怨魄方才得以轮回转世。
自此,头束玉冠,手持长剑,神情冷然的白衣男子,便成为了北荒众人的信仰。
第66章 指引
迟圩听完来龙去脉之后,心中对君灵沉的印象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观,从有钱的富家公子到厌恶的缈音清君又到如今北荒的神明……迟圩不得不承认,他对这位师娘的确有些敬佩了。
“缈音清君,还真的挺厉害的……”迟圩不禁叹道。
“他本来就很厉害。”闻瑕迩支着脸含笑道:“他一直都特别厉害。”
他的心上人是受世人敬仰的仙君,是这世间最厉害的男子。
迟圩看了一眼他脸上的神情,便知他又陷入了对心上人的盲目崇拜中,识趣的不点破,等了一会儿才问道:“那我们如今身处的骨师国,便是当日缈音清君救下的城池之一?”
闻瑕迩换了一只手继续支着脸,道:“不是,当日两国的百姓伤亡惨重,任何一国的力量都不足以再重建一个国家,两国国主遂商议将两国并为一国,奉神祗为‘缈音清君’,后才有了骨师国。”
“原来如此。”迟圩道:“北荒离我们修仙界甚远,前辈你竟还能知晓的如此清楚,实在让我佩服。”
闻瑕迩道:“你不懂。”
喜欢一个人的时候就想要知晓他的一切,他的喜怒哀愁,他的一举一动。前世为了了解君灵沉,他费了不少的心思,虽然最后全都无疾而终。
迟圩给自己续了杯茶没说话,喝了一口后忽然记起城内殿堂的景象,探口问道:“可我们在城里看到的‘缈音清君殿’是一片废墟啊,骨师国的人不是把缈音清君当做神明信仰吗?怎么会让他的殿变成那副模样?!”
闻瑕迩凝眸看向虚空,问道:“你还记不记得那日我们在沙漠里看见的道观?”
“自然记得。”迟圩道:“里面供奉着缈音清君的神像,那也应该是他的道观吧?”
“不错。”闻瑕迩沉声又问:“你可还记得那座道观后来变成什么样了?”
“被乌苏那女人给拆了......”迟圩蹙眉,“又是这个女人,此事也和这个女人牵扯上了。”
本应是骨师国上下信仰的神明,却被身为骨师国王妃的乌苏拆殿堂、毁神像,这样的做法堪比亵渎神灵,将骨师国人的信仰推翻。
闻瑕迩道:“骨师国城内不见半个人影,这件事想来也和乌苏脱不了干系。”
“前辈为何能够如此断定?”迟圩问道。
闻瑕迩手指殿外,道:“你注意到了吗,王宫里的人都十分惧怕我们。”
迟圩道:“那不是因为前辈您即将成为骨师国的国主吗?”
“怎么可能。”闻瑕迩缓声道:“我既非骨师国王族,也非骨师国人,身为一个异邦人的我却能成为他们的国主,换成你是骨师国人,你会心甘情愿诚服吗?”
迟圩摇头,“当然不会。”
不仅不会,恐怕还会对这异邦人深恶痛绝,恨之入骨。
闻瑕迩抿茶继而道:“所以你明白这些骨师国人为什么会惧怕我们了吗。”
迟圩拧眉沉思片刻,忽然望向闻瑕迩,“他们怕的不是我们,是将我们带来的乌苏!”
“是了。”闻瑕迩晃了晃杯中茶水,殿内的烛光映在茶汤之上,把一杯碧绿的茶汤染成了殷红,“这女子身上的确迷雾重重......”
城中的荒无人烟、坍塌的神殿、王宫中人对待他们的态度,这一切恐怕都能在乌苏身上找到答案。
“不不不……不对,不对……”迟圩抓着头呢喃,“还是不对。”
闻瑕迩望向迟圩,“有什么不对?”
迟圩急切道:“这些事情眼下都与我们无关,我们当下最重要的难道不是找到云顾真的执念解开您身上的诅咒吗前辈?!”
纵观这骨师国城中的确处处都透露着诡谲之气,但如今对他们来说最紧要的事却不是这些,解开云顾真的执念,消除闻瑕迩身上的咒印,这才是当务之急。
“冥冥之中自有定数。”闻瑕迩放下茶杯,坦然道:“这城中异事已显露在我们眼前,难道我们要装作不闻不问?”
他指了指床榻上睡着的孩童,“方才我们遇到他时他是什么模样,你应该记得。”
迟圩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欲言又止,“可您的大限……”
闻瑕迩忽的起身走到一方榻侧的烛灯旁,问道:“迟圩你可信我?”
迟圩忙不迭的站起身,语气恳切的道:“我自然是信您的!”
闻瑕迩取下烛灯上的布罩,一口吹灭了蜡烛,“那便睡觉吧。”
迟圩怔在了原地,张嘴就要询问,却见他已经合衣上了榻,一副即将安睡的模样。迟圩到嘴边的话又尽数吞回了肚中,喝完杯中最后一口茶,也要另寻一张榻去睡了,忽听闻瑕迩又喊道:“把蜡烛全熄了。”
迟圩:“……”
迟圩摸了摸鼻子,依言将殿内的蜡烛一一吹熄后,这才上了另一张榻。也不知是这几日一直在马车上奔波太过劳累还是眼前一桩桩谜团绕的脑瓜子疼,迟圩竟是头一沾枕没过一会儿便睡熟了。
偌大的殿内一时只有轻浅平稳的呼吸声传出,这平缓的声息持续了一段时间,其中一段声息倏的变得急促起来,像是从嗓子眼里挤出来的,粗喘压抑。
闻瑕迩捂着心口从榻上蹒跚而起,他步履虚浮的走出殿内,却在一关上殿门后便从殿外的台阶上滚落下来,他正面朝地的摔进了曼陀罗花田里,苍白的脸颊上被花枝挂出几道血痕,他却像是浑然不知痛一样,死死捂住心口的位置,眉心紧锁的躺在地上动也不动。
闻瑕迩保持着这样的动作许久,直到脸颊的血迹干涸,他才缓慢的从花田里直起了身。头顶凄迷的月色把他那张苍白的脸映的更为病白,宛如病入膏肓之人,他微启着唇,吐息渐渐缓和,只见他微垂了头,一手卷起衣袖,血红的咒印覆盖满了他整只手臂,如同一把解不开的沉重枷锁。
他定定的望着这咒印许久,启唇似讥讽般道:“我也算得上是你半个长辈,敬老尊长这些礼数你死了难道就不用遵从了?”
第67章 萧瑟
闻瑕迩拾起一只珠钗放在夜明珠前照了照,没发现什么端倪,遂将其放下,转身继续往殿内深处走去。
走了这么一会儿,他发现这宫殿从外面看着虽然十分破败,但内里的陈设摆放却无一不透露着华贵精致,即便被蒙上了厚重的尘,也遮盖不住其原本的光彩。
眼下身处骨师国王宫内,闻瑕迩估摸着这应当是哪个王族贵女的寝殿,正这么想着,就走到了一方书案之前。
他用夜明珠在书案上晃了一圈,案上摆着一块干涸的砚台,砚台里搁着一只笔身被腐蚀的发黑毛笔,似乎是殿内的主人写字写到一半还未来得及收捡。他又接着往旁边看,又看见了一沓写着东西的宣纸,宣纸被人摆放的整整齐齐,闻瑕迩伸手取了最上面的一张拿到眼前一看,几个鬼画桃符,潦潦草草的形体,是他看不懂的骨师国文字。
闻瑕迩没有在这几个文字上踟躇,继续翻看后面的,写着骨师国文字的一概被他略过,连着翻了十几张到底,终于找到了一张他大约能看明白的,却不是文字,而是一张画。
他拿起这张画定睛一瞧,发现上面画着一朵祥云和一只系着珠子的铃铛,铃铛画的很细致,连铃身上的曼陀罗花纹都画出来了,但祥云却被刻意画的歪七扭八,两者绘于同一张纸上,却仿佛不是出至同一个人之手。
闻瑕迩凝眸看了一会儿后,将书案上写着东西的纸一并收起来揣进怀里,他看不懂上面的文字,可迟圩却看得懂,带回去让对方瞧瞧兴许能发现什么意想不到的东西。就在他收捡好最后一张纸后,殿外突兀的响起了一阵窸窣的脚步声。
闻瑕迩立刻弯下了身子躲在了书案后面,把夜明珠往袖中一藏,掩去光辉。
他眼下这躲藏的位置正好斜对着殿门,冷白的月光从大开的殿门里投了进来,只见半个朦胧的影子映在了殿门的地板上,辨不清是男是女,但见他伫立在门口没有反应。
大约是这宫殿被荒废了许久,此刻见到殿门大敞,让来人一时有些惊愕。闻瑕迩正这么想着,一阵啜泣之声便从殿外幽幽传进了他的耳中。
那站在殿门口的人,竟是哭了起来。
这哭声压抑且凄暗,在这颓败幽寂的殿中响起,凄凄惨惨,断断续续,让人只觉头皮发麻,不寒而栗。
得亏闻瑕迩与怨鬼戾魄这些东西常常打交道,眼下这番景象尚无法撼动他。那人哭了一阵后忽然在殿门口坐了下来,地上的影子霎时缩了回去,离开的脚步声并没有响起,接踵而来的反而是一些零零碎碎的声音。
闻瑕迩凝神听了听,发现这人说的东西和迟圩讲的那些骨师国语言如出一辙,他一时半会儿也听不出个所以然,索性闭目休憩不再费神去听。
那人还站在殿门口滔滔不绝的讲,也不知讲了多久,闻瑕迩睡意都有些上头,正欲无声的换个舒服姿势,那人便有了动静。
他立刻睁开了眼,视线落到殿门处,一只脚伸了进来,露出半截金色的鞋面,闻瑕迩原以为这人是要步入殿中,正思索着该如何避开对方,岂料下一刻,那人竟伸长了手臂,忽的将殿中大门用力关上,严丝合缝的把殿内仅有的一点月光都给锁在了殿外。
闻瑕迩望着刹那之间陷入黑寂的殿中,竟一时没能缓过神来。
他猫着身子躲在书案下许久,等到殿外再听不见丁点声响,他才掏出袖中的夜明珠走了出来。
这次闻瑕迩没继续在殿中停留摸索,而是径直往殿门口走去,他推开殿门,低头往门槛处瞧了瞧,发现了一双有着黄沙轮廓的脚印,显然是方才离开之人留下的。
他抬脚便将那脚印碾去,随后轻声带上了殿门,往来时的方向而去。
然今夜对于他闻瑕迩来说,似乎注定是个不眠夜。
乌苏换了一身绯红的衣袍,此刻正站在曼陀罗花田里,几乎要与这些艳红的花枝融为一体。
乌苏从花田中转过身来,满脸笑意的看着他,“真儿回来了。”
闻瑕迩睨了乌苏一眼便收回了视线,一语不发的往屋内走去,乌苏却在此时突然从花田中一跃而出,落到他面前,挡住了他的去路。
乌苏关切道:“你深夜不归,我十分担心。”
闻瑕迩道:“左右都逃不过王妃的耳目。”
乌苏笑容一滞,“你喊我什么?”
“怎的?王妃如今也听不懂我说话了?”闻瑕迩冷眼瞧着乌苏,“我以为只有我听不懂,原来王妃也同我一样。”
乌苏唇角的弧度淡了下去,她伸出手想要抓住闻瑕迩,却被闻瑕迩闪身躲了过去,“王妃自重。”
乌苏落了空,却没有将手从半空中收回,她道:“真儿,你还是在怨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