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裴遗的眼前一片模糊,胃里传来灼热的痛感,恍然间又觉得自己是解脱了,他想:如果有来世的话……
——如果有来世的话,愿我们的生命中不再有风霜刀剑与颠沛流离,让我们像两个平凡的普通人那样一生到老吧。
黄泉路上,请你一定等等我。
当晚,手术室急救灯彻夜未熄。
——————
郭启明被手机铃声半夜三更惊醒,听到一个雪上加霜的噩耗,衣服都没来得及换,穿着睡衣从家里火急火燎赶到了医院,劈头盖脸问:“怎么回事?!”
守在手术室门前的刑警站起来,一直用手擦眼泪,他哽咽着说:“江队咬破了林队的动脉血管,喝了他的血,又跟他一起割腕了。”
“………”郭启明的脑子“轰”的一声响,难以置信地转头看着手术室的门——
江裴遗怎么、怎么会?
是了,南风从来就是这样偏执而激烈的人,做出这样的决定也不令人意外。
郭启明耳边嗡嗡的响,他用力抹了一下脸,声音嘶哑道:“医生怎么说?”
刑警摇了摇头:“还不知道,没有人出来过。”
郭启明一下坐到了旁边的长椅上,眼前一阵黑一阵白。
又过了半小时,省厅里那些有头有脸的大人物都连夜赶到了医院——他们虽然跟手术室里两个人的交情不深,但好歹也做了他们多年的上司,现在这两个元凌省内数一数二的优秀刑警生命垂危,怎么也要来送他们一程。
抢救工作持续了整整一夜,天光刚起的时候,手术室的门终于开了,医生筋疲力尽地从里面走出来,挂着浓重的黑眼袋,对着门外一群领导说:“两个人都暂时没事,不过林匪石的情况不太好……唉,反正你们随时做好准备吧。”
领导们顿时此起彼伏地松了口气,林匪石直接被人用灭菌仓囫囵送到了重症监护室,江裴遗因为抢救及时,好悬保住了一条命,目前因为失血过多昏迷不醒,就放在林匪石旁边的病床上。
郭启明看着这两个都不成人样的孩子,好像一瞬间就老了十岁——这个钢筋铁骨的副厅长已经十多年没有掉过一滴眼泪了,如今在病房里老泪纵横地说:“把林匪石的父母……还有……还有江裴遗的妹妹都接过来,让他们……最后、最后告个别。”
江裴遗已经喝了林匪石的血,就算这时候没死,以后免不了也是跟林匪石同样的结局。
当天两个人的近亲属就被专机接到了医院,林匪石的母亲看到林匪石现在的样子当场就刺激过度昏过去了,他父亲也脸色惨白毫无人色,接连后退了好几步。
江裴遗的妹妹叫江裴致,由于烈士子女的身份,再加上有“南风”这个哥哥,江裴致从公安学院毕业之后直接保送到了国安部,主要从事反间谍工作,现在已经是正科级干部了。
“哥——”江裴致在路上听说了他们的故事,一进门就伏在病床边上悲痛嚎啕大哭:“哥你怎么这么傻啊。”
江裴遗像是被她吵醒了,缓缓地睁开眼,目光怔了怔,迟钝地转头望向江裴致,用缠着纱布的手摸了摸她的头,说:“阿致,你怎么来了?”
“哥,”江裴致抬起头哽咽不成声说:“你才、你才三十多岁,以后还有那么长的路可以走下去,为什么要这么做啊?!——”
江裴遗眼里浮现出一丝微薄的笑意,他轻轻说:“因为哥哥没有什么其他的心愿了。”
……
林匪石的状况很差了,已经不能脱离仪器独立生存,三十八度高烧不退,随时都有心脏跳停的危险,可是即便如此,全国最顶尖的病毒专家组仍然没有放弃,没日没夜地寻找应对黑宴的方法。
“如果匪石……匪石没能救回来,就放弃吧。”郭启明声音哽咽,满是悲哀地说:“裴遗他不会独活的。”
专家组组长点了点头,沉重道:“好,可是不到最后一秒,我们不会停下脚步的。”
郭启明又问:“林匪石现在这样,就算救回来,他还能像正常人一样吗?”
“人的器官有很强的再生与自我修复的功能,只要他的五官有一点地方是干净的,能够支撑他活下去,未来我就有把握将他治愈,虽然不能跟平常人一样,起码恢复基本生活功能是没有问题的。”医生顿了顿,伤感道,“以后,能活到七老八十也说不定。”
郭启明看着房间里并排躺着的两个人,这是他最欣赏的两个后辈,甚至他们两个人的命运是因为他的决定才交织在一起的。
郭启明忍不住想:林匪石对江裴遗来说到底是什么呢?是黑暗中的救赎吗?是把他带到人世间的那双温暖的手吗?
可是最后让江裴遗走上绝路的人也是他。
江裴遗像扑向那簇明亮火光的飞蛾——可飞蛾扑火,怎么就知道烈火不会难过呢?
它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灼热温度将心爱的飞蛾烧的粉身碎骨,最终一个灰飞烟灭、一个灯尽油枯。
命运太残忍,偏偏又爱造化弄人。
江裴遗割腕未成,就要慢慢经历林匪石受过的痛苦,他想:这样也不错,起码他会知道匪石是什么感受,跟他以同样的方式死亡,或许算是最后的浪漫吧。
以后就可以永远在一起了。
三天后,专家组再次召开研究会议。
“林匪石的情况再次恶化了,目前九名感染者仅存活四人,并且身体状况都不容乐观。”
“抑制药物似乎没有太大作用了,黑宴已经产生了抗药性,如果不能及时找到下一种代替抑菌物质,那恐怕……”
“………”
“另外有一个很奇怪的现象,”一个医生开口说:“根据我的观察,江裴遗身体的恶化情况似乎比林匪石要慢许多,林匪石和其他感染者第七天的时候已经开始皮肤腐烂出血了,江裴遗到现在只是局部轻微泛红……是因为他的身体素质好吗?难道这些细菌也知道挑软柿子捏?”
可是这也说不通,毕竟是沙洲的人,除了林匪石之外,其他感染者的身体素质跟江裴遗应该是差不多的。
会议室里陷入安静,所有专家都在沉思。
忽然,专家组组长醍醐灌顶般反应过来了什么,头皮一阵发麻,直接从原地跳了起来,枯井般的目光中溢出狂喜的色彩,好像黑白苍凉的世界突然泼上五彩斑斓的颜色,一道希望的曙光穿破浓重的黑暗,义无反顾地从深渊透了出来:——
他在众人莫名奇怪的注视下狂喜道:“我知道了——是抗体!一定是自生抗体!!”
作者有话要说: 本来是打算在江裴遗咬手腕那里停住的,但是怕你们连夜组团提刀来我家砍了我,所以就非常人道主义地多更了一些,更到柳暗花明的地方了,所以一切都会好起来的~【终于有底气说话了
所以说江裴遗就是林匪石唯一的药啊QAQ
马上开始发糖了!!!
第129章
命运总是要等到山穷水尽才肯峰回路转,总要让人置于死地而后生,才显得多慈悲似的。
病房里,江裴遗坐在床上,半垂着眼,静静看着窗外振翅南行的飞鸟。
郭启明背着手走进来,故作严肃道:“江裴遗,你现在是什么感觉?”
江裴遗转过头,空洞无光的目光看着他,轻声道:“很难形容,好像有一种不属于我身体里的东西在破坏攻击我的身体,皮肤里面很烫、很灼热。”
郭启明单手放在嘴边咳嗽了一声,努力控制自己的嘴角不往上提:“告诉你一个消息,就在五分钟前,医疗组在你的血液中检测到了作用于黑宴的IGM抗体——这种尚未命名的抗体可以在与黑宴结合之后启动人体更高一级的免疫应答反应,帮助吞噬细胞杀死黑宴细菌。”
这一段话仿佛天书,江裴遗完全怔住了。
“这就跟有些人感染流感之后需要打针吃药,而有些人可以自行痊愈是一个道理,到现在为止,感染黑宴的有十一个人,而身体自行产生了有效抗体的人只有你一个——或许千万个感染者里才会出现一个幸存者,裴遗,你跟匪石都是幸运的。”郭启明还是忍不住笑了起来,道:“你们两个都是A型血,简而言之,只要给林匪石输入你的血液,就能将你体内的抗体转移到他的身上,帮助他抵抗黑宴细菌的攻击。”
郭启明说完这段话,他就亲眼看着江裴遗那沙漠枯井般荒芜的眼底慢慢开出燎原的生机——江裴遗好像面对着一个不敢触碰的黄粱美梦、从天而降的巨大惊喜,他瞳孔不断剧烈震颤着,屏气凝神地说:“……您说的是真的吗?”
郭启明道:“这是林匪石的主治医生跟我说的,不会有错。”
山重水复、柳暗花明。
江裴遗缓缓睁大了眼睛,那深不透光的乌黑眼珠霎时间倒映出人的影子,仿佛他的世界从虚无空荡瞬间装满了浩瀚苍穹,整个人木偶生灵似的活了,他眼皮一眨不眨地看着自己的掌心,好似捧着风中残烛般希冀的火苗,小声喃喃道:“……我的血可以救匪石?”
——然后他“噗赫”一声笑了,低头蹭了一下不知道什么时候流下来的眼泪,又情不自禁重复了一遍:“我的血可以救好匪石。”
“是,理论上来说这件事是可行的,”郭启明又牙疼地“嘶”了一声:“你说你喝他的血就算了,割腕干什么?现在就算要给你抽血,还要提心吊胆别不小心把你抽成干尸!”
江裴遗“嗯”了一声:“我错了。”
听了这句话,郭启明不由自主瞪大了眼珠子,好像盯着某个外星生物一样盯着江裴遗——他有生之年居然能从南风嘴里听到“我错了”这三个字!真是“活久见”系列!
江裴遗舔了一下苍白的嘴唇,试图给嘴唇上添一丝血色,想要蒙混过关,他说:“郭厅,我现在已经很好了,让他们过来抽血吧。”
顿了顿,他又低声道:“我的血可以再生,可是匪石已经不能等了。”
林匪石确实已经一刻都等不起了,再加上江裴遗本人顽固坚持,医护人员狠心给他抽了300cc的血——对平常人来说300cc根本不算什么,顶多会有一丝眩晕感,两三天就好了,可江裴遗当时抱着必死的决心,手腕上那么深的一道伤口,本来就流了很多血,他的身体还很虚弱。
还没抽完血的时候,江裴遗的眼前就黑白变换,耳边响起低低的鸣响,整个人坐在病床上都摇摇欲坠,郭启明看的心惊胆战,忍不住在一旁说:“差不多行了吧?”
江裴遗几不可闻地说:“没关系。”
等护士终于抽完了血,江裴遗的脸已经不成人色了,他的手臂控制不住地哆嗦,嘴唇青白地对郭启明道:“等匪石醒了,不要说是我的血救的他,我怕他心里难过。”
郭启明心疼地脑壳直冒烟:“匪什么石!你先照顾好自己吧!”
江裴遗实在没有清醒的力气了,很快就闭上眼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江裴遗睡了整整一天一夜,醒来的时候手背上扎着一个营养液的吊针,他的耳鸣还是很厉害,一个晨钟似的在脑海里嗡嗡地响,缓了好一会儿,他才缓缓抬起手臂,按下了床头的呼叫铃。
没到半分钟马上进来一个医疗人员:“江队,你醒了!”
江裴遗问道:“林匪石醒了吗?”
那人愣了一下,无奈道:“——又不是神仙搓的‘伸腿瞪眼丸’,没有立竿见影的效果,哪有那么快容易醒?江队您别着急,我们需要先抑制黑宴的复制增殖,不要让他的情况继续恶化,然后以药物和手术治疗修复林队受伤的脏器和深层皮肤,等他的免疫系统重新建立起来,生理功能也恢复个七七八八,那时候大概才能醒呢!”
江裴遗不懂医理研究,可他知道从现在开始他只要做一件事——等待。
而等待可以分为很多种,等一个人死和等一个人活,这是两种完全不同的感受,往前数那一个多月里,江裴遗看着林匪石的病情一步一步恶化,好像跟着他一起死了。
而现在,江裴遗的世界开始慢慢生光,枯萎的种子再次生根发芽,破土而出,郁郁苍苍长成参天大树,心里的花都重新开了一次,繁花似锦。
快过年的时候,元凌忽忽悠悠下了第一场雪,银霜轻轻吻了大地,林匪石在沉睡了三个月后,终于睁开了眼。
刚醒的五六分钟内,他都僵尸似的躺在哪儿都动不了,身体极度不协调,根本感觉不到四肢的存在,许久他才轻轻动了一下手指,费力地将手臂立了起来。
就在这时江裴遗正推门走进来,林匪石抬起眼,猝不及防地跟他对视。
两个人都一起愣住了,林匪石没想到居然还能再见到江裴遗一面,江裴遗也没有想到他就这样毫无征兆地醒了过来。
许久江裴遗才轻轻地说:“匪石?”
林匪石“嗯”了一声,但是因为他长时间没说话,嗓子很哑,声音几乎滚在鼻腔里没能发出声音来。
林匪石眼珠迟钝地转了转:“……我还……我还活着吗?”他又看向江裴遗,喃喃道:“我睡了多久……你怎么瘦了这么多?”
江裴遗后知后觉地惊喜起来,心脏扑通扑通狂跳,按了手边的呼叫铃:“医生林匪石他醒了!”
林匪石目光描绘江裴遗的面部轮廓,感觉这人瘦的要皮包骨了,皮肤是一种无血般的青灰色,他张了张嘴:“让我看看你……”